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聽到這句話,元裏只微微驚訝了一瞬。

“肖策,就是一路護送少寧前來幽州的謀士?”

元裏在桌邊坐下,也示意劉骥辛一塊坐下,“是站在少寧身側,長相瘦削、留着胡須,見到我時手摸大刀的那個人?”

他既沒有着急詢問緣由,也沒有把劉骥辛所說的話不當回事。而是不緊不慢地擺出長談模樣,态度端正又從容。

劉骥辛又驚又喜,坐在了元裏身側,“主公那時正與詹少寧敘舊,也注意到了這些嗎?”

元裏點了點頭。

劉骥辛忍不住撫掌大笑,“好好好!主公既然注意到了他,那就請聽我一言,肖策此人絕不能留!”

元裏耐心地問道:“為何?”

劉骥辛表情一變,嚴肅地道:“主公也知道我曾跟随過詹啓波,肖策便是詹啓波身邊最大的謀士。此人有才,但因為曾經耗費心血變賣所有家産也得不到一個舉孝廉名額後,他便對北周朝廷心懷恨意,行為做事也變得極端。他很有主見,極其喜歡左右主公的想法,此人還尤為擅長籠絡人心,時常能将他人之從屬變為自己的從屬。主公,最為重要的一點是,他認的主公是詹啓波,而并不是詹少寧!”

最後一點才是最重要的一點。

肖策沒将詹少寧當主公,但他卻一路陪着詹少寧來到了幽州,誰也不知道他是真正想要為舊主報仇亦或者是有其他想法。但詹少寧卻極其信任肖策。

元裏想起了傍晚時他和詹少寧的對話。

在劉骥辛沒找元裏說這一番話之前,元裏雖然感覺到了詹少寧對肖策的過度依賴,卻只以為這是因為他們主仆二人一路逃難産生的深厚感情。但此刻回想一番,詹少寧話裏話外已然有了被肖策主導想法的程度,肖策說什麽詹少寧就會聽什麽,長此以往下去,肖策只怕會将詹少寧培養成他自己實現抱負野心的棋子。

元裏手指輕輕敲着桌子思索。

劉骥辛低聲道:“主公,肖策此人留在後方,只會成為一顆毒瘤!”

元裏手指一停,擡目定定和劉骥辛對視,開口道:“那長越以為,我會為此而殺了肖策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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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骥辛一愣,随即苦笑兩聲,“主公……”

“我将你的話聽進了心中,”元裏緩緩地道,“但你也跟在我的身邊許久了,也應當知道我是什麽樣的人。如果我因為你的兩句話就去殺了一個千裏迢迢前來投奔我的同窗身邊的謀士,你還會信服我嗎?我又該如何面對詹少寧,如何面對天下人呢?”

劉骥辛不說話了。

元裏微微笑了笑,“我知曉你的擔憂。長越,我會派人盯着肖策,提前做好對他的防備。但我也要親眼看一看這個人到底如何,即便要殺死他,我也要在他真正開始犯錯後殺他。”

劉骥辛看着在燭光下只穿着一身裏衣,映着昏暗暖光笑得溫和,語氣卻格外堅定的少年主公,恍惚間,他想起了曾被肖策說了幾句話便疏遠了他的詹啓波。

元裏和詹啓波不同,大為不同。

他會耐心聽從屬下的話,卻有自己的判斷,并堅定得毫不容外人動搖。分明年紀輕輕,卻沒有絲毫優柔寡斷。劉骥辛回想了下,這才發現好像從認識元裏開始,他就沒有看到過元裏迷茫和猶豫的時刻。

劉骥辛忍不住道:“如果詹啓波也能像您這樣的話……”

元裏好似知道他要說什麽,笑着搖了搖頭,站起身走到窗旁看了看窗外的月色,忽然興致一起,“長越,不如和我一起去院中樹下對飲一番?”

劉骥辛長舒一口氣,站起身道:“願陪主公不醉不歸。”

“哈哈哈哈,”元裏大笑道,“不醉不歸可不行,我可沒有那麽多酒水讓你占便宜。”

說着,他讓林田去拿酒,自己端起地上的肥皂水給搬到了院裏石桌旁邊。

外頭比屋裏要涼快許多,夜風一吹,樹葉婆娑作響,熱意頓時消散。

劉骥辛看着桌上的幾壇酒,瘾也被勾了起來,嘴巴發饞,又跑去廚房去看看有沒有什麽下酒菜。

林田看着元裏難得興致這麽高昂,有意想要更熱鬧一些,便問道:“主公,兩個人終究少了些,要不要再多叫幾個人來?”

元裏下意識想了想自己酒水庫存,發覺夠了後松了口氣,點了點頭,“若是有還未入睡的,那便問他們想不想來吧。”

林田匆匆離去,未到片刻,就有幾個人趕了過來。

除了邬恺郭林幾個在楚王府內的人,一同來的竟然還有詹少寧。

元裏怎麽也沒想到詹少寧也過來了,他連忙走上前問道:“少寧?你不是回去睡覺了嗎?”

“睡前喝了太多水,剛剛被憋醒了,”詹少寧讪讪地笑道,“正好看見你的人在找人喝酒,我就跟着來了。”

元裏樂了,“這下熱鬧了,這麽多人過來,得喝了我多少酒?”

人齊了之後,石桌旁都坐不下。郭林三人索性在一旁席地而坐,各個手裏端着個碗等着元裏拆酒壇。

元裏開壇,酒水味道悠悠飄了出來。酒倒入碗中,不是清澈明亮的樣子,而是有些渾濁。

這會兒的酒水味道并不濃重,喝酒跟和帶着酸味的水一樣沒什麽區別,元裏不怎麽愛喝。他客套客套給自己倒了半碗,其餘都讓給了別人。

別人已經很習慣這個味了,一桌人中除了劉骥辛外都很拘謹,但幾碗酒水下肚,大家也變得放松暢快了起來。

詹少寧很喜歡這樣的氛圍,這讓他有一種什麽事都沒發生的輕松,就像他還是從前的京兆尹之子,一個萬事無憂的國子學學生而已。

詹少寧沒醉,卻有些酒不醉人人自醉,他抹了一把嘴,大大咧咧地問:“元裏,你想要和烏丸人買賣馬匹,打算用銀錢買嗎?如果用銀錢的話,那你可得準備好金子,烏丸人只喜歡金子。”

元裏又給他倒滿了酒,“我沒想給他們金子,打算和他們以物換物。”

詹少寧随意地道:“這也可以。只是烏丸人野蠻粗魯,若要換,只有鹽鐵最令他們喜歡。但是元裏,你手中應當沒有鹽鐵吧。”

元裏笑了笑,沒再說什麽,朝他敬了敬酒。

他打算用一個月的時間派人去海邊提煉海鹽。

對居于邊塞的烏丸人來說,鹽一直是很稀缺的資源,不止人要吃鹽,草原上的牛羊馬也要吃鹽。張密可以用鹽和布匹茶葉同烏丸人交換馬匹,這就證明以物換物可行。但張密手中的鹽太過稀少,都是暗中走私弄來的一點。

鹽向來被國家所把控,北周自然也不例外,朝中設置有鹽官管理鹽稅。烏丸人确實不喜歡香皂字畫這樣的精細東西,但烏丸人拒絕不了鹽。

只要元裏能夠獲得足夠的鹽,他就能獲得足夠的馬匹。

若是天下太平時,若是在汝陽或者洛陽,元裏自然不敢光明正大地去動鹽。但現在已是亂世,朝廷自顧不暇,起義軍四處紛氣,而幽州又遠在千裏之外,誰還會在這種時候注意這種“小事”?

而元裏能夠拿出來的鹽和現在的粗鹽完全就是兩種東西了。

北周的粗鹽呈黃泥色澤或是青色,入口帶着苦味,但百姓們對食鹽沒有什麽要求,能吃就行,最好是苦味能低些,鹹味能重些,世家貴族還會追求幹淨一點。

但鹽是每天都要入口的東西,如果能夠可以,誰不想吃苦味越低越好、顆粒越來越細、色澤越來越白的鹽?

如今的食鹽多是從海水、湖水、井中或者礦中提取出來的鹽,沒有進行什麽其他的處理,有了就吃,質量很差,且對身體有害。元裏相信,等他提取出來潔白如雪的細鹽後,烏丸人一旦嘗試,之後就拒絕不了了。

絕對一吃就上瘾。

詹少寧并不知道他在想什麽,還在一碗一碗喝着酒,喝到最後,他都有些上頭,抱着酒杯就嚎啕大哭起來,嘴裏喊着父親母親,又喊大哥我對不起你。亂七八糟的話,別人都聽不懂,但還是安靜地聽着,任由他發洩。

最後,詹少寧顫抖地握住了元裏的手,笑得像是在哭,“元裏,你知道嗎……我親手捂死了我的小侄兒,我才五個月大的小侄兒。”

元裏一怔,“怎麽回事?”

詹少寧磕磕巴巴地講了,元裏眉頭緊皺,“是誰讓你逃難之前還帶上嬰兒的?”

“是,是我自己,”詹少寧大着舌頭道,“肖叔看到了我的小侄兒被一個官兵找了出來,我、我一股勁沖了上去,拼死救了小侄兒後便離開了洛陽。元裏,我錯了,我好後悔,我對不起我的大哥和小侄兒啊……”

說着,詹少寧眼睛一閉,往後摔倒在了地上。月光微微,照亮了他臉上的一片痛苦和濕漉漉的水痕。

元裏緩緩拿起桌上的酒碗,剛剛拿起來,一股怒火忽然直沖心口,他重重将碗放在了桌上。

酒碗一瞬間四分五裂,渾濁的酒水順着石桌滴滴答答流到了草地上。

或許是元裏想多了,但元裏還是忍不住的陰謀論。

肖策是不是故意讓小侄兒死在詹少寧的懷裏?就算詹少寧沒有捂死侄兒,長路漫漫,又是逃命途中,嬰兒不會被捂死也會被馬匹颠死或者餓死。稍微有些灰塵就會讓五個月的嬰兒活活窒息而死,這些肖策會不知道嗎?!

他分明知道帶上這個嬰兒也救不活他,看到嬰兒時就應當當做沒有看見,他千不該萬不該去提醒詹少寧。即便詹少寧看到了,他也應該上前阻止。難道肖策絲毫沒有升起阻止的想法,就這麽任由詹少寧拼命去救回來一個注定要死的嬰兒嗎?

元裏心中的怒火沸騰着。

還是說這一切都是肖策有意為之?

因為他恨北周朝廷,所以他讓詹少寧唯一的至親死在自己的懷裏,讓詹少寧更加憎恨北周朝廷和天子,更加孤苦無依地只能依賴他,更加容易被他控制?

身旁所有人被吓了一跳,立刻站起身驚詫地道:“主公?”

元裏閉了閉眼,再次睜開眼睛時已然是一片平靜。

他看向林田,“你将少寧背回房去。”

等詹少寧離開後,元裏又看向郭林,“讓趙營派人看着肖策及其他部曲的一舉一動。”

郭林抱拳應是。

元裏最後看向了邬恺和劉骥辛,“在回戰場之前,我會讓詹少寧幫我采買藥材,肖策定然會跟在他的身邊。你二人每日與他們一同做事,看一看在他們二人之中做主的到底是誰,還有,嚴防他們向香皂坊靠近。”

兩個人也沉聲道:“是。”

人群散去,元裏獨自坐了一會。

實話實說,他在剛剛的一瞬間确實對肖策産生了殺意。

但這殺意又被元裏強自按捺了下去,因為這些都只是他的猜想,沒有真憑實據。

元裏曾親手砍殺了四個人,令他們失血而亡。也親手射殺了馬仁義,一箭貫穿頭顱。

但殺這些人絲毫沒有讓元裏感覺到負擔。

就像是他曾經說的那樣,在這個時代,身處于亂世,不殺人不行。

元裏一直都很明确自己的目标,為了達成這個目标,他絕不會放過該殺之人。他并沒有殺人的嗜好,但他已然做好了雙手沾滿血腥的準備。

但元裏又是一個很固執的人。

他有自己的堅守和原則,如果一個人沒有到非死不可的地步,元裏憑什麽對這個人揮起屠刀?

上一輩子受過的教育與這一輩子的經歷交織,誰也壓不過誰,正義與罪惡,秩序與混亂,一切的一切組成了元裏矛盾的靈魂。

即便在這個時代的人看來,元裏的某些舉止行為實在難以理解,甚至過于仁善,分明殺過了人卻又這般作态,是作秀一般的虛情假意。或許有人覺得他不夠心狠,或許有人覺得他太過虛僞,但元裏并不會因為他人的想法而否定自己,他目前并不想要改變自己。

他想保留心中的善意和公正,一直在這條路上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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