第71章 ☆、一百年
當他們探出上半身,在不遠處的海面上停下來的時候,霧氣散開,我看到了他們的臉。
停留在最前面是一位面容消瘦的中年人,膚色微黑,粗濃的眉毛下面長着一雙不怎麽友好的細長的眼睛。從他出現在我們面前開始,視線就一直停留在深海的臉上。我無法形容那是一種什麽樣的目光,嚴厲得近乎苛刻。
緊跟在他身後的是一位身材十分高大的老人,頭發和眉毛都已經花白,方方正正的一張國字臉,眉眼端正,很像五六十年代熒幕上的英俊小生。這樣的面相微笑起來的時候會很慈祥,板起面孔的時候也不會顯得過分苛責,反而會透出一種語重心長的從容不迫。憑着直覺,我猜他就是一徽長老了。此時此刻,這位一徽長老的目光正在我和深海的身上來回掃視,臉上帶着幾分玩味的神色。
我側過頭避開了他的視線。他并沒有像他承諾過的那樣及時趕過來幫助我們,而且在明顯已經誤事的情況下還帶着這麽一副看好戲似的表情……這不是令人感到愉快的會面。如果不用顧慮深海的話,我也希望自己可以像迦南一樣躲起來。
再往後看,毫不意外地看到了一張熟悉的面孔。白皙的皮膚,金褐色的卷發,即使站在那裏不動,全身上下也散發着從容不迫的優雅。跟他們不同的是,米娅既沒有看深海也沒有看我,她幾乎不錯眼地盯着我懷裏的孩子。細針似的目光,令我本能地向後一縮。米娅像似被我這個動作驚動了,目光微微一跳,緩緩地迎上了我的視線。熟悉的褐色眼睛,卻不帶絲毫笑容。我神差鬼使一般想起來在海裏時她直立着頭發警告我的樣子,心頭一陣發毛。
“做為你的族長,我很遺憾你做出了這樣的事情,”最前面的那個男人仍然不錯眼地盯着深海,轟響在我腦海裏的聲音帶着一種令人不舒服的顫音,“你曾經是本族最優秀的戰士,可是你看看你現在的樣子……我真的感到很痛心。”
他的話明顯另有所指。我轉頭去看深海,深海的目光卻停留在一徽長老的臉上,很平靜的目光,幾乎不帶任何情緒。
一徽長老和他對視片刻,鎮定自若地移開了視線。
“任何一個社會都要遵守某種秩序,”也許是深海漠然的神色令族長感到不滿,他明顯地加重了語氣,“你熟知法典的每一條規定卻還要去蓄意破壞它,深海,你的所作所為是不可饒恕的。”
“我不覺得自己有什麽地方需要被你饒恕。”深海撩開自己的頭發讓他們看他頸後的傷疤,“我做了對族裏不利的事,我已經受到了懲罰。而且為了補償因為我的任性而對
族裏造成的損失,我從夜族人手裏帶回了那塊月光石。尊敬的族長,在我帶回來黑蘋果之後,您曾經親口說過,我所做的事已經被原諒。”
族長看了看身後兩個默然不語的跟班,臉色變的難看了起來,“我确實說過這句話。不過,既然你已經回到了族裏,那麽你就要按照法典的約束來行事。深海,法典規定我們的族人不可以和人類通婚。”
深海條件反射般反駁他,“她不是人類。”
“她是人類。”族長加重了語氣,“她有自己的社會關系,有身份标識。有自由出入那個社會的許可。”
深海靜靜地望着他,良久之後,臉上浮起一個譏诮的表情,“我們被夜族人追殺,險些喪命。我以為族長大人您是來幫助你的族人的,原來……你趕來的目的只是為了在沒有死透的屍體上插上最後一刀。”
族長張了張嘴,眼中透出惱怒的神色,“我趕到這裏是為了糾正我的族人所犯下的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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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典規定,我們的族人遇到危險的時候,做為同族的人一定要在第一時間趕去援助。”深海的目光從他們的臉上掃了過去,刀子般鋒利,“你們在明知我們有生命危險的情況下卻故意拖延時間。請問族長大人,這算不算犯錯?”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麽,”族長的臉色越來越難看,“我們按照收集來的情報調配行動,我不認為我們有故意拖延時間。”
深海看了看他,突然搖着頭笑了起來,“剛被趕出來的時候我一心想要回去。為了讓我順利的回到族群裏去,我的愛人幾乎要拿自己的生命來跟夜族人談條件。她那單純腦子,一點兒也想不到她拿自己換來的讓我重返族群的機會竟然會是這麽大的一個圈套。這一切真是……太可笑了。”
族長和身後的兩個人一起流露出震驚的表情。我也被他的這番話驚到,生出一種難以置信的感覺來。
“深海……”米娅終于開口了,她那從容不迫的神情中流露出一絲焦慮的神色,“你很清楚沒有族群的庇護,我們……”
深海搖了搖頭,目光從她臉上掃過,落回到了族長的臉上,“我身上已經有了烙印,即使兩百年後我也沒有機會再和你争奪族長的權杖。你究竟有什麽不放心的呢?”
族長的臉因為憤怒而發紅,“我們今天來這裏不是為了聽你胡說八道的。深海,你的所作所為已經嚴重地威脅到了我們族人的安全。這個女人必須死。”
深海漠然搖頭,“沒有人可以動她,她身上有我的記號。”
直到這時我才反應過來族長口中必須得死的那個人……原來是我
。我看着面前的這幾個人,心裏有種極度不真實的感覺。一個人的生死,居然就這麽輕描淡寫的被幾條魚決定了?我一定是在做夢吧?
他們不是說過不會插手人類社會的事情嗎?現在又強調我的存在對他們造成了威脅……該不會真的是針對深海展開的一個圈套吧。到了這一刻,我已經不再指望他們會幫忙找回我的女兒了。
他們壓根就不是來幫忙的。
“她的存在威脅到了我們族群的安全。”族長強調,“而且最重要的是,你的所作所為違法了法典。深海,你必須認錯。”
“認錯……然後看着你們殺了她?”深海望着他,冷冷笑了,“族長,你這個餌下的很有誘惑力。這一條我自然是不會同意的,你們知道的和我一樣清楚。”
族長氣得臉都紅了,“你真是頑固。”
“我不頑固的話,你會更加頭疼。”深海大聲笑了起來,“然後……說說你的重點吧,你打算怎麽處置我呢?幹脆殺了我?還是像米娅長老那樣被關起來,關上很久很久,久到再也無法和你争奪族長的權杖?”
我震驚地望向米娅。米娅卻側過頭避開了我的視線。她是長老,對于族長的決定一定有某種程度的幹預能力。而且她也知道被關起來究竟是怎樣難熬的滋味……
可她只是沉默着,什麽也沒有說。
我的心慢慢沉了下去,心底的感覺有點怕,然而更多的是憤怒。
“深海已經被你們趕出族群了,”我抱緊了懷裏的兒子,聲音不受控制地微微有些發顫,“他不是月族人,你們憑什麽對他指手畫腳?!”
除了米娅之外,其餘的兩個人都流露出震驚的表情。
“她能聽到?”族長不可置信地轉過頭去問一徽長老。一徽長老卻沒有回答他,而是饒有興味地打量着我和懷裏的孩子。
“他不是月族人,”我再次強調,“族長也好,長老也好,對我們來說都是路人。從驅逐他的那天開始,你們就不再有資格審判他。”
“你錯了,孩子。”一徽長老開口說道:“薩默斯法典不是月族人的法典。它是整個人魚族群的法典。”
“那為什麽由你們來審判?”
“因為在這一片海域,”一徽長老的聲音帶着幾分做作的耐心,一絲不茍地回答我說:“只有我們三個人的身份符合審判的條件。這個也是法典規定的。”
“夜族人也犯了錯,他們犯了比深海更嚴重的錯,不論是按照犯錯的時間先後還是按照犯錯的嚴重程度,你們都應該先去審判他們不是嗎?”
一徽長老搖了搖
頭,“他們犯的錯太嚴重,已經被我們提交給了整個族群的長老會。他們會對夜族人的所作所為做出最終的裁決。”
“真虛僞。”我看看他,再看看那位神色不善的族長,心裏清清楚楚地知道深海恐怕真的躲不過去了。他剛剛經歷了一場戰争,筋疲力盡,即使想要拼命也沒有反擊的能力。而且他們的人數應該不少。
聽到我的挖苦,族長的臉色變的難看了起來。一徽長老卻微笑了起來,“真有性格啊。”
“你很虛僞,”我搖了搖頭,“深海跟我說他的族群都是單純而善良的人,現在我才知道,單純善良的只有他一個。你們的自私詭詐真令人失望。這個世界果然沒有童話。”
“你閉嘴!”族長大怒。
“真相不是因為不說就不存在。”我望着他不屑地笑了。心頭的感覺卻無比凄涼。什麽叫走投無路?被自己的族人算計到絕境,這才是走投無路。
一徽長老一定是從族長那裏得到了某種保證,所以他輕易地推翻了和深海之間的約定。至于米娅……十有□族長拿着嚴德跟她做了交易。對她來說,自然沒有什麽人比她的嚴德更加重要。
我不再看他們,而是專注地看着我的深海。他仍然挺直後背倔強地和他們對視,然而他眼中卻帶着絕望,像一個被家人抛棄了的孩子,因為疼痛的來臨太過意外而久久不願承認這一切竟然是真的。
這一切,竟然是真的。
我伸手過去緊緊地握住了他的手。他的樣子讓我感到心疼。被自己的族人抛棄,被自己信任的師長欺騙,這麽醜陋的事竟然都發生在了他的身上。
“你們看不起人類,”我不想看他們,但是我在心裏用了那麽大的力氣來說話,我相信我的聲音足夠大到讓他們每一個人都聽得到,“你們總是說人類狡猾自私,愛錢,愛算計同類。我一直以為你們族群的品性當中沒有這些醜陋的東西。在人類的觀念裏,你們的存在善良而美好,永遠和童話聯系在一起。可是我們竟然錯了。”我停頓了一下,自嘲地笑了,“我們竟然錯了。你們做着卑鄙無恥的事情的時候腦袋上卻還頂着善良的旗號,相比較而言我們的族群生性要坦蕩得多。”
“我一直因此而自卑。”我深深吸了一口氣,握緊了深海的手,“可是今天,我頭一次在你們面前有了優越感。”
米娅的表情有點難堪,一徽長老的臉上仍然帶着漫不經心的表情,好像我那些惡毒的話完全無法影響到他。只有族長,氣得臉都紅了。
“你必須死。”
“既然你們一直在那法典說事兒,”我搖
着頭笑了,“那法典上同樣規定除了深海之外,你們的族人不可以碰我。如果身為族長和長老都不遵守法典,那麽你們會失去身為審判者的資格吧。”
“族群內部的事你知道的太多了,”族長冷笑,“你這個狂妄自大的人類。”
“我是人類,我是狡詐無恥的人類。”我冷笑,“我不是狡詐無恥卻僞善的人魚族。”
族長的臉色在一瞬間變成了灰暗的青色,深海猛然沖了過來,以一種保護者的姿态停留在了我的前方。同時,站在一旁看好戲的一徽長老也喊道:“族長!不要忘記了我們來這裏的目的!”
族長皺着眉頭,竭力地平息自己的怒氣,聲音卻帶着忿忿之意,“深海你要知道,身為族長,我別無選擇。”
“我理解,”深海微微向後退,緊靠在我的腿上,“盡管你說的每一句話、做的每一件事都讓我倒足了胃口。我知道今天你是不會放過我的了,但是你不能碰我的家人。”
“家人?”族長語氣輕蔑。
“是的,家人。”深海把每一個字都咬的很重。
對面的幾個人同時沉默下來。
在我們的頭頂上,海鳥的叫聲穿透了霧氣,像有人硬給我們沉默的對峙添加了詭異的背景音。這樣的叫聲我一向不喜歡,拖着尾音的叫聲聽起來總像是在找什麽東西卻又找不到似的凄惶。
身上的睡裙半濕半幹,黏答答地貼在皮膚上,比整個都濕透的時候還要令人感覺難受。我開始感到餓。也許不是饑餓,只是一種類似于饑餓的無比空虛的感覺,由身體的內部飛快地向四肢傳遞。這個醜陋的島、這片霧氣、這些懷着惡意的人……都讓我覺得極度的不真實。這怎麽可能會是真的呢,在我以為一切只是開始的時候,一切卻要面臨結束。那些我期待了整整十四個月的、甜蜜而又麻煩的家庭生活,我才只過了一天。
空虛而絕望的感覺慢慢擴大,我疲乏地看着族長的手心裏慢慢凝出了一個模糊的光球。心頭仍然被不真實的感覺所充滿。
“這是按照法典的規定對你做出的懲罰。”族長面無表情地望着深海,掌心裏的光球越來越大,也越來越明亮,他轉過頭,冷森森的眼睛頭一次鄭重其事地落在了我的臉上,“女人,我不能夠殺掉你。但是請你記住,你的所作所為會左右我們對深海的量刑。為了他能夠平平靜靜地度過被封印的一百年,我想,你一定樂意對我們的存在守口如瓶。”
我想起了謎霧島上的那個岩洞,那一汪小的甚至無法順利轉身的淺淺海塘,那塊曾經寄居過一只小水母的岩石,以及……嚴德說到
三十六年時寂寞到了骨子裏去的眼神。
那只是三十六年。
如果這個面目醜陋的族長不死,我的深海會被囚禁一百年。縱然我能活到一百二十多歲,我是否還有勇氣老眼昏花地頂着滿身的皺紋去面對我依然年輕的愛人?
我的女兒丢了,緊接着……又輪到了我的愛人。
我知道在人魚的族群裏最嚴重的懲罰就是被封印。有那部狗屁法典在他們的頭頂壓着,想要一個好名聲的他們一定會做足了表面文章,所以他們不會殺我,只能利用被封印的深海來要挾我。或者說,要毀掉我從來都只是一個借口,好讓他們可以冠冕堂皇地封印深海。
我的世界,随着這個圈套的收口而地陷天塌。
深海再一次退回到了我們的面前,他輕輕摸了摸兒子熟睡的臉,然後用雙手撐住了我兩側的礁石,用額頭輕輕地抵住了我。
“對不起。”他碰了碰我的嘴唇,低聲說道:“對不起。”
“沒有對不起。”我用空着的那只手輕輕地撫摸着他的臉。疼痛的感覺要稍後才會感覺的到,這一刻的我只覺得無力,“你唯一的錯就是太美好。”
“對不起。”深海凝望着我,墨藍色的眼瞳裏光華閃爍,仿佛他靈魂的深處依然挺立着一根無法折斷的标槍,“對不起,茉茉。現在的我別無選擇,我不能讓你和兒子遇到一點點危險。”
“我懂,”眼睛熱辣辣的,伸手去揉的時候卻幹澀無比,“我會努力活的久一點。”
“我的承諾依然有效,茉茉。”
在他的身後,那個月白色的光球已經漂浮到了半空中,并且以可怕的速度膨脹起來。
“是什麽承諾?”我木然地看了看那個奇異的光球,那就是深海的牢籠嗎?
“我要像一個人類的丈夫和父親那樣照顧你和孩子,”深海像被一股大力拽了一下似的向後退開幾步之後又掙紮着停住了,望着我的那雙眼睛卻漸漸浮起了壓抑不住的痛苦,“我要把女兒帶回來,親手交到你的面前。”
深海的身體再次後退。
“我的承諾也依然有效。”我不知不覺追着他向前走,聲音也無法自持的變的尖利起來,“深海,我相信你。”
這句我拼盡了力氣喊出來的話深海也許聽到了,也許沒有聽到。他的身體被拽進了那個月白色的光球,然後和周圍的霧氣一起消失了。
眨眼之間什麽都不見了。我的周圍依然是一片海,蔚藍色的海,在正午略顯蒼白的陽光下波光湧動,空曠而寂寞。
我低下頭,眼淚一滴一滴打在兒子稚嫩的小臉上
。熟睡被打擾,我的阿尋不舒服地扭了扭脖子,皺着眉頭緩緩地睜開了雙眼。
墨藍色的眼瞳,像最深沉的海。
和深海一模一樣的顏色。
作者有話要說:今天真得頂着鍋蓋來更新了……
不許揍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