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隔世
意識突然複蘇了。
眼皮像是有千斤重,費力地擡起的瞬間,仿佛一瞬間全身所有的力量都用在了這上面,卻還是難以負荷。
光線極端刺眼。
在視網膜上投下模糊的,交織著光暗的大團花斑,很像壞掉的電視屏幕,無數的雪花點漂浮其上。
一護不得不将臉轉向光線較暗的反向,等待适應期的過去。
身體也很重……毫無力氣,身下應該是布料,卻覺得很硬,咯得發疼。
視野漸漸清晰的時候,一護驚訝地注視著站在床邊的人。
井……上?張開嘴想要喚出聲,但奇怪的絲嗓子根本就不聽使喚,動了嘴唇卻完全沒能發出聲音。
很顯然自己是躺在床上,而金茶色長發的女性站在床前,正俯首看著自己。
背景是從沒見過的房間──各種各樣的東西,巨大的顯示屏,立體投影之類的……也無心去看,重要的是,井上似乎是沒事了!
腦筋似乎頗為遲鈍,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一護松了口氣,突然記起了昏迷前的一切,那可怕的從胸口湧出的紅,濃稠的溫熱了滿手的液體……和朽木白哉如釋重負的笑容以及斷絕的呼吸……
心狠狠地揪緊了。
想說話,想問具體的情況,焦急之下一護費力地咳了出來,清了半天嗓子終於能擠出幾個音節。
就像破舊的留聲機,嘶啞得難辨的聲音。
“井上……你……沒事了?”
床前的女性露出了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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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護這才注意到,她穿的不是校服,而是一件醫生的白大褂,規整的制服上,長長的金茶發自然流瀉,這打扮讓她在拘謹正式中流露出一絲女性風情,一護炸了眨眼,覺得她有哪裏不同了。
“我沒事了,謝謝你,黑崎君!一直保護著我。”
她聲音輕柔地這麽說道,笑容也一如既往的明朗。
但是下一句急切的問題令那個笑容在陰翳之下微微扭曲了。
從下往上看的角度居然……有點可怕。
“那……白哉呢?”
一護聽到自己的話語裏有著不容錯認的急切。
笑容猝然就消失了,井上抿緊了嘴唇,口吻非常冷靜,卻怪異地讓人覺得那份冷靜中藏著一份冰一般寒冷而鋒利到令人膽寒的東西。
“他死了。”她清晰地說道,“被你殺死了,為了救我,黑崎君做了正确的事情。”
!!!!!!
死了?真的……死了?我殺了他?
不,不是這樣的,不要說這種話!什麽正确的事情……
我……并沒有真心想要殺他啊!
想要這麽反駁,但是眼淚卻比什麽都快的從眼底剝離,大顆地滾了下來。
在臉頰上烙印出熱燙的痛苦的痕跡。
視野模糊在一片難以消抹的猩紅之中。
好痛苦!
不知道理由的痛苦壓在胸口,擠壓著心髒,要将心髒裏所有的鮮血擠出來一般地痛苦。
無法呼吸,下一秒就要要窒息了一樣的痛苦。
淚水是軟弱的标識,但此刻,被那巨大的蜂擁而來的痛苦碾壓著的此刻,一護已經無法在乎在女孩子面前流淚。
“黑崎君,你怎麽了?”
“對不起……我也不知道……是怎麽了……”如夢初醒地擦著眼睛,一護被面前的臉孔驚了一大跳。
──盡管聲音還是盡量保持著柔和,但臉上的表情……加倍地扭曲了,極度可怕,他從來沒在井上的臉上看到過這種表情。
難道她究竟還是被那些禽獸……所以才性情都變了?
“井……上?”
“沒事!”
非常生硬地抛下一句,她轉身就走出了房間,“哢噠”一聲,一護聽見她将房間上了鎖。
怎麽……回事?
為什麽要将門鎖起來?而且一聲解釋都沒有?帶著那麽可怕的表情,要去做什麽事情?
一護覺得非常惶恐,失去了可以安心的一切而被抛到陌生的空間,即使睜開眼的第一眼看到的是熟悉的人,但那個熟悉的人卻突然顯露出陌生到無法辨識的面貌。
無法聽之任之,一護用力撐起身體坐了起來。
身上連著很多奇奇怪怪的管線──靜脈輸液之外,還有大大小小像是電阻之類的東西,或夾在手腕,或貼在額頭……煩躁地将這些東西一股腦兒拽掉,連著紮入了手背的針尖,手背立即湧出血來,一護也不想管,翻身就要下床。
雙足落地的瞬間,雙足無法負擔身體重量一般毫無抵抗地跌了下去。
鮮血滴滴答答染了滿手背。
全身都非常的乏力──并不是過度的情事後熟悉的酸痛不适,沒有,什麽酸痛不适都沒有,只有極度軟弱無力的感覺貫穿了四肢百骸,一護在迷惑又惱怒地撐著地面要站起的時候,看見了自己手背和足背的青筋。
瘦,皮包骨頭一樣的瘦,仿佛長期不見天日而不健康的蒼白的皮膚之下就是凸顯的骨骼,中間的血肉都極其菲薄,而靜脈就像蔓生的花紋一般明顯地橫亘在兩者之間。
全是奇怪到心底發毛的事情……但更加不安的,是井上什麽也不解釋地要去幹嘛,直覺在太陽穴上跳動著叫嚣,一定要阻止,一定很重要,一定不能發生!
撐起身,跌跌撞撞的挪到了門邊,一護用力搖著把手,果然打不開!門被從外面反鎖了。
但這只是普通的鎖,并不是什麽防盜鎖,密碼鎖,指紋鎖之類的,一護焦急地在房間裏四下尋覓,終於找到了一個發夾,那種黑色的,細細的,女性用來固定頭發的發夾。
開鎖的本領無論何時都這麽有用,是什麽時候學會的?搖搖頭,早已經記不清了。
手發抖,很難指揮如意,加上越是不成功那份不詳的焦躁就越濃,一護費了好一會兒工夫才打開了門。
外面是長長的走廊,白色的牆,那種很枯燥很規整的建築的內部。
身體無力,只能扶著牆壁半爬半走,所在的房間是走廊末尾的一間,所以一護也別無選擇地向前。
然後他看到了。
距離自己的房間沒有多遠,另外一個房間裏,透過門中央鑲嵌的玻璃,一護看到了,井上正用刀在攻擊朽木白哉。
面孔上洋溢著憎恨和狂态,本來擁有著讓很多青春期男孩子暗自騷動不已的漂亮的面孔完全扭曲了,非常可怕。
拿的只是水果刀,揮舞也很沒有章法,但躲閃著攻擊的朽木白哉卻不知道為什麽身手很不靈便,仿佛反應遲滞了無數倍一樣,險象環生。
但是……即使在這種緊要關頭,一護終於還是注意到了,與記憶裏的高中的感覺完全不同,無論是井上還是朽木白哉,都不是高中生而明顯是大了很多歲的成年人的模樣了。
适才井上給他的違和感也有部分來源於此,只是當時沒有會意到罷了。
趕緊去開門,但是打不開,門被鎖著,想要再次用發夾開門,但發夾被适才的鎖卡住,一時間抽不出也就沒抽了,一護又是懊悔又焦急,只能夠在門上拼命拍打著,破敗的嗓子想叫,卻叫不出什麽聲音來,只有低啞而音量極小的模糊聲音來。
聽見了聲響,門裏面的兩個人同時回轉頭看到了他。
井上的面孔越發狂氣四溢,朽木白哉卻在眼簾映入他的身影和焦急的面孔時,對著他露出了內疚又滿蘊悲傷的眼神。
“不!住手啊──……”
電影裏的慢動作一樣,眼睜睜的,一護看見了那把水果刀刺在了朽木白哉的身上,狠狠地刺入,抽出,淺色的衣物立即染紅了鮮血──鮮紅的,噩夢一般的紅色争先恐後從腰脅上湧了出來。
他倒在了地上,而井上完全不以此為滿足的撲了上去,刀尖對準了心髒借著重力直撲而下,朽木白哉似乎恢複了一點反應力,雙手擡起抓住了她握刀的手腕,她就利用自己的體重向下壓去,刀鋒顫抖著,在兩人的僵持之下一點一點向目的地接近。
──她極端迫切地要殺掉他!
住手!住手啊!一護叫喊著,門邊有各種按鈕,情急之下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按了一大堆,頓時,刺耳的警報聲叫嚣了起來,這個寂靜的地方,終於響起了淩亂著接近的腳步聲。
“怎麽回事?”
“天!井上研究員發瘋了嗎?”
“快!快開門!”
“被鎖了!”
“砸開!”
亂七八糟的聲音和人影中,精力耗損到眼前直冒金星的一護在看見井上被人制住而白哉被扶到了一邊的床上的時候,終於在身邊七嘴八舌的人們的攙扶下再也支持不住地暈了過去。
這一切……簡直就像一出莫名其妙的啞劇一樣。
但至少,白哉他……還活著,受了傷,但是還活著……
再次醒來的時候是在一間潔白的病房,跟所有病房一樣,潔白的牆壁潔白的床潔白的窗簾和原木色的穿床頭櫃。
高高挂在輸液架上的藥瓶裏滴答下透明的藥液,順著管子流下。
一護費力轉頭。
“哎?是……”
另一張病床上躺著的人……是朽木白哉!
他是清醒著的,換下了染血的衣服,身上是白色的病號服,平躺在那裏,側著身體,正凝視著自己。
那樣的眼神……歉疚,欣慰,悲傷,思憶……如此複雜,卻褪去了從前無時無刻的鋒利感和強勢,寧靜而平和,更……失去了光彩。
簡直就像是絕望了的暗淡眼神,卻那麽的……溫柔……
凝視著自己。
“白……哉?”
嗓子還是不好使,但一護心裏擠壓著無數的謎團,很顯然,能給他答案的只有面前的男人。
是的,男人,跟記憶裏雖然氣質洗練成熟,臉還卻是高中生的青春不一樣,面前的人已經完全是個成熟的男性了,硬要說個明白的話,就是他的卻氣質和面孔終於統一且和諧,再無那一絲微妙的違和感。
眉宇間有著明顯的豎褶,掩不住的是操勞所致的憔悴氣息。
“一護。”
他這麽喚著,“心裏有很多疑問吧?別急,你的嗓子還不好說話,身體也很容易疲勞,我會慢慢講給你聽。”
一護微微點頭。
“我們……是逃出了學院了嗎?這裏……”
“不,從來就沒有什麽學院被隔離封閉,必須相互殘殺的事情發生。”
一開始就推翻了既定的認知,一護錯愕地瞪圓了眼睛。
男人繼續說了下去。
“就像所有高中一樣,按部就班地升級,考試,畢業,大家都活得好好的,你的同學小島和淺野也沒有死,小島現在是一個工程師,淺野開了一家小店。”
“…………”
“而就在一護一年級末的時候,接受了即将畢業的我的告白,我們成為了戀人。”
一護眨眨眼,像聽故事一樣安靜聽了下去。
心髒被震驚了太多次,大概也會麻木到平靜了吧。
“大學的時候,畢業後步入社會的時候,都一直同居在一起。”
男人凝視著一護的眼神因為一些沒有說出來的回憶而溫柔,卻随即泛上了濃重的悲傷和歉疚。
是做了對不起自己的事情嗎?
“在你大學畢業工作之後的兩年,我們開始争吵。”
“為什麽?”一護忍不住問道。
那并不是什麽大事吧?
“在一起也有将八九年了,彼此都了解得非常透徹,加上工作後也有種種不如意和艱辛,那些缺點也就在每天的疲憊中放大了。我過強的專制和獨占欲讓一護無法忍受,於是……”
“只是這樣?”一護疑惑地問道,“具體……是怎麽樣的?不準我出門嗎?不準我跟人交際嗎?”
“當然不會。”男人愣了愣,随即了然,“我們是正常戀愛過來的,并不是……你記憶中那樣的情況。”
他似乎有點難以說下去,一護卻有點明白了他的意思。
就是說,那些囚禁啊,強迫啊,淩虐啊,都是從沒有發生過的,所以……對於正常程序交往然後相戀同居的戀人來說,表現得太過獨占和掌控已經是很嚴重的事情了。
“一護一直遷就著我,忍耐著我過盛的獨占欲,雖然很明白這就是我,但或許還是氣不過吧,在一次争吵後一聲不吭收拾了東西走了,自然雙方都說了些傷人的話,想著明明知道我會不悅,爛好人又愛沾惹爛桃花的性子卻從來沒想過去改,我也一氣之下就沒去追,畢竟不是第一次了,橫豎不過是回父親那邊的家,過兩天氣消了再哄回來就好了,一護一直是非常心軟容易原諒人的脾性,雖然有矛盾有争吵,但我依然是愛著一護的,我清楚一護也是如此。”
深切的痛苦和負疚掠過深黑的眼,“但是……就在路上,一護發生了車禍。”
“送到醫院之後,因為大腦受傷血腫,必須開顱手術,可最後……顱內出血太快,雖然手術很成功地除去了血腫,出血的地方也止了血,但一護已經,意識受損……醒不過來了。”
“就是……成了,植物人?”
“嗯,是的。”
“那後來……”
深吸口氣,“得知有一家專門針對腦內電波刺激的研究所,能夠通過虛拟與實物的刺激進行心理上的醫療,已經有了好幾個成功的案例,我就征得了一護父親的同意後,把你送了過去。”
“這個治療持續了超過五年。”
“五年……”
“一直等待著,努力支持著治療,期待著有一天一護能夠醒過來……”
“很貴吧?治療?”一護突然插了一句。
薄銳的唇線扯了扯,男人偏開了眼睛,“不算便宜,但只要努力工作,還是支持得起的。”
胸口湧現出鮮明如攪擰一般的劇烈疼痛。
雖然不記得了……但,是那個愛著朽木白哉的黑崎一護的痛苦麽?
為這個男人……
這些年,他是怎麽支持過來的呢?
一定堅持認為是自己的過失,才會讓戀人出了車禍以至於成為了植物人吧?
在漫長的五年時光裏,這樣的心情和不知道盡頭的希望和失望交錯著的折磨該是如何的煎熬呢?
拼命工作著,壓榨著精力和體力,簡直……就像贖罪一樣不能放棄吧?
“那……那後來是怎麽?”
醒來的地方,應該就是研究所裏了吧?井上……又是怎麽回事?還有學院被封閉所有人自相殘殺的那個噩夢……
現實有時候比小說更離奇。
慢慢地,在朽木白哉的敘述裏,一護一點點了解到事情的始末。
延續了五年的治療,一護并沒有因此而蘇醒。
他躺在病床上,長期維持營養的後果就是瘦到形銷骨立,盡管雇傭了專人照料,白哉也盡量有時間的時候來為他按摩,活動肢體,身體的衰弱還是不可避免。
白哉漸漸感覺到了絕望。
或許,是真的醒不過來了。
連一護的父親都勸說他,如此高昂的費用卻始終見不到成效,不如另外再想辦法。
另外想辦法?醫院的常規治療麽?那樣就一定是永遠都醒不過來了。
白哉無法同意。
有一天在非探視時間,出差之後好些天不能見到一護的他下了飛機就去了研究所探望。
白哉才發現負責草莓的那個治療師原來是一護的高中同學,那個總是用眼神跟随著一護,卻羞澀地從來沒表示過的女孩。
高中時白哉自然不不曾把這麽個小小的暗戀者放在眼裏──羞怯的本性讓她無法開口,而一護的心已經是自己的了,何必在意呢?
暗戀也在之後無疾而終。
可是時光帶來的改變總是叫人驚愕。
一直暗戀著一護的這個女性,在長期的不能放下的戀情,以及得知一護是因為白哉的過失才會出車禍長睡不醒之後,産生了奇怪的想法。
非常怨恨著,明明是從國中起就一直喜歡的人,但是得到了他的那個人卻是那麽一個冷靜到冷酷又高傲得目下無塵的家夥,而且明明得到了這麽好的人卻不曾珍惜,最終将他害成這個樣子。
得到了這麽個天大的好機會,她隐瞞了一護的意思重塑已經取得成效的事實,利用腦波刺激手段在一護心裏虛構了虛假的記憶。
在這個記憶裏,一護跟她是青梅竹馬,知道她一直愛著他,心中也有所觸動,只是還在躊躇。
只要兩人繼續成長,終究會走到一起。
白哉在顯示屏上看到她利用程序将一護記憶深處跟自己的甜蜜過往一個一個替換成了她自己的臉孔和聲音,憤怒得幾乎要殺了她。
他付出了那麽多的精力和心血,拼命掙來金錢維持治療,居然被這個女人利用來亵渎一護的記憶!
假如按照這個發展,她永遠不會讓一護蘇醒過來,而是在那個世界裏跟她永遠在一起。
第一時間摸出手機來要報警的時候,井上就把手擱在一護的腦袋上。
「假如你想要強行搶走他,那麽我就跟他一起死!」她這麽威脅道,清麗甜美的面孔在扭曲的紋理下滿是孤注一擲的瘋狂。
投鼠忌器之下,白哉被迫答應了與井上的賭局。
背景故事是學院因為意外事故而封閉,被封閉在學院的學生必須相互殘殺,才能獲取食物藥物,最後,只有掌控者和掌控者認同資格的十個人可以離開。
跟市面上虛拟度最多只允許達到百分之七十的虛拟游戲不同,這個虛拟世界是為了治療意識崩散的病人而存在,為了能讓病患重新構築完整的真實的記憶,有一絲違和都可能讓成型的意識崩塌,所以達到了百分之九十九點九的虛拟度,無論身體的感覺,一切事物的規律和衍生,周圍的虛拟意識,也就是通過細致采樣及邏輯衍生而成的一護的同學,都跟真實世界幾乎毫無區別。
當然,其實所有人都不可能離開。
必須是要求的事情達成,所有進入的人才能從虛幻世界醒過來。
分別以各自高中時的形貌和身份進入,身體的條件也跟當時別無二致。
「你有不論如何也能夠讓黑崎君愛上你的自信吧,」惡意的光芒在女人眼裏閃動,她一字一頓地提出了苛刻的條件,「所以游戲結束的鑰匙就是:黑崎君憎恨到殺掉你,只要達成這個事實就可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