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所圖為何?

元裏一瞬間想起了白日所看到的慘狀。

戰亂,鮮血,百姓的哭嚎和絕望的眼神。

但元裏很快回過了神,他幾乎沒有浪費幾秒鐘的時間,立刻轉變成了一副怒容,低聲喝道:“楚賀潮,你什麽意思!”

“我并無惡意,只是這種事還是要謹慎些談論才好,因此才出此下策帶你躲到了此處,”男人無聲笑了,英俊的臉上是一道道濕漉漉的水痕,“嫂嫂如此大才,若是有所圖謀,只要開口,我楚賀潮必定會為嫂嫂赴湯蹈火,半個‘不’字都不會說出口。”

你以為我信?

元裏冷笑一聲,“我已經說過一次了,我想要保家衛國!這就是我最大的圖謀!楚賀潮,你明明知曉我的抱負是如此,現在把我堵在這裏說上這麽一番誘勸我的話又是做什麽?哪怕你是北疆的大将軍、未來的楚王,響當當的一路大諸侯,也不該如此羞辱他人吧!”

說話間,他的聲調越來越高,卻必須要壓着聲音,怒火一覽無餘。元裏也有些上頭了,先前被屢次試探隐忍下來的煩躁這會兒盡數朝楚賀潮發洩。

男人皺眉,不曉得他怎麽忽然變得這麽激動,“嫂嫂,你這話就嚴重了,我——”

“夠了!”

元裏打斷他的話。

一向好脾氣的人收起了笑顏,繃緊的臉上面無表情。哪怕是少年郎,也有了幾分令人心生慌張的威嚴。元裏渾身濕透,衣着附着身形,與楚賀潮相比,他被襯得顯出了幾分單薄和少年人的纖細,但氣勢卻生生壓過了楚賀潮。

雙唇緊抿,眼中燒着熊熊亮着的怒火。

這張霁月清風的面孔,倏地變得生動鮮活了起來。

“楚賀潮,”元裏擡眸,縱然睫毛挂着水珠,眼神仍淩厲地與楚賀潮對視,铿锵有力地道,“是你把我帶來幽州的,是你求我來為你穩住後方的!可你一邊有求于我,一邊卻又不斷試探我,今日我那一箭是射錯了嗎?”

他臉色一沉,“是我讓你少死了諸多騎兵,所以你覺得還不夠嗎?你既然說我們是一家人,可你有把我當家人看待過嗎?你既想讓我改變幽州,又怕我圖謀不軌。楚賀潮,你扪心自問,你做的過不過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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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句句問話,一聲比一聲震耳發聩。

楚賀潮低着頭,水流波光在他的脊背上晃動着,夜色下,元裏看不清他是什麽表情,但楚賀潮不說話了。

元裏推開了楚賀潮,冷冷地道:“沒想到立功之後反而會被将軍如此對待。若是将軍實在放心不下我,大可以直言說出來,我自回洛陽便是。只是還請将軍莫要再來用這種方法來試探我,畢竟将軍不把我當家人,我卻把将軍當弟弟看待。”

說完,他冷哼一聲,神清氣爽地揮袖離開。

半晌後,河水中。

楚賀潮獨自站在石頭前。

“十個人說了保家衛國的話,能有一個人做到就是好事。剩下的人,都是借着保家衛國的借口在為自己牟利。”楚賀潮忽然低聲道,像是在解釋。

過了片刻,他又喃喃自語道:“哪怕是跟了我八年的楊忠發,我也會懷疑他。”

他側過頭,平靜地看着元裏離開的方向。

楚賀潮向來孤家寡人,他知道自己的脾性并不讨喜,哪怕是親身父母也并不喜歡他,對此,楚賀潮已然習慣了。

他在摸爬滾打中長大,經過了諸多背叛與死亡。北周的邊防壓在他的身上,邊防之外就是虎視眈眈的匈奴與鮮卑。

楚賀潮無法扔下對任何人的懷疑,一旦有任何風吹草動,他都能夠立即翻臉無情。

楚賀潮轉而看向遠方的火把與火堆。

不可否認,他欣賞元裏,卻又深深忌憚元裏。

這個突然冒出來的汝陽縣縣令之子,一夜之間入主楚家,父母親對他極好,兄長也對他極其信任。但楚明豐對元裏信任,并不意味着楚賀潮也對元裏完全信任。

楚賀潮和楚明豐并不是同一種人。楚明豐是純粹的士人,楚賀潮卻不是。楚明豐敢将後方和楚王府交托給元裏,但楚賀潮卻不行。

楚王與楊氏不喜歡次子,不是沒有原因。

但活着的人總要擔着更多的擔子,家國、天下,無數人性命的重山壓在身上,思慮就要更多。

楚賀潮收回眼睛,獨自埋入水裏,想着元裏所說過的話,一遍遍地訓練自己。但練習着練習着,他“嘩啦”一聲從水中站起,沉着臉大步走上了岸。

護送軍饷的隊伍沒有在北新城縣耽誤時間,帶上俘虜與存活的北新城縣百姓後,就一路加快速度往薊縣趕去。

十天後,他們一行人總算到達了目的地。

這十天裏,元裏從未看過楚賀潮一眼,也未曾和楚賀潮說過一句話。面對楚賀潮時總是冷着臉無視他,上一秒能對楚賀潮冷若冰霜,下一秒就能和旁人說說笑笑。

楚賀潮本覺得元裏并不會生氣許久,他曾經當衆将元裏擄走,最後只是求了元裏一句元裏便原諒了他,總不至于他試探元裏的行為比擄走他更加嚴重吧。

剛開始時還好,楚賀潮并不着急去請元裏原諒。但元裏三番兩次地無視了他之後,楚賀潮卻不由将注意力更多地放在了他的身上,一日之中目光數次掃過元裏,眉頭越皺越深。

被無視了三天之後,楚賀潮冷硬地抿着唇,耐着脾氣去找元裏致歉,但元裏卻不願意見他。

一直到今日走到薊縣,楚賀潮都沒得到元裏一個正眼。

連楊忠發都發覺出了不對,他看着面無表情氣壓低低的楚賀潮,又看了看前方同劉骥辛說說笑笑的元裏,小心翼翼地湊過來問,“将軍,你是不是和元公子鬧別扭了啊?”

楚賀潮嗤了一聲,似笑非笑,“鬧別扭?”

楊忠發打了個寒顫,別過臉捂住眼睛道:“将軍,您別這麽笑,末将害怕。”

楚賀潮:“……滾過來。”

楊忠發湊近,苦口婆心地勸道:“将軍啊,元公子這麽好的人輕易可不會生氣。您能和元公子怄起氣也真夠厲害的,數一數,元公子都有五六日沒搭理過您了吧?”

楚賀潮扯唇笑了,眼裏沒有一絲笑意,“十日。”

楊忠發倒吸一口涼氣,“十日啊!”

他這一聲有些高了,周圍的将領齊齊轉頭看着他。

楚賀潮寒氣逼人,低聲一字一頓,“閉嘴。”

楊忠發咳了咳嗓子,朝着周圍罵道:“滾滾滾,都滾遠點,我和将軍有要事要談!”

等其他人離遠了,楊忠發才壓低聲音繼續問道:“将軍,您到底做了什麽事,能和元公子鬧的這麽僵?!”

楚賀潮看着元裏的背影,嘴角下壓,懶得回話。

楊忠發猜不出他的心思,他想了想,試探地道:“要不我把元公子叫過來,您和元公子好好說說話?”

楚賀潮餘光掃過他。

楊忠發瞬間明白了,他轉身就朝元裏大喊道:“元公子!”

元裏聞聲,朝後一看,便看到了楊忠發笑眯眯地湊在楚賀潮的身邊,朝他揚着馬鞭招手。

楚賀潮正直勾勾地看着元裏,神色不明。

元裏不動聲色地驅馬過去,目不斜視地直視着楊忠發,将楚賀潮忽略了個徹底,“楊大人有事要同我說?”

楊忠發下意識看了楚賀潮一眼,“元公子啊……是這樣的。”

他搓了搓手,咳了咳嗓子,“我有一件事正想同您和将軍一起商量。”

元裏微微側頭,看着楚賀潮牽着缰繩的手,“何事?”

他身着一身素服,筆挺地坐在馬上。束發高高,一手牽着缰繩,眼簾半垂,連楊忠發也聽出了他話語中的冷意。

楊忠發看向了楚賀潮,“這……得問一問将軍。”

元裏終于看了楚賀潮一眼。

這輕飄飄的一眼,卻讓楚賀潮下意識扯起了笑,他緩聲道:“嫂嫂……”

一句話只說了兩個字,元裏已然拽着馬匹調頭,留給他們倆一馬蹄的灰塵。

楚賀潮的面色猛地冷凝下來。

楊忠發恨不得給自己倆巴掌,他讪讪地遠離楚賀潮,生怕被楚賀潮這狗東西給抓住洩憤。

說話間,他們已經進入了薊縣,除了躲在道路兩旁看着他們的百姓之外,廣陽郡內早已得到消息的官員們也已經恭恭敬敬地候在了城池門前。

薊縣是幽州的中心,楚王在幽州的住處正在薊縣。

楚王府已經許多年沒有住人了,府內也沒有雜役。如今還是薊縣的官員得知洛陽來了人,才急匆匆派家仆将楚王府灑掃了一遍。

這條千騎長隊停在了楚王府之前,元裏的三百家仆訓練有素地解開車輛上的繩子,往下卸着東西。

人人來來往往,忙碌非常。元裏站在府門前,吩咐家仆該将東西放到哪裏。

沒過多久,韓進匆匆過來找他,“元公子,書房內正在讨論要事,就差您過去了。”

元裏将身上的兵器卸掉交給郭林,跟着韓進快步走到了書房。

書房內坐着廣陽郡內的各級官員,分別是廣陽郡的郡守、郡丞、都尉、功曹史等諸多官員。除了他們之外,還有楊忠發袁叢雲兩位将領同在。

元裏一進來,楚賀潮便淡淡對官員道:“這位是我長嫂。”

廣陽郡的官員們連忙起身熱情地朝元裏行了禮,元裏同樣熱情地以禮相待,最終坐在了楚賀潮下首左側第一的位置上。

見他坐定後,楚賀潮便直奔主題,言簡意赅地談明該如何平定幽州內的起義軍。

談起平定起義軍,幽州的官員自然欣然贊同。年已五十餘歲的郡守蔡集行禮道:“這兩方起義軍,如今正在上谷郡與遼西郡這兩地肆虐,将軍若是準備帶兵攻打這些人,不知軍饷是從廣陽郡運去,還是由這兩地郡守負責呢?今年因為這些起義軍,各地都被糟蹋了不少收成,我看将軍卻帶來了不少軍饷……”

楚賀潮冷笑幾聲,轉頭看向元裏:“嫂嫂,你覺得呢?”

元裏微微一笑,話鋒一轉,“年初,幽州送了去年一年的賬簿到了洛陽。我看着總有幾分不對,于是便全都帶了回來。我以後便要在幽州長待了,這賬目上的東西自然還是要一一過目才是,免得這麽大一個幽州卻供不上北疆十三萬士兵的口糧,郡守,你說是不是?”

一衆官員的臉色猛地一變,齊齊低下了頭。郡守蔡集額頭泌出細汗,正要說些辯解的話,元裏就拍拍手令人送上了賬簿。

賬簿被包裹在行囊之中,元裏慢條斯理地打開了行囊,果然露出了幾本厚厚的賬本。

沒有人想到他剛到薊縣的第一日便會當場發難,還是如此針鋒相對一針見血的發難。瞧着上位面無表情的楚賀潮,官員們頭上的汗珠子已經滑到了鬓角。他們擡袖擦着臉,眼神死死看着這些賬簿,恐懼與後怕交織。

幽州官員的任免大權都由楚王府把控,楚賀潮又帶着千人軍隊停駐在外。武力加上權力,在亂世之中就是話語權。

先前他們敢在幽州造次,無非是仗着幽州無楚家的人,還需靠着他們管理才行。但誰能想到,新入楚家的這位元公子能直接來到了幽州坐鎮!

而誰又能料到會有起義軍四處冒頭,天下能大亂?!

亂世之中,楚賀潮有十三萬軍隊傍身,完全能夠踏平幽州。只怕追究起來,他們這些官員等的就是一個死字,毫無反抗之力。

瞧見他們的窘态,袁叢雲和楊忠發冷笑連連,只覺得大快人心。

當初十三萬大軍沒有糧食之後,他們率先便是問幽州各郡守要糧,可要來的糧食數量卻極其敷衍,勉勉強強夠十三萬大軍撐到他們從洛陽要糧回來邊疆。

但即使如此,他們雖心中惱火,卻也萬般無奈。因為沒人坐鎮後方,他們根本不好出手對付這些官員,免得徹底撕破臉皮,幽州大亂。

但沒想到元公子一來便這麽勇猛,直接給了這些人一個難堪,他們看得簡直笑出了聲。

楚賀潮眼裏也漫上幾分笑意,“沒想到嫂嫂竟然連賬簿都帶來了,不知道嫂嫂發現的不對是哪裏不對?”

這話一出,官員們頭低得更加深了。

他們害怕。

他們當然害怕。山中無老虎,猴子稱大王,但大王都回來了,他們能不瑟瑟發抖?

元裏知道他們在想什麽,這也是他故意當着楚賀潮的面用賬簿發難的原因。

他從行囊中拿起一本賬簿摩挲,側頭看向各個官員,一一掃視他們臉上的神色,最後定在了郡守身上,忽然嘴角勾起,溫柔一笑。“洛陽司隸校尉名為蔡議,與郡守可是本家?”

郡守蔡集人老了,精神不濟,被元裏這麽一吓,已然雙眼發昏,聽到熟悉的名字,他慢了一會兒才連連點頭,“對對對,司隸校尉與我都是蔡家的人。”

“亡夫與司隸校尉有幾分交情在身,在離開洛陽前,我與司隸校尉也喝過幾杯茶,”元裏微微一笑,面不改色地撒着謊,“既然是司隸校尉本家的人,自然要留情照顧幾分。”

說完,他側頭讓林田端個火盆來。

林田依言而去,将火盆放在元裏身前。元裏笑着将賬本拿起,懸于火盆上方,定定直視着官員們,“既然我才來幽州,那就不溯及過往了。這些賬簿燒了即可,不是什麽大事。但這之後,将軍平定起義軍時,我相信諸位大人都能及時為軍隊送上軍饷,絕不拖延半分,對不對?”

諸位官員咬咬牙,立刻站起身拱手道:“元公子放心,我等必定竭盡全力。”

“竭盡全力還不夠,”元裏慢悠悠地扔了一本賬簿到了火盆裏,又拿起另一本在手中把弄,“是各方都要準量準點才可。”

官員們面面相觑,他們看着還未燒的幾本賬簿,深呼吸一口氣,齊齊彎下了腰,“必不負公子所托。”

“好!”

元裏贊道,直接将剩下的賬簿扔到了火盆裏,一一扶起這些官員。郡守喘了口氣,又顫顫巍巍地對元裏行禮感謝。

蔡集這會兒已然明白過來,元裏應當是早就準備将賬簿燒掉以換得他們為軍隊準備軍饷的承諾,故意提起司隸校尉,只是多此一舉,借機光明正大地蹭了蔡集一個恩情。

事到如今,蔡集也很糊塗,他心中懊悔不已,怎麽莫名其妙的,他就欠了元裏一個恩情了呢?

這恩情還必須要還,否則就是忘恩負義,一旦傳出去,蔡集人品有瑕,都不用做人了!

經過這麽一出,官員們也不敢多留,匆匆行禮告退。

元裏雙手背在身後看着他們倉皇的背影,抿唇露出笑容,身後忽然傳來聲音,“開心了?”

元裏頓時收起了笑,板着臉大步走了出去。

楚賀潮:“……”

他臉色陰晴不定,一不小心,捏碎了手中的茶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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