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說真的,如果不是詹少寧叫了他一聲,元裏真沒認出這是詹少寧。

這一群人皆是灰頭土臉的模樣,胯下戰馬已然布滿髒灰和泥點,人人臉上疲憊不堪,便連詹少寧也足足瘦了一大圈。

元裏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怎麽會在幽州看到詹少寧?

詹少寧一路奔襲至楚王府門前,馬還沒停穩他便已經從馬上滑了下來。他心中激蕩無比,見到同窗好友的激動幾乎讓他快要落淚。但剛剛往前走了一步,詹少寧就停住了腳步,變得不安起來。

元裏身上錦衣華服,而他則落魄地像個乞丐,這讓詹少寧有些不敢再往前。

他并不知道元裏會怎麽對待自己。

“元裏……”詹少寧神色惴惴,手裏緊緊握着缰繩,似乎是打算随時上馬逃走。他蓬頭垢面,胡茬長了許多,衣衫有許多破口。看着元裏的眼神含着懇求期盼和警惕防備。

身後的謀士肖策緊緊盯着元裏的一舉一動,手不動聲色地握住了腰間的大刀。

看着這樣如驚弓之鳥一般的詹少寧,元裏心中就是一酸。他帶起笑,飛快走到詹少寧的面前張開手,與他抱了個滿懷,“少寧,好久不見,我已為你擔驚受怕許久了!”

詹少寧的身上很難聞,在炙熱的天氣中幾乎令人作嘔。但元裏沒有絲毫嫌棄,他将詹少寧抱得結結實實,手重重在詹少寧背部拍了幾下。

詹少寧被打得咳嗽了幾聲,心卻一下子安定了下來。他吸了吸鼻子,一路以來的委屈困苦幾乎一瞬間沖紅了眼睛,“元裏……我、我想來投奔你。你可願意收留我?”

“這還用說?”元裏放開詹少寧,明亮的雙眼盛着笑意,分毫沒有排斥和冷落,仍是以往那般親密地拉着他往府中走去,“來人,将少寧兄的這些部曲好好安置,馬匹也喂上好料,大家夥好好修整一番,在我這裏不用拘謹!”

說着,他笑着回頭看向詹少寧,促狹地眨眨眼,調侃道:“少寧,為了從我這裏得到你想要的沙盤,你可真是歷經千辛萬苦也要千裏奔襲追到我面前啊。”

詹少寧喉中堵塞,心知元裏是為了全他的臉面。一路走來,這樣的善意幾乎無幾。更是因為稀少,讓詹少寧此刻差點繃不住情緒。他緩了一會兒,才啞聲回道:“那可不是?為了你的這個沙盤,哪怕你跑到塞外鮮卑,我也追定你了!”

元裏大笑,兩個少年郎并肩快步走遠了。

身後,早已站在府門旁看了許久的劉骥辛笑眯眯地邁步走到肖策身邊,“立謀,我們也是許久沒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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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策沒有想到會在這裏見到劉骥辛,他稍感意外,對劉骥辛拱了拱手,“長越,真沒有想到會在這裏遇見你。原來你離開主公身邊,是為了跟随新主前來幽州啊。”

劉骥辛哈哈笑了兩聲,“我追随我主時,我主還沒來幽州。能與你在幽州相會,也實屬是意外之緣了。”

肖策心中驚訝,劉骥辛竟然認主了嗎?

詹啓波在時,劉骥辛雖然跟在詹啓波身邊,但肖策也看出了劉骥辛并未真正将詹啓波認作賢主,他看不透劉骥辛此人,鑒于劉骥辛已有過一次背主之嫌,肖策時常勸告詹啓波勿要太過信任劉骥辛。

詹啓波聽從了他的話,對劉骥辛只以禮相待,親密不足。之後果然不出肖策所料,劉骥辛再一次離開了詹啓波,前往尋找了下一個賢主。

只是肖策沒有想到,詹少寧口中的好友元裏竟然就是劉骥辛認定的賢主。

那個還不到立冠的少年郎,究竟有什麽能力能讓劉骥辛定下來心?

“确實是意外之緣,”肖策心中沉思,他試探着道,“不過長越當初離開主公,是否已然料到如今的局面?”

劉骥辛頓時吃驚地道:“立謀此話何意?我一個足不出戶的小小謀士,何德何能可以猜到如此事情!”

他臉上的驚訝不似作僞,又哀痛地嘆了口氣,痛惜道:“誰能料到白米衆突起?誰又能想到天子竟會如此不留情?我聽聞此事時也是震驚不已,夜不能寐,一想起詹府遇難之事便心痛不已……還好詹大人雖罹難,少寧公子卻還好好的活着。有你陪在少寧公子的身邊,少寧公子也能有所依靠。立謀,這已是不幸中的幸事了。我主仁善,你與少寧公子就安心待在這休養生息吧。”

肖策靜靜聽完,沒感覺到什麽不對,便颔首道:“那便多謝長越兄和元公子了。”

元裏令人給詹少寧備了水和衣物,詹少寧好好地沐浴了一番,又刮掉了胡茬,煥然新生地從浴房走出,元裏已然備好飯菜等着他。

詹少寧顧不上說話,連吞了三碗飯後才放下了碗筷打了個飽嗝,跟元裏訴苦道:“我好久沒這麽舒坦地吃過一次飯菜了。”

元裏安慰了他幾句,詢問他一路上的事。

原來詹少寧帶着舊部叛逃離京之後便一路往幽州趕來投奔元裏,只是一路白米衆肆虐,詹少寧一行人勢單力薄,又攜帶着衆多馬匹,屢次被白米衆和土匪盯上。他們一路躲躲藏藏,遇到了諸多磨難,趕到幽州時,舊部兩百人也只剩下不到五十人。

詹少寧說起這些,臉上全是麻木,“我如今是朝廷逃犯,每行至一處地方都不敢多留,以免當地官吏發現我們。元裏,我實在是走投無路,只能來投奔你了。”

元裏沉默地拍了拍他的肩,無聲安慰着他。

詹少寧勉強朝元裏笑了笑,“不說我了。你怎麽樣?當初聽聞你被楚賀潮那個煞神擄到幽州之後,我可被吓了一跳。他可有對你做什麽?你有沒有被他欺負?”

元裏表情微妙地變了變。

欺負?那好像是他冷落楚賀潮冷落得多一點。

他搖了搖頭,将來到幽州發生的事情簡單地和詹少寧說了說。

聽到翼州虞家送了兩個美人給元裏之後,詹少寧笑着道:“這也合乎情理。小閣老已死五個月了,你和楚将軍服喪期早已過了百日。當初你和小閣老才成親幾日啊?他們自然認為你與小閣老并不相熟。況且你又這麽年輕,正是少年慕艾、血氣方剛的年紀,咱們這些人家互送美人可不就是一件正常事?即便不喜歡也會收下,大不了放在後院養着,府中多幾口飯而已。翼州虞氏美人可算是小有名氣,他怎麽想也沒想到你竟然會直接拒絕。”

元裏挑眉,“你也知道翼州虞氏?”

“知道啊,”詹少寧點點頭,娴熟于心地道,“翼州虞氏也算是北周有名的商戶了,以前來往洛陽的時候也曾拜訪過我的父親。我父親的後院中就有他們送來的一個虞夫人,那位虞夫人說話輕聲細語的,确實是個美人。”

說到這裏,詹少寧又想起了一家滿門被斬首的畫面。元裏看他話頭停住,也知道這戳到了詹少寧的痛點,不着聲色地換了個話,“少寧,那你可知曉幽州張家?”

“知道一二。幽州張家算是家大業大,”詹少寧回過神,當做無事一般跟元裏繼續說道,“他們挺老實的,家主張密與各方勢力都能交好,也是個人才。他們手裏應該有不少稀奇的東西,鹽茶布馬,門路很多。只是背後沒有權勢依靠,常常需要掏出一大筆錢去安撫各級官吏。”

說着,詹少寧拖着下巴思索,“如今你坐鎮幽州,他們應當急切地想與你攀上關系。你讓他們找門路給你買馬,算是找對了,我覺得他們一定會把這件事給你辦妥。不過元裏,你既然想要斂財,為何不将香皂賣到揚州徐州一地?江東那片地可富饒得多,光是陳王陳留,他世代積攢下來的財富只怕砸都能砸死你我。”

元裏忍不住笑了,“你所想便是我之所想。我今日便寫信給老師,将香皂一并寄去徐州。托老師為我來找一兩個徐州與揚州富商做做生意。”

詹少寧喟嘆道:“歐陽大人啊,他在徐州過得如何?”

元裏在剛離開洛陽時便給歐陽廷去了一封信,還未到幽州便收到了回信。歐陽廷在信中大罵楚賀潮無恥,罵完之後又忍氣吞聲地勸慰元裏,既然去了幽州那就好好辦事,萬不能懈怠。若有什麽不懂的事或缺什麽東西,只管告訴他這個老師,他派人從徐州送過去。

元裏只能慶幸歐陽廷并不知道楚賀潮當衆擄走他一事,否則歐陽廷一定會怒火攻心,氣得這封信都寫不下去。

除了這些,歐陽廷更加痛心的是京兆尹詹啓波一家被斬首之事,他同樣不信詹啓波會是私吞赈災銀的人,他無比自責自己當初不在洛陽,否則必定和張良棟一起向天子求情。

但這些都不好拿出來和詹少寧說,只怕會在詹少寧的傷口上撒鹽。

元裏在心裏嘆了口氣,搖了搖頭,“老師說他一切都好,但我卻覺得并沒有那般好。他與我說,陳王已然光明正大地開始收兵買馬聽從朝廷指令打壓起義軍了,老師覺得此舉着實養虎為患。”

詹少寧冷笑一聲,“天子目光短淺,當然看不出這等後患。”

說了幾句話後,元裏看出了詹少寧面上的疲憊。他帶着詹少寧來到卧房前,溫聲道:“你好好休息吧。到了這裏後只管安心,什麽事都別想,先好好睡上它一個天昏地暗。”

詹少寧想說什麽,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最終重重地點了點頭。

夜幕籠罩。

詹少寧久違地躺在幹淨整潔的床榻上。

被褥上滿是熏香清幽的味道,詹少寧埋在被褥裏深深聞了一口香味。窗戶大開,涼爽的晚風吹入,床帳四角的鈴铛輕輕響着,合着外頭的蟬鳴蛙叫催人入睡。

詹少寧眼淚不知不覺地浸濕了一片被褥。他趴在床榻上閉上眼睛,強迫自己入睡。

還好他沒看錯人……

還好元裏還願意收留他。

天下之大,終究還是有他落腳之地的。

詹少寧長久緊繃的神經猛地放松下來,沒過多久,就深深陷入了睡眠。

晚上,蚊子太多,元裏弄來了一盆清水放在屋裏,正蹲在水旁準備弄盆肥皂水殺蚊子時,就迎來了面色憂慮的劉骥辛。

劉骥辛見到他之後,奇怪地道:“主公,您這是在幹什麽?”

“……”元裏低頭看了看自己跟玩泥巴的小孩如同一撤的姿勢,果斷地找了個靠譜的借口,鎮定自若地溫聲道,“洗手。”

劉骥辛沒有多說什麽,而是直言道:“主公,我們将在薊縣待多久?”

“十日左右吧。”元裏道。

劉骥辛又問道:“主公打算如何安置詹少寧及肖策一行人?”

元裏将香皂放在一旁,洗了洗手站起身,道:“少寧出身大家,熟悉與各方勢力周旋一事。我有意讓他協助我後續販賣香皂一事。”

簡單的說,就是元裏認為詹少寧的性格和出身大家族的經歷,很适合做個外交部部長。

第一次見面的時候,詹少寧就能主動來結識元裏。在國子學時,詹少寧也能混得風生水起,又對各方豪強士族都極為熟悉,實屬是個不可多得的外交人才。

劉骥辛眉頭皺起,“主公是想要将他們留在薊縣嗎?”

元裏不明所以地點了點頭,覺得劉骥辛有些不對,虛心請教道:“先生可是認為此事不妥?”

劉骥辛沉思了片刻,沒有先回答元裏的這句問話,而是繼續問道:“主公,汪二也是個做武将的人才,您為何這次去上谷郡只帶了邬恺,沒有帶上汪二?”

“汪二确實是可造之材,”元裏笑着道,“我之所以只帶了你和邬恺,不如先生來猜一猜我的用意?”

劉骥辛無奈地笑了笑,“主公這次前往上谷郡不止沒有帶汪二,同樣沒有帶郭林三人。是因為不放心薊縣,因此才将您信任的這些人盡數留在後方,只帶我與邬恺這一文一武前往戰場吧。留下的人并不代表您不看中他們,帶走的人也并不代表您很信任當初的我們。”

元裏哈哈笑了,“先生所言甚得我心。”

“若我連這些都看不出來,哪還有資格當主公的謀士?”劉骥辛搖搖頭,“等下次離開薊縣時,您還是将他們留在薊縣嗎?”

元裏微微颔首,“沒錯。”

劉骥辛深呼吸一口氣,面色一變,忽然深深行禮。

“主公,若是想要薊縣安穩,詹少寧可留,但他身邊的肖策,必殺無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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