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中校
“真的去追?”迦南靠在門框上,神色困惑地問我:“你想好了?”
“追!”我回答得斬釘截鐵。同時又有些疑惑他為什麽會問出這樣的問題來。海倫就在不遠的地方,我怎麽可能看着她又一次被人帶走而無動于衷?
“可是你想過沒有?”迦南走過來在沙發上坐了下來,看着我用最快的速度收拾行裝,遲疑片刻才又問道:“我們現在只有三個人,別說是救她出來,想要見到她都非常困難。”
我拿着衣服的手不由自主地僵了一下。
“以我們的方式是行不通的。族長那個王八蛋已經把夜鯊的事推給了薩默斯島那邊的長老會,擺明了他是不會再出面了。用你們人類的方式也是行不通的,他在你們的社會裏有一定的社會背景,有錢有地位。即使暗中行動也不行,他有那麽多的保镖,就憑我們幾個人的力量想要靠近他幾乎不可能。”
我在床邊坐了下來,沮喪得無以複加。如果說之前我是憑着沖動追着海倫的線索跑到了這裏,在我已經見識到了夜族人嚴密的防衛之後,我心裏的沖動已經被更加沉重的感覺所取代。我曾經懷着某種僥幸,希望我們此行能像我當初逃離這個研究所一樣幸運地帶着海倫離開。可是現在,我卻不得不一再地追問自己:我們只有三個,而他們卻有整個一族人,我們怎麽可能穿過千軍萬馬去救她?即使僥幸帶走了她,又能藏到哪裏去呢?我不可能一輩子都把她藏在四叔家的院子裏,我們很快就會衰老死去,而她卻要活過很長時間,到那時,她一個人又該如何面對自己身為囚徒的命運?
即使迦南不說,我自己也明白的,就這麽追下去的話,一輩子我都不可能追得上她。海倫還在等着我,我不能這麽不理智地把時間都耗費在沖動上面。我扣上皮箱的鎖扣,擡起頭望着迦南點了點頭,“你說的對。”
迦南的神色一松,眉頭卻緊緊皺了起來,“硬拼是不行的,你現在有什麽打算?”
“我得想想。”
我需要好好想一想,要怎樣才能讓自己的處境不這麽被動?要怎樣才能有足夠的把握穿過那些由夜族的戰士和人類的傭兵所組成的壁壘,成功地救出我的女兒,并在救出她之後不必擔心她會再遇到同樣的威脅?
要怎樣才能夠憑我自己的力量給她和阿尋支撐起一片可以自由成長的天空呢?我看着自己這雙幾乎連薄繭都沒有長過的手,各式各樣的念頭在腦海中千回百轉,卻越想越是無力。
沉默中,門外傳來當當兩聲敲門聲。很重的聲音,帶着某種微妙的壓迫感。
這不
是果凍。我和迦南飛快地對視了一眼,迦南默契地退進了衛生間,我瞥了一眼虛掩的木門,攏了攏亂糟糟的頭發走過去拉開了房門。
門外站着一個陌生的青年。我最先注意到的是他的站姿,那是一種受過訓練的,标槍一樣挺拔的站姿。他雖然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裏,但是包裹在灰色襯衫下面的肌肉卻無聲無息地傳遞着某種令人戒備的氣息。當我不得不擡頭仰視他的時候,心裏竟詭異地生出了一種被什麽東西當頭罩住的感覺。
這并不是一種令人愉快的感覺。我情不自禁地向後退了一步,“你有什麽事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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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開一點距離之後,我才注意到這青年留着十分利落的平頭,膚色微黑,五官的線條深刻而硬朗。他的眼睛很大,眼神清亮,嬰兒般黑白分明。看人的時候帶着淡漠審視的神氣,目光專注的像兩把刀。
“有事?”我又問了一遍,同時下意識地挺直了後背,想讓自己看起來不至于太過弱勢。
他抿了抿嘴角,意味不明地笑了笑,低下頭從口袋裏取出一張照片遞到了我面前,“你見過這個人沒有?”
是紮塔爾的照片。照片上的男人穿着一件暗色的風衣,行色匆匆地穿行在人頭攢動的街道上,平靜的神色略顯疲憊。
“這個男人,”陌生的青年指了指照片中央的紮塔爾又問了一遍,“見過嗎?”這應該是一個疑問句,但是他卻用了一種肯定的語氣。
我瞥了他一眼,搖了搖頭。
陌生的青年挑了挑嘴角,像要微笑似的,可眼神裏卻透出一種淬了毒似的犀利。他抽開了這張照片,露出壓在下面的另外一張照片來,他将這張照片遞到我的面前,語氣漠然地反問我:“那麽這張你也沒見過?”
我的心微微一跳,剎那間有種落進了陷阱的感覺。這應該是一個陷阱沒錯來,雖然我暫時還不知道這是一個什麽性質的陷阱。
照片的背景是小鎮上的某條街,照片上的兩個人一個是紮塔爾,另外一個是我。我低着頭正在往紮塔爾舉起的本子上寫着什麽,而紮塔爾則用一種戒備的眼神打量着畫面之外的某個點。
“這是你沒錯吧?”青年的語氣平靜,眼神卻咄咄逼人。
我盯着照片卻有點回不過神來。很久沒有照過鏡子了,沒想到自己會這麽瘦,明明懷孕的時候胖得走幾步路就會喘的。頭發很久沒有修剪過了,亂糟糟地披了滿背,因為低着頭的緣故,一把頭發順着頸窩垂到了胸前。眉眼倒是拍的很清楚,墨一般的黑,臉上卻沒有什麽血色,蒼白得像個紙人。
我從照片上移開視線,不怎麽在
意地反問他:“只是問路而已。這位先生當時在小巷裏迷了路,你問問雜貨店的老板娘就知道了。”
陌生青年的神色不為所動,“老板娘說你們說外語,她聽不懂。”
我忍不住嘆了口氣,“要是他會說中文又怎麽會迷路?”
年輕人看了看我,淡漠的神色中透着明顯的懷疑,“事實上,他的漢語說的相當好。”
我一愣,紮塔爾的會說中文?可是……我仔細回想當時的情形,他站在雜貨店門口和老板娘比比劃劃,一張臉急得通紅的樣子,怎麽看都不像是假裝的啊。
門外的青年細細打量着我,臉上還帶着那種令人不快的審視的神色,然後他問我:“你的身份證呢?我需要做一個記錄。”
我站在門口沒有動,“你憑什麽看我的身份證?”
年輕人刀子似的目光在我臉上停留了幾秒鐘,然後從口袋裏摸出一份證件,打開來遞到了我面前。證件上确實是這位青年本人的照片,眉眼之間的意氣風發即使隔着照片也能清清楚楚地感覺到。正要看他的名字,他的手一晃,把證件封面上那個燙金的碩大國徽展示在了我的面前, “國安局的。”
也許受我四叔的影響至深,我對于持有類似證件的人總是懷有一種本能的敬畏。我從門口讓開一步,無聲地示意他進來。
迦南已經離開了,這一點我轉身之前就能聽出來。這位國安局的工作人員在房間裏轉了一圈,然後不動聲色地在茶幾旁邊的椅子上坐了下來,腰背挺直的坐姿讓我确信這人一定當過兵。
我從背包裏取出身份證順着茶幾的玻璃桌面推到了他面前。年輕人拿起這張小卡片細細比較了一番照片和我本人的相貌,視線移向一旁時眉尖不易覺察地微微一跳,“殷茉?!”
他視線中一閃而過的驚詫令我本能地警覺起來。難道我在國家系統裏已經留下了什麽案底?要不……連這個人也是圈套的一部分?我的腦子裏不由自主地開始作出各種假想:夜鯊發現了我在跟蹤他,他并不希望到哪裏都帶着我們這根尾巴,他需要有人來絆住我的手腳,好讓我不能繼續追着他跑。于是,他讓紮塔爾露面引起有關人員的注意。他知道因為深海的緣故,我不會對任何一個人類透露出海族人的消息,所有的麻煩我只會想方設法地自己化解。
會是這樣的嗎?
茶幾另一端的青年把我的名字和身份證號碼抄在了随身攜帶的小本子上。他的字談不上漂亮,但是每一筆都顯得剛勁有力,一如他的人。我記得我年輕的時候就非常喜歡這個類型的男人,如果不是我此刻糟糕的處
境令我本來就低落的情緒一路跌至谷底,眼前這青年還真是很養眼。
年輕人順着桌面把身份證推回到我面前,一板一眼地交待說:“這幾天請不要離開房間。生活上有什麽需要我們會替你解決。”
即使查明了我和他們要找的人眉宇絲毫關系……這幾天被關在這裏,我的确是沒有辦法再追着夜族人到處跑了。
夜鯊這樣做算是對我的一個警告嗎?
年輕人走到門口的時候停下了腳步,轉身望着我的時候眼睛裏流露出一絲遲疑的神色,“殷正年是你什麽人?”
我大吃一驚。難道我在國安局真的有案底?!
“你別怕,”大概我的神色太過驚悚,年輕人連忙解釋說:“這個問題與我正在追查的事情完全無關。”
完全無關……我不怎麽相信地望着他,這個眉目英挺的青年眼神堅定,舉手投足之間自帶威嚴,很難讓人對他說的話産生什麽懷疑。我想我是信任他的保證的,但是我甚至不知道自己到底招惹了什麽樣的麻煩,真要是把四叔兜進來的話……
年輕人沒有等到我的回答倒也沒有什麽特別的表示,點了點頭就轉身離開了。
關上門之後我忍不住松了口氣。現在我是真的走不了了,我唯一能做的只剩下走一步看一步了。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如果這件事的幕後主使真的是夜鯊,那麽他的目的只是要通過這些事暫時地拖住我的手腳,幾天之後,應該會出現一個特定的契機,或許是某個恰巧路過的證人,或許是別的什麽證據,足以證明當時的我确實是在給這個外國人指路。然後我會恢複自由,而他卻早已帶着我的女兒逃離了我的視線之外。
我想,他唯一沒有算到的,就是我已經不想再這麽盲目地追着他們跑了。
作者有話要說:小區水暖改造,停電了,所以現在才上來~~
SORRY
第一步
接下來的兩天,我一步也沒有離開過這個小房間。
每天固定的時間會有人送來盒飯,早飯的時候還會搭配一份《晨報》,只不過我從來也沒有看過。我原來就不愛看報紙,現在更是既沒有興趣、也沒有耐心去看。除了吃飯和睡覺,我大部分的時間都在發呆,想過去,也想未來,唯一不想的,就是現在。
我沒有現在。時間這東西在我的身上開了一個可怕的玩笑,将我的一半留在了過去,另一半分派給了将來。
我就這麽坐着、想着。想的最多的還是該如何對付夜鯊。他比我強壯,而且比我多活了很多年,比我有智慧,同時也掌握了更多的生活經驗。而且他有錢又地位,他的背後是整整一個族的力量。最要命的是,他還懂得用金錢收買人類當中的亡命之徒替他做事。
我首先要有錢,要比他更懂得精打細算。其次我還要有人,能力超群的人。他們要有足夠對付夜族人的強壯,要比他們更有耐心,也更懂得戰鬥的技巧。我還要有自己的消息網。如果他是占着山寨自成一國,那我要的人就必須是一支最精銳、最會見縫插針的快速反應部隊……理論上講,這是我唯一有希望奪回女兒的辦法。
可是……我該怎麽做呢?
三天後的傍晚,我像平時一樣外靠在沙發上,盯着有畫面沒有聲音的電視機出神的時候,門外再一次傳來了重重的叩門聲。
心髒部位微微一縮,我竟有些緊張起來。萬一紮塔爾和我的接觸不是夜鯊安排的……萬一這位RC的恐怖分子真的幹了什麽了不得的壞事兒足夠連累到一切和他有過接觸的人……萬一國安局對于這種性質的調查會波及到我的親屬……
房門打開,有着刀子似的目光的年輕人站在門前,雙手插在長褲的口袋裏。他的姿态看起來雖然很悠閑,但他的眼神還是透着異乎常人的警覺的味道。這是一個只要出現在他的面前就無法真正松弛下來的強硬角色。
年輕人習慣性地在房間裏轉了一圈,然後在他的老位子——茶幾對面的椅子上坐了下來,對着我做出了一個“請坐”的手勢。
我在他對面坐了下來,他本來就要比我高大得多,沙發又矮,我坐在他的對面更覺得這人渾身上下氣勢壓人。我的身體不由自主地向後縮了縮。可惜的是,沙發不算大,沒有多少地方讓我好躲。
“殷茉,”對面的年輕人淡淡地說道:“在談話開始之前,我想先問你一個問題:你知道紮塔爾這個人,是在你遇見他之前還是之後?”
從陌生人的嘴裏聽到自己的名字有種十
分怪異的感覺,而且他這個問題聽起來很像是一個圈套:無論我怎麽回答都無法否認自己知道紮塔爾的身份這個事實。
“實話實說吧,”年輕人看了看我,眼中微微流露出一絲好笑的神色,“有些事即使你存心隐瞞我也能查出來。”
我一點兒也不懷疑這句話的真實性。在我完全不知道他到底掌握了多少實情的情況下,實話實說的确是比較穩妥的選擇。
“之後。”
年輕人點點頭,目光中流露出鼓勵的神色,“除了紮塔爾這個名字,你還知道什麽?”
“知道他是一個臭名昭著的雇傭軍,他的組織叫RC。”
“還有呢?”
我搖搖頭。
“我相信你說的都是實話。”年輕人看着我,表情變得溫和了一些,“不過,奇怪的是,紮塔爾問路的舉動很像是在故意接近你。因為我手裏有證據顯示,在問路之後他并沒有前往這家賓館,而是直接打車去了事前預定好的一家療養院。巧的是,”年輕人微帶審視地看了看我,“幾個小時之後,殷小姐也出現在了同一家療養院。”
他的話又勾起了我心頭的隐痛。
“也許,”年輕人緩緩說道:“你可以給我一個合理的解釋。”
“我出現在那裏是因為一些私人的原因。”我往後靠了靠,不大自在地避開了他的視線, “我只能告訴你我和這個外國人沒有一丁點兒的關系。我出現在那裏并不是為了他。”
年輕人的目光落在我的臉上,久久不語。
“不信的話你就繼續查吧。”我忽然覺得疲倦。夜鯊是想追也追不上了。再想找到他們的下落還不知要到什麽時候,在我和海倫之間隔着這麽多的障礙,現在我又莫名其妙地因為一個紮塔爾牽扯上了國安局……
“該查的我們一定會追查到底。”年輕人站了起來,神色淡漠地說道:“我今天來就是通知你,你随時可以離開這裏。如果你想到了什麽新的情況,可以随時打這個電話找我。”他取出一張卡片放在茶幾上,然後像上次一樣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我走過去拿起那張名片。素白的一張卡片紙上只有一個名字和一個電話號碼。我舉着這張卡片看了很久,心裏的詫異和不可置信慢慢地被一種無可奈何的感覺所取代。
路明遠。
原來他就是路明遠。
我和路明遠并不熟。
我只在軍區大院裏生活過兩年的時間,而且女孩子長到一定的年齡對于小男生之間那種幼稚的打仗游戲基本上就不會再有興趣了。我還記得我和習芸捧
着鋼琴教材從院子外面回來的時候,看到那群泥猴子似的小男生時心底裏隐隐生出的一絲類似于輕蔑的優越感。那個時候,習芸總是說:“這些男生真幼稚。”
那群孩子當中唯一不幼稚的就是路明遠。他從小就是個沉默寡言的人,放學之後總是躲在家裏看書而不是和他那個活潑的弟弟一起在院子裏瘋玩。我還能模模糊糊地想起他小時候的樣子:很高、很瘦的少年,目光沉靜。無論站在哪裏都有幾分鶴立雞群的味道。
這一切都是在我拿到了路明遠的名片之後才回憶起來的。這種回憶并不那麽讓人感覺美好,因為路明遠從小就是家長們心目中的模範兒子,學習成績好,又從來不惹事。幾乎每家父母都有意無意拿着自己的兒子和他做過比較。對于他,我和幾個哥哥始終都有點兒不服氣卻又不得不服氣的矛盾心理。
而現在,卻被他看到了我最為狼狽的樣子。
嘆了口氣,我把卡片塞進了旅行袋的側袋裏。打開房門的時候,果凍已經在外面等着我了。在這種敏感的時期,我不怎麽放心讓迦南露面,而果凍……至少有一個合法的人類身份。
“直接回A市?”果凍接過我手裏的旅行袋,低聲問我:“迦南先一步離開了,他說過幾天會去找你的。”
我點點頭。看着面前的青年棱角分明的臉,在心底壓了很久的那個問題再一次浮上心頭,竟然空前地強烈了起來。
“果凍,”我很想把話說得婉轉一點兒,可是話到口邊,直來直去的性格還是占了上風,“如果我需要很多像你這樣的人來為我做事,我該怎麽做?”
果凍正嚼着口香糖的動作僵了一下,然後用一種狐疑的神色飛快地瞟了我一眼。我猜他大概是想到了紮塔爾和我之間的那點兒麻煩。然後,他的腮幫子動了動,用一種故意擺出來的漫不經心的姿态移開了視線,“先雇我,然後通過我慢慢搜羅合适的人。”
“你的意思是……你同意了?”我緊盯着他的眼睛,有點不敢相信他會答應得這麽痛快。
果凍認真地想了想,然後轉過頭來沖着我笑出了一口白牙,“別在薪水上虧待我就行,你也知道我有個老娘要養活,對我來說這件事最重要。別的,就沒什麽了。給誰幹不是幹呢。”
我松了一口氣,“這個沒有問題。”
“那我以後就要改口叫你老板了?”果凍半真半假地開起了玩笑。
“別,”我連忙擺擺手,“還是叫我名字吧。”
“那我真叫了?”
“行啊,”我的心情也因為終于走出了第一步而變得輕松了起來,
“你還認識什麽人嗎?像你這樣身手不錯,為人也可靠的?”
“如果對手是紮塔爾這樣的角色,那我需要好好想想。”
我點點頭,沒有再說什麽。從理論上講,夜族人要比紮塔爾、要比那個只聽說過名字的RC組織更加不好對付。但是知道太多無論是對他們還是對我都沒有什麽好處。這件事……暫時還是讓他這麽理解吧。
離開了半個月的時間,阿尋看起來卻足足長大了一圈。原本尖尖的下颌也因為蒙上了一層柔軟的小奶膘而顯得圓潤了不少。滿月的時候他剛被我媽帶着剃了個小平頭,看起來粉嫩嫩的。看到攝像機鏡頭湊了過來,還會張牙舞爪地沖着鏡頭咯咯笑。他的眼瞳顏色要比剛出生的時候略淺一些,是晴朗的天氣裏才會看得到的海水的顏色。清澈而明媚,令人着迷。
我不知道瞳色的改變對他來說意味着什麽,也許長大一些還會變成深海一樣更加深邃的墨藍色。至少我是這麽期待的。不過我也知道,想在他身上找到深海的影子這樣的想法對于阿尋來說并不是什麽好事兒。無論是他還是海倫,都是大自然獨一無二的傑作,他們只應該像他們自己。
“半個月的時間,阿尋的體重增加了将近兩公斤,吃奶的時候奶瓶也扶的很穩了。”錄進這段聲音之後,我按下了停止按鈕,把攝像機放在一邊,從我媽手裏接過了阿尋的奶瓶。他雖然知道自己扶着奶瓶了,但是小手還是沒有足夠的力氣,如果讓他自己吃的話,往往過不了多久他就會松手,然後被掉下來的奶瓶砸得哭起來。
用空着的那只手拿起搭在床邊的手巾擦了擦阿尋下巴上的奶漬,剛想伸手捏捏他的臉,就被老媽一把打開了我的手。
“孩子吃奶呢,”老媽瞪了我一眼,“別總掐他的臉。”
“沒掐,”我笑了,“我就是摸摸。”
“那也不行。”老媽瞥了一眼坐在一邊的迦南,微微嘆了口氣,“你們先聊,我下樓去看看你四嬸準備了什麽菜。”
迦南放下手裏的報紙站起身來客客氣氣地目送我媽出去之後才又懶洋洋地坐了回去,“我說,你錄了那麽多,深海哪有時間一集一集地看完啊。”
我笑了笑沒有出聲。就算他沒有時間看又怎麽樣呢?我不過是把兒子的成長過程記錄下來罷了,這原本是他打算守着我和孩子們一起經歷的一個過程。如果連兒子小的時候長什麽樣子都不知道,對他來說會是一個很大的遺憾吧。
我們生命中的遺憾已經夠多的了。
迦南用一種略顯悲憫的目光看着阿尋在我懷裏打了幾個奶嗝兒
,又心滿意足地躺回了自己的小床上,臉上慢慢浮起一絲淺笑,“你到底有什麽打算?果凍已經被你使喚得團團轉了。”
我把薄被拉開蓋在阿尋身上,頭也不擡地說:“我想做的事簡單說來就是幹掉兩個人。”
迦南微微一愣,“哪兩個人?”
我淡淡瞥了他一眼,我猜他預期中的回答應該是:救出我的女兒。我原來的确是這麽想的。不過,小鎮之行已經讓我明白了一件事:只要夜鯊還活着,我的女兒即使被僥幸救了出來也過不了安生日子。他們會一直追逐着她,如同附骨之蛆,直到把大家都毀掉。
“其中一個肯定是夜鯊了,”迦南遲疑地問道:“另外一個……”
“另外一個就是月族的族長。”我知道這是一個瘋狂的想法。不過,如果沒有一個瘋狂的信念來支撐的話,我的生活又該如何繼續?也許這是我窮其一生也無法達到的目标,不過這并不妨礙我把它挂在道路的前方。
“族長?”迦南微愣,不能相信似的反問我:“月族的族長?”
“對,”我回答得斬釘截鐵,“只有殺了夜鯊,我的女兒才有正常人的日子可過。只有殺了族長,才能夠釋放深海。我不可能有別的選擇,你知道的。”
迦南的身體陷在沙發裏,久久不語。
“我知道這些話聽起來像瘋子的想法,”我輕輕拍着阿尋的後背,聲音也因為他眼中浮起的一絲睡意而變的柔和起來。盡管我正在說着的是世界上最血腥的話題,“也許我努力一輩子也無法殺掉他們當中的一個。可是迦南,他們站在高處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絲毫也不曾想過我這渺小的人類,我全部的生活因此由天堂沉入了地獄。我不知道我現在活着還能有什麽別的目标。我現在開始覺得,有些仇恨只能用殺戮來終結。”
迦南垂下頭,意味不明地笑了笑,“殷茉,你變了。”
這句話像一記悶棍,讓我有幾秒鐘的時間無法順暢地呼吸。我知道我變了。可是在這變化面前我完全束手無策。我甚至想過,如果有生之年我可以再見到深海,他還會不會認得我?他還是我們分別時的樣子,也許內裏多了幾分滄桑。而我卻已經由裏到外變了個徹底,和他印象中那個單純愛着他的女孩子再沒有一絲一毫的相似之處了。
“誰都會變,”我慘笑,“迦南,也許你不了解,人類就是這麽一種奇怪的物種。也許幾十年都可以單純的像個孩子,可是只消一些特別的誘因就可以讓他一夕間變得衰老。”
“你不老。”迦南看着我的眼睛,認認真真地說:“你真的不老。”
我搖頭,“我已經老了。”
從深海被那些莫名其妙的怪物帶走開始,我就已經老了。那個我深愛着的人,從身體到心靈都靜止在了我們分別的那一刻,而我卻跟随着時間的腳步越走越遠。
我忽然間有些不能确定。對深海來說,一百年乃至更長的時間裏心裏始終駐着一個年輕的殷茉,和幾十年後重見天日卻不得不面對一個全然陌生的、衰老而醜陋的殷茉,這兩種結局哪一種更好一些?畢竟一百年的時間,對他而言并不如人類這般漫長。
“我要離開一段時間,”迦南的聲音突兀地打斷了我的思路。我突然覺得,他淡漠的腔調竟然有幾分酷似深海,“殷茉,你四叔這樣雖然安全,但同時周圍有太多眼睛盯着看。如果你還要通過果凍找一些人,或者做什麽事……我想你繼續住在這裏是不太方便的。”
這個問題我也想過,只不過一時間還沒有想到什麽好辦法。如果讓夜鯊知道阿尋只是一個平常的人類嬰兒,我想他應該會對他失去興趣。尤其在他對我避之唯恐不及的情況下,得到海倫,他應該覺得滿足了。
只要阿尋沒有危險,那搬離這裏對我将要做的事來說應該是最理想的選擇。
“我得再想想。”我微微嘆了口氣,“讓我再好好想想。”
作者有話要說:其實這個故事下冊的內容是比較虐一點啦,看不下去的姑娘要不就等完結了來翻翻吧,那樣能一口氣看到結尾,感覺還能稍微好一點兒……
另外,我打算發新文了,大家給我挑個好日子吧 (*^_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