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劉骥辛一直在找一個賢主。
這個賢主要有超出常人的才智、容納他人的賢德,更要有長遠的目光與放眼當下的耐性。
他應當忍受得住艱難,懂得底層出身的困苦。更重要的是,這個人應當有足夠大的野心,并有與野心相匹配的決心。
劉骥辛找這樣的人已經找了很多年。
找到元裏時,劉骥辛并不認為元裏會是自己最終要找的那個人。他暗中觀察着元裏所做的每一件事,最後又覺得可惜。
可惜元裏還未立冠,可惜元裏太過仁善。
但這一番話讓他豁然開朗了。
能夠放眼未來,又忍得了當下的困苦,擁有着進取的野心和銳利,該狠之時能夠毫不猶豫射殺敵首,這不正是劉骥辛想要找的賢主嗎?
未立冠又如何?這樣的天之驕子一旦立冠入了天下,豈不是一遇風雨便化龍?
而此時,自己便是他身邊的第一個謀士。這對劉骥辛來說,何嘗不是一個天大的機遇?
劉骥辛徹底認元裏為主了。
元裏微微一怔,随即便鎮定自若地道:“先生請起。”
邬恺看着這一幕,好似明白了什麽,也連忙跟着行禮道:“主公。”
元裏莞爾一笑,讓他們二人坐下。頗有閑情逸致地與他們聊着家常,聊妻兒,聊家鄉。
在劉骥辛二人還叫着元裏“公子”之時,元裏并不好與他們這麽親近地交談,因為立身不明。但現在就不一樣了,他願意談是對屬下的愛護,屬下只會欣喜這份愛護,恨不得多來幾次,借此與元裏拉近關系。
得知邬恺并不識字後,元裏對邬恺道:“你并不識字,但只是空有武力是成不了名将的。等回薊縣,我教你認字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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邬恺激動得臉色通紅,什麽話都說不出來,“多謝主公!”
這個時代,教育是一種資源,還是邬恺這種人永遠接觸不了的資源。能教他識字,相當于是給了他突破階級的機會,而能教他識字的元裏,将會得到邬恺全身心的忠誠。
元裏笑着道:“等你認字了,便可給自己取個字了。”
邬恺讷讷,“小人也配有字嗎?”
“怎麽不配?”元裏道,“若你不知道該起何字,那便讓劉先生為你起個字。”
邬恺想了想,漲紅着臉道:“可以請主公為我取字嗎?”
“自然可以,”元裏笑了,“只要你莫要嫌我未立冠便好。”
邬恺連忙搖了搖頭。
元裏想了一會,“‘恺’有歡樂之意,也有軍隊大勝之後奏響的樂曲之意,此字寓意極好,那便為你取字‘奏勝’,願你每次行軍歸來都可大獲全勝。”
邬恺喃喃“奏勝”兩字,眼中越來越亮,又是幹脆利落地一拜,“多謝主公。”
元裏含笑看他。
邬恺是塊做武将的料子,自然不能浪費。元裏眼中閃了閃,已經想到了為邬恺揚名的辦法。
第二日,士兵們并沒有攻城的任務,軍營中的氣氛輕松了許多。
戰場上也并非一日不休息,若是令士兵長久處于緊繃狀态,則于隊伍無益。偶爾大家也會坐在一起說說笑話,也會有将領帶着士兵和其他人比一比武,發洩發洩精力。
今日,楊忠發麾下一個都尉與何琅麾下一個都尉便圈出一塊空地當比武場,各自帶着手底下的兵在比拼力道。
元裏把邬恺也帶了過去,他一走近,圍觀叫好的士兵就認出了他,驚喜大喊:“元公子來了!”
其他人也熱情地道:“元公子也來看比武嗎?”
“元公子看好誰贏啊?”
元裏笑着和他們說了幾句話,擡眸看向比武場。
比武場中正有兩個光着膀子的壯漢在肩抵着肩角逐力道,兩人臉憋得紫紅,脖子上青筋繃起,土地都被他們踩下去了一個腳坑。
圍在場邊叫好的不止有士兵,還有許多軍官。都尉、軍候、屯長……這些人見到元裏來了後也上前打了招呼,一個個都很熱忱。
元裏将邬恺引薦給了他們,對他們說道:“我這位兄弟也是練武的一把好手,有的是力氣。不如讓他上場同諸位大人手下的兵比一比?”
幾個軍官看向邬恺,被邬恺的大個子給驚了一瞬,不由對他的本事也好奇起來,豪爽地道:“自然可以,這位兄弟盡管上場!”
元裏對邬恺道:“去吧,盡你全力便好。”
邬恺鄭重颔首,抱拳道:“屬下必不給主公丢人。”
說完,邬恺脫了上半身的衣服走入了比武場中。場中勝了的士兵見到他之後,面上明顯出現了防備之色。
邬恺站着不動,另一個士兵不敢冒然上前,反複猶疑。在他猶豫之時,邬恺逮住了他的破綻,悍勇地主動進攻,一鼓作氣沖了上前。
小半個時辰後,糧倉內。
楚賀潮和楊忠發二人剛點完餘糧出來,就見到一個軍候滿頭大汗地跑了過來,看到楊忠發後本想說些什麽,瞧見楚賀潮後又活活咽了回去,似乎不敢說。
楚賀潮冷聲道:“說。”
“屬下是想請楊大人去比武場救救急,”軍候實在忍不住了,倒豆子一般說了出來,“元公子不知道從哪裏找了個力大無窮的壯士,已經在練武場贏了許多人了。先是贏的士兵,贏的太多後幾個軍候和都尉大人面上挂不去,親自下場和那位壯士打上了,誰知道他們也輸了!最後何将軍也被驚動,如今正在打呢,但屬下看那架勢……”
軍候擦了擦頭上的汗,艱難地道:“十有八九也得輸。”
楊忠發大驚,“何琅也打不過這人?”
楚賀潮忽然道:“那小子是不是叫邬恺?”
軍候點了點頭。
楊忠發恍然大悟,“是在北新城縣遇到馬仁義那日被将軍你派去正面厮殺敵人的那位?那家夥确實勇猛。”
他對着軍候道:“快快快,帶我過去看看,讓老子與這人會上一會!”
他們到達比武場時,正好看到邬恺将何琅狠狠絆倒在地的一幕。何琅摔得嗷嗷叫,龇牙咧嘴道:“你小子真夠狠。”
楊忠發頓時樂了,快步上前道:“何琅,你平日裏自诩天之驕子,原來也有今日啊?”
何琅捂着肩膀臉色猙獰地站起身,聞言翻了個白眼,“楊大人別站着說話不腰疼,有本事您來一個?這家夥力氣實在大,我确實打不過他。”
話音剛落,他便看到了不遠處的楚賀潮。何琅臉色一變,連忙低下頭道:“将軍,末将丢人了。”
其他幾個輸了的将領也羞愧地朝楚賀潮低下了頭。
楚賀潮挑眉,“讓你們楊将軍為你們報仇。”
這話一說,練武場又熱鬧了起來。楊忠發将身上的兵器和沉重的盔甲卸下,躍躍欲試地走到了邬恺面前,“大兄弟,別看我年紀大了,你可不要留情啊。”
邬恺已經滿身大汗,呼吸也粗重了許多。他的神色還是不驕不餒,抱拳道:“請将軍指教。”
場下,楚賀潮走到元裏身旁站定,聲音低沉,“嫂嫂這是專門帶人來下我麾下将領的臉?”
元裏側頭對着楚賀潮挑唇一笑,“将軍這話我可擔待不起,不過瞧将軍這話中意思,是認為楊大人也比不過邬恺?”
楚賀潮看向練武場,楊忠發已經和邬恺對上手了,彼此迅速利落地試探了幾招,看了一會後他斷定道,“楊忠發能贏。”
元裏跟着看着場上,楊忠發是個老将,力氣比不過邬恺,但經驗卻不是邬恺可以比得上的。一時之間場上焦灼萬分,彼此不見誰露出頹态。元裏心裏也知道這場勝負不定,但看着邬恺堅定的神色,他卻道:“我與将軍的看法卻不相同。”
楚賀潮扯唇,“嫂嫂敢不敢和我打個賭?”
元裏不入套,“将軍先說賭什麽。”
“若是楊忠發贏了,嫂嫂先前送到軍中的那批藥材錢便不算在我的賬上。”
元裏表情怪異,差點沒忍住噴笑出聲。楚賀潮以為他拿來的那批藥材還要錢?他窮到連藥材錢都付不上?
不過更令人驚訝的是,他原本竟然還準備給元裏藥材錢的嗎?
“可以,”元裏幹脆利落地點頭同意,他本來就沒準備問楚賀潮這個窮鬼要錢,“但如果邬恺贏了,将軍又準備給我些什麽?”
楚賀潮直接道:“嫂嫂想要什麽?”
“我先前擊殺馬仁義那一功,将軍上表朝廷時,還請将這軍功賞賜到家父身上。”
楚賀潮颔首,同意了。
比武場裏的兩個人已經打得難舍難分,但邬恺到底是打過了數場,精力有些消耗,在楊忠發老道的招數下逐漸有些招架不住。
最終,邬恺還是輸了。
這個皮膚黝黑的農家漢子呼呼喘着粗氣,面上帶着遮掩不住的失落。他老老實實地從地上爬起來,跟楊忠發道謝:“多謝楊大人指教。”
楊忠發也累出了一身汗,聞言擺擺手,眼冒精光地看着邬恺,連連叫好,“你要不要來我麾下做事,做我的親兵如何?”
邬恺搖搖頭,“我已有獻忠的主公,承蒙大人厚愛。”
楊忠發看向了場邊的元裏,了然,“是元公子吧?你小子眼光不錯,運勢也不錯!”
說罷,他将邬恺一掌推出了比武場,繼續興致勃勃地朝元裏喊道:“元公子,要不要上場和我來一個?”
楊忠發早已好奇元裏的武力到底如何了。元裏能和将軍在馬上打得有來有回,還能百步穿楊一箭射殺馬仁義,怎麽看怎麽不簡單,如今時機正好,他也想和元裏練一練。
元裏一愣,下一刻便見其他人的目光也定在了自己身上。他無奈地笑了笑,準備上前,“那将軍可要手下留情。”
何琅眼睛轉了一圈,朝着楊忠發擠眉弄眼,“老楊,你年齡這麽大,元公子仁善,想必不敢對你下重手。何必讓你和元公子比呢?”
他使勁往楚賀潮的方向擠了擠眼,萬分想看人家叔嫂打起來,“你別倚老賣老,仗勢欺人啊!”
楊忠發瞬間就懂了,他心裏罵了何琅一聲奸猾,但一顆看熱鬧的心怎麽也壓不下來。沒忍住對着楚賀潮搓搓手,慫恿道:“将軍啊,要不您來?我和邬壯士打了一場耗費了不少力氣,怕是待會兒輸給元公子,咱們臉上都不好看。”
楚賀潮扯唇,給了他一個警告的眼神。随後餘光瞥向元裏,就見元裏僵在了原地,表情微微變了變。
楚賀潮眯了眯眼,看出了元裏暗藏的猶豫。他立刻大步走到了比武場中,掀起衣袍纏在腰間,對着元裏伸手笑眯眯地道:“嫂嫂,請。”
元裏:“……”
對上楊忠發,他自認還能有一半的勝算。他和楊忠發的優勢都不在力氣上,而在于技巧和經驗。但對上楚賀潮,元裏心裏有點打鼓,他覺得自己很難贏。
只是男子漢大丈夫,遇事不能逃。元裏心下翻滾,面上還一臉從容地站到了楚賀潮身前。
大将軍很少親自下場和人角逐,場外的士兵們徹底被點燃了熱情,場面一事嘈雜極了。
楚賀潮神色戲谑,他故意上前幾步,低聲調侃:“嫂嫂莫不是怕我?”
元裏嘴角抽抽,“将軍別亂說話。”
楚賀潮上下打量着他,嘴上雖然沒說什麽話,但神色分明是對元裏少年般柔韌纖細的身軀的戲弄。
元裏看出來了,他忽然道:“将軍,軍中的草藥也不剩多少了。過幾日,我準備将傷兵送回薊縣,我也一同跟着回去采買些草藥。”
他慢吞吞地道:“這錢……”
楚賀潮面上神色一下僵住了。
元裏咳了咳嗓子,擡頭看着楚賀潮,眉眼間全是細微笑意,“将軍手下留情,別讓我輸得太難看。”
楚賀潮從牙縫裏道:“自然。”
他話音剛落,元裏就猝不及防地攻了上來。嘴上說着請楚賀潮留情,動作卻招招用足了力氣,兇狠得毫不手軟。楚賀潮在初時有些應對不及,瞧起來甚至落在了下風。他皮笑肉不笑地擋住了元裏的手臂,趁機靠近,帶着威脅地從牙縫中道:“嫂嫂,你可真夠機敏啊。”
元裏無辜地看着他,“将軍,兵不厭詐。”
楚賀潮想發怒,卻又要硬憋着火氣,面無表情,氣勢駭人,出手卻忍了又忍,退了又退。
他們有來有回打得分外精彩,看得別人跌破一地眼球。
何琅倒吸一口氣,頓時心生敬意,“元公子這麽厲害?”
楊忠發反而看出來楚賀潮在讓着元裏,他倍感欣慰地喃喃:“沒想到将軍還有知道讓着嫂子的一天……”
這樣才對啊!一個大老爺們,怎麽能欺負自己還未立冠的嫂子?
這場比鬥最終還是元裏輸了,但他雖敗猶榮,敗得贏取了衆士兵的喝彩和尊重。反倒是勝者楚賀潮微微黑了臉。
元裏笑眯眯地告辭,回到了營帳裏,心情愉快地跟劉骥辛和邬恺說着過幾日回薊縣的事。
晚飯的時候,楚賀潮派了個士兵來給元裏送上了一只羊腿。
看着帳外的士兵,元裏眼皮跳了跳。
邬恺将羊腿端過來,“主公,上方還有一張紙條。”
元裏立刻拿過紙條,紙條上龍飛鳳舞地寫着兩行字。
“送上一只羊腿供嫂嫂大補。嫂嫂腰這麽瘦,恐怕我稍微用些力道便能一只手折斷,這該如何是好?”
元裏幾乎能想象出來楚賀潮說這話時的冷笑。
稍微用些力道?一只手折斷腰?
輕蔑,赤裸裸的輕蔑。
元裏額頭青筋蹦出兩條,他面無表情地将紙條燒了,硬是露出一抹平時溫和的笑,“來,把羊腿給烤了。烤了之後,再給将軍送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