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看到元裏噴出了一口水,楚賀潮立刻很有心機地補上了一句,“我已經令上谷郡郡守籌集糧食運來戰場了。”

元裏拿出手帕擦過嘴,幽幽地看向楚賀潮,“将軍……”

楚賀潮不吭聲,老實等着挨罵。

元裏看了他好一會兒,才問道:“糧食運來還需要多久?”

“一個月,”楚賀潮這次答得很快,随後雙目誠懇地看向了元裏,“嫂嫂,你只需要為我運來半個月的糧食,撐到新糧抵達便夠。”

半個月,這對元裏來說輕而易舉。

在大軍糧食這一重要事情上,楚賀潮有絕對的分寸感。元裏一路所積攢的糧食有多少,楚賀潮都将其記在了心底,其中又有多少運到了北疆,他也知道得一清二楚。正是因為心中清楚,知道有元裏頂在後方可以擺平軍饷一事,所以楚賀潮才敢底氣十足地用糧食來開道。

如果有人來問楚賀潮生平第一次用糧食來降敵是什麽感受,那楚賀潮只有兩個字:爽快!

元裏沉默地看着楚賀潮,心中好笑。

楚賀潮先告訴他糧食只剩下半個月,讓元裏在心底做好了最壞的準備,最後話鋒一轉,又變成了只需要元裏給提供半個月的口糧。這樣一說,只會讓人覺得慶幸,認為半個月的口糧已然很少,乃至滿心歡喜地松了口氣,直接開口同意下來。

聰明的嘛,楚辭野。

半個月的口糧對元裏來說确實是在預算之內。但元裏有意逗弄他們一番,故意面露難色,好看的眉頭憂愁地皺着,“半個月……将軍,這……”

他輕輕嘆了口氣,疲憊顯露,“罷了,我再想想辦法吧。”

元裏站起身,跟幾個人告辭,便腳步沉重地帶着劉骥辛與邬恺二人離開了營帳。

被他的表現哄得一愣一愣的楊忠發與何琅愣了幾瞬,立刻轉頭看向楚賀潮,有點慌,“将軍,看元公子這模樣,咱們這事是不是做得過分了?”

楚賀潮薄唇緊抿,忽然起身大步追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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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裏還沒走出幾步遠,身邊就多了一個極具壓迫感的身影。元裏略顯驚訝地道:“将軍怎麽過來了?”

“嫂嫂,”楚賀潮低聲道,“我是否讓你為難了?”

他脊背彎着,聲音也壓低了些,求人的姿态擺得端端正正。元裏吃軟不吃硬,他這麽一問,反倒有些逗弄不下去了。

楚賀潮做的事本身便是對的事,又不是當真浪費糧食。元裏朝他莞爾一笑,“倒也沒有多麽為難。将軍此事做得極好,能夠不費一兵一卒拿下白米衆,我心中也很是欣慰。只是将軍下次若是再有此等決定,應當提前與我說一聲才好。”

楚賀潮一切都好地颔首,“好,都聽嫂嫂的。”

什麽叫都聽我的?元裏在心裏哭笑不得,你分明是事後來賣乖而已。

看着元裏皺起的眉頭又舒展了開來,楚賀潮心中也不由松了口氣。注意到自己松了口氣之後,楚賀潮臉色一僵,又變得面無表情起來。

他都沒怕過楚明豐,為什麽卻要怕元裏生氣?

元裏擦擦頭上的汗,“将軍,如今天氣這般炎熱,軍中用水可是足夠?”

“足夠,前幾日下了大雨,水就更是足夠了,”楚賀潮有些走神地道,“涿鹿縣便在桑幹河下游,其內有阪泉和軒轅湖。嫂嫂若是有興致,可以帶着人去涿鹿縣內走一走,這阪泉與軒轅湖倒是有些看頭。”

身後的劉骥辛興致勃勃地道:“可是那水在泉中時色如沉墨,掬起時又晶瑩清澈*的阪泉?”

楚賀潮颔首。

元裏聽得若有所思。

涿鹿縣內的水資源如此豐富嗎?

元裏腦袋一轉,瞬間就明白為什麽楚賀潮會這麽急切地用糧食來引誘白米衆投降了。縣內水資源豐富,天氣又越發炎熱,軍隊缺水嚴重,白米衆一旦反應過來,将會仗着水資源和楚賀潮的優劣地位瞬間颠倒。

涿鹿縣本身是從森林向平原過渡的一塊土地,可以放牧,也可以淺耕,若是真讓白米衆們緩過來一口氣,只怕要攻下涿鹿縣,怎麽也要半年一年。

楚賀潮耗不起。

還好白米衆的目光不夠長遠,根本就沒有發現水源的重要。就這麽打開了城門,用城中水源方便了楚賀潮一行人。

元裏暢快笑了,“将軍這糧食拿出來的恰是時候。”

楚賀潮挑了挑眉。他只是說了一句城中有水源,元裏就能想到他拿出糧食的用意了?

“既然水足夠用,那我們這些風塵仆仆的人也能洗一洗了。”元裏笑眯眯地道。

“自然可以,”楚賀潮,“涿鹿縣內也有泉池,可供你們沐浴。”

泉池?元裏瞬間蠢蠢欲動了起來,他一向喜歡和水親密接觸的感覺。只聽楚賀潮說這兩句,元裏就開始心動了,準備待會兒就帶上劉骥辛他們一起去涿鹿縣內泡泡泉。

楚賀潮又道:“軍中也給你們準備了沐浴的熱水。”

這也太貼心了。

貼心得元裏都有點不好意思。

一行人走到了哨塔旁,有運送藥材的車隊從一旁走過,車輛不小心撞到了哨塔上。元裏剛想誇楚賀潮兩句,楚賀潮餘光一撇,突然臉色一變,猛地伸手将元裏拉到懷裏,帶着元裏飛速地轉過了身。

哨塔因為前幾日的大雨已然有些歪斜,被這麽一撞便頃刻間倒塌了下來。上方掉下來的旗幟和木塊重重砸在了楚賀潮的背上,楚賀潮把元裏的頭死死按在懷裏,臂膀繃得石塊般結實,元裏只覺得頭上的手掌鐵做的一般千斤重,壓得他脖子酸疼,鼻子也被楚賀潮的胸肌硌得生疼。

“別動。”男人不耐地低吼着。

元裏不動了,滿鼻子都是楚賀潮的味道,腰背被勒得生疼。身後的劉骥辛“哎呦”兩聲驚呼,随後是死裏逃生的慶幸,“差點砸到我了……”

很快,倒塌停了。

楚賀潮一聲不吭地放開了元裏,沒看自己的傷勢,直接轉頭看向旁邊的哨塔。哨塔頂部直接被掀飛了,他神色冷了下去,沉聲,“來人。”

幾個躲起來的士兵連忙爬起來跑到楚賀潮身前。

“把這個塔拆了重搭,”楚賀潮怒氣壓着,氣勢吓人,“當初負責建造哨塔的校尉給我找來,按軍法處置二十大板,讓他當衆給我挨!”

士兵吓得瑟瑟發抖,“是。”

元裏等他吩咐好了才揉着鼻子連忙問道:“将軍,你怎麽樣?”

楚賀潮此時心情極其不好,他生硬地回答:“無事。”

元裏不信,皺眉走到楚賀潮的身後。飛落的木塊裏有不少都很鋒利,楚賀潮背後的衣服都被劃破了好幾道口子,因為衣服顏色深,也看不出來出沒出血,但這麽多的東西砸下來肯定不好受。夏季受傷很容易導致傷口發炎,元裏語氣稍重,“将軍,請跟我回帳中看一看後背。”

楚賀潮煩躁地皺起眉,“我都說了無事——”

他餘光瞥到元裏鼻尖發紅一臉擔憂的模樣,剩下的話怎麽也說不出口了。楚賀潮深呼吸一口氣,硬是壓下火氣,低聲道:“嫂嫂,莫要擔心,只是一點小傷。”

元裏抿了抿唇,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靜靜看着他不語,透着股無聲的倔強。

楚賀潮和他對視良久,最終敗下陣來。冷冷跟着士兵們說了一聲“去找人”,乖乖跟着元裏去了元裏的營帳。

元裏讓邬恺去拿藥,讓楚賀潮脫下長袍。

楚賀潮脫下之後,劉骥辛湊到元裏身邊跟着一起看向楚賀潮的背部,頓時“嘶”了一聲,“将軍,您背上的傷可真夠吓人的。”

一片烏黑!

元裏:“……”

他一言難盡地看了劉骥辛一眼,端來一盆水濕了濕毛巾,往楚賀潮背上一擦,這些烏黑頓時就被擦掉了一點。

“劉先生,這是将軍那身衣服被汗打濕後黏在身上的染料。”

劉骥辛老臉一紅,不好意思再待下去,找了個借口就跑出了營帳。

元裏搖搖頭,示意楚賀潮坐下後,手搭在楚賀潮肩頭穩住平衡,彎着腰小心地在掉色的染料之中找着傷口,把楚賀潮背上的染料一點點擦掉。

找着找着,元裏忍不住道:“将軍,您就不能穿些好些的衣物嗎?”

楚賀潮懶洋洋地道:“弟弟沒錢,要穿好的衣物也只能等嫂嫂接濟。”

元裏嘟囔道:“你可真像打秋風的窮親戚。”

楚賀潮耳朵敏銳地動了動,“打什麽秋風?”

“沒什麽,”元裏咳了咳,“将軍,我不信你連幾身好衣物都沒有。”

楚賀潮笑了笑,沒有和他争論下去。

等擦完了髒東西,元裏才松了口氣。所幸楚賀潮皮厚,衣服雖然破了,但只有幾道淺淺的劃痕,都沒有幾滴血湧出。

不過雖然現在看不出來,但畢竟是被重物所擊,等反應過來之後,只怕會有皮下淤血。

元裏也怕楚賀潮會出現內傷,于是一點點按壓他的背部肌肉,“這裏疼嗎?”

“這裏呢?有沒有什麽感覺?”

初始,元裏的手一碰到楚賀潮,楚賀潮的背部就完全繃緊了起來。元裏說了好幾句放松之後,楚賀潮才慢慢松懈了身體。

元裏問得很專業,但楚賀潮總是慢悠悠地搖頭。搖得元裏都覺得他有些敷衍自己,他狐疑地問道:“哪裏都不疼?”

楚賀潮挑眉,“嫂嫂難道還想讓我疼?”

元裏沉默了一會兒,“楚賀潮,你沒跟我說實話。”

楚賀潮好笑地扯唇,笑意有點兒敷衍,“那我應該怎麽說,嫂嫂你來教教我?你教我什麽我就說什麽,這樣行不行?”

元裏轉過身蹲在地上洗着毛巾,道:“我現在不想和你說話了。”

楚賀潮:“……”

他轉頭朝地上蹲着的那道背影看去,元裏拒絕和他交談的意味從背影都能看得出來。少年郎束起的發絲搭在肩背上,衣服淩亂,頭發也淩亂,楚賀潮才想起來他從剛剛開始沒提一句自己的事,全在為他忙來忙去。

楚賀潮忍了又忍,卻沒有忍住,喊了一聲,“嫂嫂?”

元裏沒理他,只有淅瀝瀝的毛巾沾水聲響起。

楚賀潮像是全身都有蟲蟻在啃食他一般,渾身都不自在,骨頭裏都感覺到了焦躁和煩悶。

他的手指不由自主地開始敲擊着大腿,眼神一下一下往元裏的背上瞥去。最後索性直接看着元裏的背影不動。

目光灼灼,元裏像是感覺不到一樣。

寂靜得令人心煩的一刻鐘過去。

“嫂嫂,”楚賀潮又道。

看着元裏還是沒有動靜之後,楚賀潮深呼吸了口氣,低聲隐忍道:“我後背确實有些疼。”

楚賀潮從沒跟別人叫過疼。

也沒有人想要聽他說。

此時,從來沒跟別人抱怨過傷勢與疼痛的将軍,耳朵開始發熱滾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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