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但救治傷兵這活吧,累是累了點,帶來的成就感卻無法用言語來形容。
他們這麽疲憊,最後的效果也很顯著。越來越多的老兵在傷愈後回到了戰場上,士兵的死亡率大大降低了一截。
士兵們很感激元裏,重新回到戰場上後,他們将傷兵營的事說給了別人聽。在元裏不知道的時候,他的名聲已經在士兵中小範圍地快速傳播開了。
這一天晚上,楊忠發因着好奇,風塵仆仆地來到了傷兵營,想要看一看傷兵。
候在傷兵營前的士兵指了指旁邊的水盆道:“大人,元公子吩咐過,進出傷兵營的人都需要洗淨雙手。”
楊忠發“嘿”了一聲,“還有這規矩?講究!”
他蹲下身,就着水盆裏的水洗了手。發現水盆旁邊還放了一塊已經被磨得沒了雕花的香皂,詫異地轉頭問士兵,“這香皂也是元公子放在這的?”
士兵老老實實點頭:“元公子說這樣洗手會更幹淨。”
楊忠發一臉心疼,“有了香皂後,每天過來洗手的人變多了吧?”
士兵又點了點頭。
自從元公子放了個香皂在這裏後,每個出來進去的人都不需要士兵的提醒,自己就樂颠颠地湊過去洗手,每次翻來覆去都要洗上好幾遍。光是疾醫,就有好幾個人特地裝作有事外出的模樣,故意出出進進了許多趟。
要不是有士兵盯着,都有人想把香皂直接給拿走。
楊忠發小心翼翼地用香皂打着手心。
他也有一套元裏給他的香皂,雖然元裏說這玩意不值錢,用完了可以跟他再去要。但楊忠發卻用得極為珍惜,回到幽州之後,他就把三塊香皂都交給了婆娘,唯獨給自己留了一塊每天早晚洗洗臉,每次用完香皂後,他只覺得神清氣爽,臉盆裏的水都成了黑水。
他多洗了幾遍手,這才站起身進了傷兵營。
一進去,楊忠發下意識地憋住了呼吸,準備迎接撲面而來的臭味。傷兵營他去過很多次了,因為傷兵過多,往往是各種髒污東西混雜,血味與屎尿味混在一起,滿地就沒有能下腳的地方,比戰場上還要令人作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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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出乎楊忠發的意料,這次進入傷兵營後,入眼卻是一片幹淨整潔。土地夯實得平整,地面幹燥,沒有任何血跡或者其他髒污東西。幹淨的舊被褥排列在地上,傷兵們正躺在被褥上休息。
楊忠發愣了愣,他試探地放開了呼吸,只聞到了濃重的藥材味和血腥味,以前那般令人喘不過氣的作嘔味道全都消失不見了。
這、這還是傷兵營嗎?
有疾醫看到愣住的他,快步走來問:“大人可是受傷了?”
楊忠發有些回不過神,下意識搖了搖頭,“元公子呢?”
“元公子去巡視其他的傷兵營了,”疾醫道,“您要是想見元公子,便等一會兒吧。”
說完,疾醫自去忙碌。
楊忠發站了一會兒,也四處轉悠了一圈,中途還瞧見了自己手底下的一個軍候。
這個軍候在戰場上斷了一只手臂,楊忠發本以為他活不成了,沒想到竟然還能看到他躺在這裏。楊忠發立刻上前,小心翼翼地上前探了探軍候的鼻息。軍候氣息穩定,悠久綿長,絕對能活得下來。
呼吸打在手指上,實打實的觸感令楊忠發莫名眼眶一酸。他在這一瞬間,忽然能夠感覺到元裏做出來的改變對士兵而言,究竟意味着什麽了。
等元裏回來的時候,就看到楊忠發正給一個傷兵包紮着手臂。
“楊大人?”元裏略顯驚訝地道,“您怎麽來了?”
楊忠發給傷兵包紮好最後一下,站起身拍拍手,哈哈大笑道:“我來找元公子你呢!您現在可有時間,咱們出去說說話?”
元裏将手裏的藥材放在了一旁,跟他走出了傷兵營。
天色已晚。
營帳外的夜風帶着滾燙的氣息,瑟瑟鼓起衣袍。巡邏的士兵走過去一隊又一隊,火把被風吹成了長長一條,忽明忽暗地晃晃悠悠。
元裏随口問道:“楊大人攻城的進度要加快了吧?”
“對,”楊忠發斬釘截鐵地道,“蔚縣的白米衆快要撐不住了,我們的箭塔已經搭了起來,待明後日一鼓作氣,勢必便能攻上敵方城牆,奪回蔚縣!”
“那便好,”元裏欣慰道:“等奪回蔚縣之後,您與士兵們也可以喘口氣了。”
楊忠發忽然停住了腳步,轉身朝元裏抱拳,“這些時日多虧了元公子的‘救援兵’和一路搜刮來的草藥,才能大大減少士兵的傷亡。我什麽話都不說了,元公子大仁大義,楊某佩服。”
他深深行了一禮,才直起身喟嘆,“這些日子我帶兵在外攻城,也注意到了士兵們的變化。自從傷兵痊愈好了回到戰場上後,其餘的士兵也知道了傷兵營裏有足夠的藥材和人手,他們攻城時也就變得大膽許多。能這麽快拿下蔚縣,也有您的一份功勞在啊,元公子。”
元裏連說了幾句“不敢當”,笑道:“我只是做了我能做到的事。”
“就是因為元公子這般想,才更加讓人佩服。”楊忠發苦笑搖頭,試問有哪個士人會為了底層士兵做到這種程度?哪怕是他們這些老将,也都習慣士兵死傷過多後再招募新兵了。
楊忠發換了個話問道:“我今日來找元公子,除了好奇傷兵營外還有一事。元公子莫要生氣,只是我實在心癢難耐,想冒犯問一問,元公子和将軍到底發生了什麽争執?”
一說起這件事,元裏可來精神了。
他幾乎整整一個月沒和楚賀潮有過什麽交流。元裏本就是想用這種方法告訴楚賀潮自己有底線,你可以懷疑我,但如果你要是想和我合作,那就不要用這種方法來試探我,要給我一定的尊重和自由權。如果你又想用我又不放心我,大不了一拍兩散,彼此不合作。
如果你在之後仍然想和我合作,那就記得這裏是我的雷區,你不能踏過半步。
脾氣再軟的人到楚賀潮面前不會得到一絲半點的容忍和尊重,只有體現出自己獨一無二的才能,表現出自己的脾氣底線,不是非楚賀潮不可之後,楚賀潮才會懂得退讓。
元裏身懷很多秘密,他并不想以後在幽州大幹一場的時候,還要應付來自楚賀潮的懷疑。前後方一旦出現信任危機,只會造成相當可怕的影響,還不如在一切沒開始前趁早解決,彼此盡快磨合。
最後也很有效果。這一個月裏,楚賀潮總是似有若無地出現在元裏的身邊。
早上他鍛煉身體,能遇見楚賀潮也在訓練。晚上他去散步,能看到楚賀潮正帶人巡視軍營。
就連他前幾日問楚賀潮要了三百人,楚賀潮竟然問都沒問,直接撥給了他人手。元裏實打實地感覺到不一樣了。
想到這,元裏嘴角不由露出了一抹笑,又欲蓋彌彰地咳了咳,“也沒什麽争執。”
楊忠發又追問了幾句,元裏才一筆帶過地道:“在我立功後,将軍問了我一些話,令我感到不甚愉快。”
楊忠發恍然大悟道:“元公子是被将軍懷疑了吧?”
元裏不置可否。
楊忠發左右看了看,遮着嘴巴低聲道:“元公子,不知道小閣老有沒有和您說過,将軍向來會對家人容忍幾分?”
元裏颔首,“小閣老是有說過。”
“這話不假。元公子,将軍既然試探你能讓你察覺到,那必然是明面上的試探,”楊忠發道,“将軍能這般直白地試探你,本身就是對你有了一些信任。這樣說或許會讓您覺得我是在為将軍說好話,但楊某确實句句屬實。如果将軍真的懷疑您,一點兒也不信任您的話,只怕您根本就察覺不出來将軍是在試探您。”
元裏一愣,轉頭看他。
楊忠發笑眯眯地道:“您是将軍的嫂子,便是将軍的家人。将軍從未和家人長久地相處過,他把握不好這個度。對将軍來說,明面上地試問您已然是他将您看作家人的結果,這話我說着都有些不好意思……但還請元公子看在長嫂如母……也如父的份上,多教一教将軍吧。”
風呼嘯地吹過,元裏的頭發也被吹得淩亂不堪。
元裏久久沒有說話,半晌後,他才輕輕地點了點頭,“我明白了。”
楊忠發樂呵呵地行禮告退,只留下元裏一個人在風中思索。
元裏靜靜地看着地上的泥塵飄蕩,想起來了楚賀潮将他擄走之前,沉默地看着楊氏的畫面。
他并不了解北周戰神楚将軍。
但好像,更了解一點楚賀潮了。
兩日後,蔚縣破了。
傷兵營裏的傷兵逐漸減少,除了一些重傷的傷兵之外,其餘的士兵已經回歸了軍隊。
但等最後一批重傷的士兵醒來之後,他們卻絲毫沒有激動與喜悅,反而是心存死志,雙眼沒了生的希望。
因為這些士兵,都是斷了一部分肢體的殘疾士兵。
他們沒了手臂、腿,沒了眼睛和聽覺,這就代表他們沒法上戰場,只能遣返回鄉。
但回鄉之後,他們也沒有健全的肢體在田間進行勞動,只會成為一個廢人。如果運氣好,家裏還有人願意養着他們,如果運氣不好,他們只會過得凄苦至極,甚至活活餓死。
尤其是楊忠發麾下一個叫丁宗光的軍候,在醒來發現自己斷了一只手臂後,他沉默不語了半日,晚上趁着疾醫們休憩時,丁宗光卻想要自盡而亡,幸好及時被巡查的士兵攔住。
元裏第二日才知道這件事,他匆匆來到傷兵營後,就見丁宗光不吃不喝地躺在床上,面色灰敗,閉眼誰都不理。
疾醫連連嘆氣,看着丁宗光的眼神含着同情,低聲跟元裏道:“士兵們一旦傷了身體根本就會變成這個樣子,戰場沒法上,只能回家度日。若是自己有些積蓄還好,要是沒有,以後的日子都沒法過下去。”
“這位軍候大人我以前也聽說過他的名聲,是個淡泊名利、對部下極其大方的人,以往作戰所得的戰利品都被他賞賜給了部下,現下斷了手臂又沒了銀錢,只怕軍候大人也知道日後的日子不好過,才心存了死志。”
元裏聽着聽着,就死死皺緊了眉。
北周沒有所謂的撫恤金。除了中央軍與邊防軍以外,其餘的士兵都是需要時征集,用完了就散的臨時兵。但哪怕是常備軍,待遇也不比臨時兵好到哪裏去。
像這樣傷殘的士兵,絕大部分只會後半輩子苦雨凄風,窮困潦倒而死。
元裏又看向其他傷殘士兵。
這些士兵都和丁宗光一個狀态,低着頭一聲不吭,朽木死灰一般頹敗。
他又到其他的傷兵營中巡視,這才發現有十幾個傷殘士兵已經受不住地偷偷自戕身亡了。
元裏喉結滾滾,轉頭跟士兵道:“看住他們,別讓他們傷了自己。”
說完後,他風風火火地離開,趕到了楚賀潮的軍營。
軍營中,楚賀潮正在與楊忠發、何琅商談着攻城事宜。
聽聞元裏來了之後,楚賀潮面無表情敲着桌面的手指猛地一停,他下意識稍稍坐直了一些,又立刻恢複了原樣,等了一會才懶洋洋地道:“讓他進來。”
元裏一進來,楊忠發和何琅就同元裏見了禮。雙方互相打招呼的時候,楚賀潮居坐上位,半垂着眼睛居高臨下地看着元裏。
他從元裏微紅的眼睛看到緊抿的唇角,從他淩亂的袍腳到靴上的泥塵,楚賀潮不動聲色地掃視了一遍,心裏有了些想法。
營帳內安靜了下來。
楚賀潮沒說話,下屬也不敢說話,元裏也低着頭沒說話。這氣氛怪令人不自在的,何琅好奇地多看了元裏幾眼,用手臂撞了撞楊忠發。
楊忠發咳了咳,“将軍,末将先行告退?”
楚賀潮淡淡地“嗯”了一聲。
楊忠發和何琅連忙退了出去,一出去,何琅便大大咧咧地道:“剛剛那個俊兒郎就是你和袁大人所說的財神爺?他瞧起來比我想的還要年輕,應當比将軍也要小上七八歲吧?”
“元公子雖小,卻比你厲害得多,”楊忠發斜睨了他一眼,“你這混不吝的性子,千萬不要去招惹元公子。”
何琅眼睛一轉,吊兒郎當地道:“不行,那我得跟財神爺打好關系才行。”
他們越走越遠,身後的營帳裏卻還是一片沉默。
楚賀潮看出了元裏有事求他,姿态瞬間變得游刃有餘。先前一個月積累的隐隐煩躁瞬間一掃而空,甚至有些神清氣爽。
他慢條斯理地請元裏坐下,讓人上茶,看着元裏緊抿的嘴唇與捧着杯子緊繃的手指,更是愉悅,嘴角露出了抹細微笑意,終于主動開口道:“嫂嫂找我有事?”
元裏立刻放下了茶碗,“确實有事,将軍可曾去看過傷兵營?”
說到正事,楚賀潮神色一正,“看過了。”
說完,他頓了頓,雙目直直看着元裏,真心實意地道謝道:“我代麾下士卒多謝你。”
元裏略有些意外,“這只是我想做的事而已……”
他們兩個人都不怎麽适應這種氛圍,楚賀潮很快變回了正常神色,冷靜問道:“嫂嫂為何會問我有沒有去看過傷兵營?”
“如今,傷兵營中只有身有殘疾的傷兵沒有離開了,”元裏抿抿唇,“這些士兵已無法再上戰場,我想問一問将軍,以往這些傷兵都是如何處置的?”
楚賀潮沉默片刻,“遣返回鄉,回鄉之前每人會發上布匹與銀錢。”
元裏若有所思,“這些東西都是将軍私下掏腰包拿出來的嗎?”
楚賀潮默認了。
元裏想起了他先前撿起一枚銅板的貧窮模樣,輕嘆了一口氣,“将軍應當知道我在薊縣時,命俘虜建造香皂坊與養畜場的事情吧?”
楚賀潮颔首。
“将軍先前問過我香皂是如何做出來的,我那時沒說,但現下可以告訴您,香皂是用豬油做出來的,”元裏直接道,“因此,我才打算弄出養畜場。但香皂只需要豬油,并不會浪費豬肉。我想用豬油來煉制香皂,而豬肉供給軍中,作為軍中士卒的肉食。”
元裏忽然微微一笑,“香皂坊需要保密,養畜場同樣不能讓心懷不軌之人混入,這兩處都急需可信之人入駐。我之後還有許許多多需要用到人的地方……将軍,我想同您請求,讓這些無法再上戰場的士兵來我這裏做活。”
楚賀潮猛得擡頭看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