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詹少寧一覺醒來之後早已忘了自己昨晚說過什麽話了,得知自己被元裏委派了任務之後,他還挺高興。能證明自己的能力,被別人收留也能挺直身板了。

他精神十足,摩拳擦掌地打算證明自己不是來蹭吃蹭喝吃白飯的人,當天就帶着肖策跑了出去。

劉骥辛和邬恺自然同他們一起。

詹少寧很會跟人打交道,還沒到十天,他已經和薊縣許多豪強地主稱兄道弟,用比元裏計劃內更少的錢財采買好了足夠的藥物,出色地完成了元裏的交代。

與此同時,他和肖策每日做了什麽、說了什麽話,也一一被送入了元裏的耳朵裏。

和元裏最壞的猜測一樣,詹少寧和肖策之中看似做主的詹少寧,實則占據主導的則是肖策。

一旦詹少寧做出了什麽決定,肖策都會溫和地詢問:“公子可确定要這麽做?”

詹少寧一被這麽問便開始自我懷疑,瑟瑟縮縮,轉而遲疑地請教肖策,“肖叔,如果是你,你會怎麽做?”

一個真正為主的謀士,絕對不會像這樣一般把詹少寧當做傀儡培養。

趙營又送上來了重金賄賂詹少寧部曲後得到的消息。

這僅剩五十名左右的部曲本是詹家的私兵,但在一路逃命過程之中,因為肖策三番兩次的妙計使他們躲過危機,他們逐漸被肖策收服。相比于聽從詹少寧的話,肖策的話更為讓他們信服。

在部曲的回憶裏,剛開始逃命時,肖策就曾多次否定質疑過詹少寧的判斷,詹少寧因此變得優柔寡斷。在一次帶着部下陷入危機損失了數十人之後,詹少寧便不再獨自做決定,全權聽從肖策的話了。

在得知此事後,元裏瞬間下定了決心。

肖策此人實屬危險,他不留在元裏後方便罷,但他現在卻是要和詹少寧一起留在薊縣,如此野心勃勃想要控主又行事極端的人,絕不能留。

但元裏即将要離開薊縣,他沒有時間去漂亮且不落人口舌地處理掉肖策,也不好越過詹少寧直接動手。他也沒有時間和詹少寧攤開來解釋,詹少寧剛來薊縣不過十日,如今尤其信任肖策,比信任元裏還要依靠肖策,元裏貿然和詹少寧說出他的憂慮絕不會有好效果。

所以,元裏打算在離開薊縣之前警告肖策一番,令肖策無法在後方作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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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戰場的前一夜,元裏在楚王府辦了一場宴席,用來感謝詹少寧的前來,也感謝他為自己籌集了藥材。

宴席上,衆人載歌載舞,好不快活。

行到半途,元裏忽然舉起酒杯,朗聲對肖策道:“多謝肖先生一路護送少寧到幽州,才使得少寧這等人才沒折損于禍事,來到我身邊助我一臂之力,這是我之幸事,也是幽州之幸事。”

詹少寧頓時被誇得漲紅了臉,有些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

肖策端起一杯酒,站起身不卑不亢地道:“護送公子避禍本就是策之職責,公子年少,縱有些莽撞,但天資聰穎,他日必定會成為一員大将!承蒙元公子不棄,還請元公子多多教導公子,策在此謝過元公子。”

說完,肖策端起酒杯一飲而盡。

這話一出,詹少寧剛剛紅潤起來的臉色又變得蒼白了一些。

元裏笑了一聲,輕聲道:“你這謀士倒是奇怪。看你這語氣,好似少寧不是你主家,倒像你子侄一般。”

詹少寧在一旁不由點點頭,“元裏,肖叔與我的關系一向好,我把他當做親人一般看待。”

“不可不可,”劉骥辛站了起來,哈哈大笑着搖了搖頭,“少寧公子,您這就不懂了!咱們為人謀士的,萬不敢以家主長輩自居。相比于做您的長者,得您信重的屬下才是我等最大的抱負。”

劉骥辛看向一旁的肖策,“立謀兄,我說的對不對?”

肖策眼中閃了一閃,“長越兄所言便是我心中所想。”

詹少寧愣住,随即變得若有所思。

元裏趁機問道:“少寧,你的那些部曲準備如何安排?”

詹少寧下意識朝肖策看去,元裏及時出聲道:“這些人護送你一路着實辛苦,少寧,你身為主公,可要好好安置他們。”

詹少寧被這麽一說,也想不起來去看肖策了。他很久沒有自己做決定,有些緊張地舔舔唇,試探地道,“元裏,我想要讓他們加入你的部曲,和你的部曲一起訓練做事,你覺得如何?”

“自然可以,”元裏欣然點頭同意,“少寧,若想要他們盡快熟悉薊縣,我可否将他們打散安置?否則怕是日久時長,他們獨自抱成一團,怕是會生出事端。”

詹少寧連連點頭,感激地看着元裏,“元裏,你真好。”

元裏微微一笑,餘光瞥向肖策。

肖策還沒來得及說上一句話,詹少寧和元裏已經做好了決定。他眉頭皺起一瞬,随即便掩下去了神色,讓人看不出他是喜還是怒。

接下來的宴席中,劉骥辛一直在向肖策勸着酒,各種辭賦典故張口就來,實在令人無法拒絕。宴席結束之後,肖策已經喝得醉醺醺,頭都有些發暈。

他跟随衆人拜別元裏和詹少寧,揉着額角往房間走去,只是眼前越來越暈,讓肖策都有些看不清路。

肖策腦海中閃過一些疑惑。

這酒當真後勁如此大嗎?

但還沒深想,腦中就更加混沌。肖策腳步踉踉跄跄,不知不覺走到了一處枯橋上,他腳底好像踩到了什麽東西,又好像是被什麽推了一把,直直從橋上摔了下去。

劇痛襲來,肖策瞬間陷入了昏迷。

第二日。

詹少寧紅着眼睛地在府門外送別元裏。

元裏拍了拍他的肩膀,嘆了口氣,安慰道:“別擔心,肖先生一定會好起來的。”

昨晚,肖策喝醉回房時路過枯橋,卻一不小心摔了一腳,從橋上摔到了橋下幹泥裏,直接摔斷了腿,大早上才被灑掃的仆人發現,被人擡進了房裏。

一說起這件事,詹少寧除了傷心,還覺得有些滑稽。

喝酒摔斷了腿的事詹少寧以往也當笑話聽過幾次,但他怎麽也沒有想到這件事會發生在一向聰慧機敏的肖策身上……

這種滑稽甚至沖淡了詹少寧心頭的擔心,讓他都有些哭笑不得。

元裏鼓勵道:“少寧,肖先生既然斷了腿,你就要好好地照顧他。如今他身受重傷,需要靜養,你做事便辛勞自己一番,莫要多去打攪肖先生養傷。”

詹少寧深呼吸了一口氣,拍拍胸膛說:“元裏,你放心吧,我會好好照顧肖叔,定然少去打擾他。就算沒有肖叔在旁,我一定為你看護好楚王府。”

元裏欣慰極了,擡手與他擊掌,“那就這麽說定了!”

說罷,元裏翻身上馬,笑着朝詹少寧擺擺手,帶着五百人長隊漸漸遠去。

幾日後,元裏終于到了上谷郡涿鹿縣。

早有斥候探到了他們的動靜,回去禀報了楚賀潮等人。等元裏到達軍營時,便見楊忠發和何琅正翹首以盼地等候在軍營前。

瞧見元裏一行人的身影後,這二人眼中一亮,熱情地跑上前,“元公子,您可算是回來了!我們可都想死你了!”

元裏從馬上下來,衣袍飛出飒爽弧度,他打趣地道:“是想我們這些人,還是在想我們帶來的東西?”

楊忠發肯定地道:“人,必須是人!您不知道,您走了的這幾天,将軍都念叨了您多少次!”

元裏佯裝驚訝,随即便四處看了一圈,裝模作樣地疑惑:“那怎麽我回來了,還不見将軍前來迎接啊?”

楊忠發讪笑着,“将軍待會就來,待會就來了。”

說完之後,他又頗有些小心翼翼地道:“元公子途中可有遇上什麽不順心的事?今日您心情可算是還好?”

元裏被問得摸不着頭腦,“倒沒遇上不順,今日也很是氣爽。楊大人,你問這話是何意?”

何琅擡手搭上了元裏的肩膀,自來熟地道:“沒事沒事,楊大人只是在疑惑你們怎麽來的如此之晚,擔心元公子你在路上遇見了什麽事。元公子啊,薊縣如今如何了?想我自從來到北疆,還沒去過将軍的封地,連楚王府的門都沒踏入過一步呢……”

趁着何琅和元裏說話的功夫,楊忠發連忙招過一個士卒,低聲對他說:“去跟将軍說,元公子今日心情很好。”

幾個人簇擁着元裏往營帳中走去,何琅笑着道:“遠遠看到了元公子車隊的身影,心知你們行路一日難免饑餓,軍中已為你們備好飯菜,諸位盡管敞開胃口大吃。”

元裏半開玩笑地道:“你們今日是不是對我太熱情了些?”

楊忠發連忙道:“這就是給您接風洗塵而已。”

元裏狐疑地看了眼楊忠發,又看了眼何琅,“何大人,你們……”

何琅突然埋頭在元裏的肩膀處深深一吸,出聲打斷了元裏的話,“怪不得從剛剛開始就聞到了一股香味,果然是元公子衣服上的香味。元公子這衣服是不是也是用那香皂洗的?這味道我喜歡極了,何某厚着臉皮求求元公子,您可不可以也給我一份香皂?”

說完,何琅又低頭聞了一口,納悶地想,真是奇了怪了,怎麽同樣是趕路,元裏身上還這麽好聞?

元裏神情無奈。

夏季炎熱,一路走來,他們一隊人都臭得要命。趁着昨晚休憩地有水流,人人都弄了點水粗粗擦了一遍身,元裏還換了一身幹淨的衣服。

要不是有昨晚,只怕元裏現在能臭得何琅抱不下去。

“香?”

另一道熟悉的聲音冷冷傳來。

何琅吓得一個激靈,立刻擡起頭放開元裏做出正直的神情,“将軍,末将什麽都沒說。”

元裏忍笑,轉頭朝楚賀潮看去。

楚賀潮沒穿盔甲,大概是因為太熱,他只穿了一層深色單衣,長袖敷衍地挽起到手肘,露出的麥色小臂肌肉結實。此時英俊的臉龐墜着汗意潮濕,正略帶不悅地看着何琅。

元裏也很熱,但一看到楚賀潮,他便能感覺到楚賀潮比他還熱。楚賀潮的衣服上已然有不少地方都被汗意浸濕,變成了更深的色塊。

楚賀潮的視線在元裏身上快速轉了一圈,元裏朝他笑了一下,唇紅齒白,在一群灰頭土臉的将領士兵中格外醒目。

見他一直沒說話,何琅讪讪地道:“将軍,我就是和元公子開開玩笑。”

楚賀潮沒多計較,轉身往後走去,“過來。”

一轉過身,元裏才看到他背後的衣衫濕得更是誇張。從脖頸到腰背的衣服全被汗水浸濕,皺巴巴地貼在身上。腰背下方便是長腿翹臀,長靴緊緊繃在小腿上,充斥着駭人的爆發力度,這一腳估計能一下踹死一個人。

楚賀潮突然轉身,沉沉地看着元裏,“你在看什麽?”

元裏擡起頭,不忍直說,“沒看什麽。”

楚賀潮看了他一會兒,忽然勾唇笑了。他悠悠走到元裏面前,懶洋洋地站定,高大的身軀如雕刻而成,痞勁兒又冒了出來,“嫂嫂要是喜歡看,那便直說,我站着不動,你大可以随意看。”

他下颚緊繃,脖頸上的喉結墜着汗珠,調笑地道:“畢竟我也知曉嫂嫂長不成我這般模樣,心中難免會生出豔羨之情。”

元裏欲言又止,最後誠實地道:“将軍,你靴子開口了。”

楚賀潮:“……”

他下意識低頭看了看,果然在靴子上看到一個口子。楚賀潮臉色一黑,再次擡起頭時,就看到元裏彎起的嘴角。

楚賀潮:“……嫂嫂,很好笑?”

“怎麽會?”元裏咳了咳,盡力壓住笑意,“将軍兩袖清風,一心為國為民,清貧到如此地步只會讓我敬佩,怎麽會覺得好笑?”

楚賀潮的神情變來變去。他大概覺得有些丢人,臉色變化看得元裏津津有味。忽然,楚賀潮的表情變得緩和了下來,聲音也溫和了許多,“無事,能讓嫂嫂高興一點兒,我出醜也值得。”

這句話說完,元裏反倒嘴角僵住,有些毛骨悚然,再也笑不出來了。

一行人來到了營帳裏,一入營帳,太陽便被擋在了外頭,雖沒涼快多少,但總算沒有那般炙熱心燥。

帳裏已經放好了吃食,軍中的飯菜粗糙,沒有多麽精致的東西,但這裏的所有人都已吃慣,各自坐下後便拿起碗筷吃飯。

元裏沒多少胃口,吃了幾口就停了下來。

他一停下筷子,楚賀潮也停了下來,緊接着,其他人都放下了筷子。

元裏眼皮一跳,覺得不妙。

“将軍,我有些疲憊,想先去休……”元裏扶起桌子準備起身。

“嫂嫂,”楚賀潮低沉開口,及時叫住了他,“我有些事想要同你說。”

元裏在心中深呼吸一口氣,又坐了回來,轉頭看向他,“什麽事?”

楚賀潮神色微妙,似乎有些說不出口,他看了楊忠發和何琅一眼。

楊忠發正琢磨着如何去說,何琅已經跳了出來,“元公子,咱們軍中快要沒糧了。”

元裏大驚:“怎麽會?先前運送過來的糧食足足夠兩萬大軍再吃二個月!”

何琅被他這麽嚴厲地一看,不由自主把事情都說了出來,“天氣越發炎熱,士兵一旦受傷便兇多吉少。将軍看出了涿鹿縣內的白米衆糧食快要顆粒無存,便用糧食為由勸白米衆投降。白米衆中有人熬不住,果然給我們打開了城門,但涿鹿縣內情況嚴重至極,除了白米衆沒糧,普通百姓們已活活餓死了兩成,将軍便将軍糧拿去救濟這些百姓了,這會兒,涿鹿縣內還正在施粥呢。”

何琅在楚賀潮麾下待了兩年了,別說這次只餓死兩成百姓,更慘的滿城被屠盡的事他們也見過,可他們以往都沒往外拿出來一粒糧。

原因不外乎其他,因為他們的糧都不夠自個兒吃的。

楚賀潮的軍隊軍規極多,和其他的軍隊不一樣。其他軍隊在戰後會去争搶戰利品,劫掠整座城池的東西以戰養戰。然而他們不曾做過劫掠百姓城池的事,維持軍隊作戰的糧食便少之又少,只能倚靠朝廷軍饷,更別說救濟其他人了。

然後這一次,何琅第一次看到楚賀潮這麽有底氣地掏出了大把的糧食來降敵和救濟百姓。那一車車糧食送到涿鹿縣的畫面,看得何琅心裏都顫顫。

娘呀,是什麽讓将軍能做出這種不理智的事?

等看到元裏回來之後,何琅才想明白。

哦,那是因為将軍有個財神爺嫂嫂在背後頂着呢。

元裏聽完,面上不動聲色,心中卻大大松了一口氣。涿鹿縣是幽州的涿鹿縣,裏面的百姓也是幽州的百姓,為了幽州的平定着想,即便楚賀潮不這麽做,他也會安置好這些被白米衆肆虐過的百姓們。

他還以為是什麽不好的事呢,原來是這種事。這種既能避免己方傷亡又能救濟百姓的方法,元裏只會覺得欣慰,這些人的态度差點把他吓了一跳。

“那将軍拿出去了多少糧食?還剩多少糧食?”元裏放松了,擡起水杯喝了口水,随意問道。

楚賀潮面色不變,眼神卻飄忽一瞬,言簡意赅道:“還剩半月口糧。”

元裏“噗”地一聲噴出了一口水:“……”

半個月?!

他不敢置信地看向楚賀潮。

楚賀潮,你可真是一個“敗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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