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身為一個鐵血将軍,楚賀潮一向是戰無不勝攻無不克的模樣。

他命大得很,多次都能死裏逃生,性格也一向強勢,給屬下士卒的觀感向來剛強而勇猛。楚賀潮自己也覺得一個大老爺們,不必跟別人訴說疼痛與傷勢,獨自挺過去就好。鬼使神差地說完這句話之後,楚賀潮瞬間便後悔了,又煩躁又面紅耳赤,繃着一張冷峻的臉,恨不得把剛剛那句話給收回來。

聽到這話,元裏還是背對着楚賀潮,聲音輕輕,合着水流中快要令人聽不見,“将軍不是不疼的嗎?”

楚賀潮太陽穴鼓噪了兩下。

手臂上的青筋都崩了出來,他似乎想要拔腿就走,最後又硬生生忍了下來,忍氣吞聲地道:“我說謊了。”

元裏這才站起來轉過身面對了他,足足看了楚賀潮好一會兒。

營帳內雖無太陽暴曬,但仍是悶熱潮濕無比。元裏臉上鬓發被汗水黏濕,額頭還有細密的汗意,臉龐也被熱得紅起。他這副唇紅齒白的模樣同楚賀潮英挺偉岸的模樣一比,如同小鹿同猛虎。然而猛虎被看得表情僵硬,一個字都不敢吭。

元裏面上緩緩又帶起了笑,“這才對,将軍可不要諱疾忌醫。”

看着他的笑顏,楚賀潮不斷敲着大腿的手指一松。他在心裏不斷告訴自己,元裏是衣食父母,不能得罪。

給糧的就是爹,這四舍五入就是一個“爹”。

多念叨了幾遍,心裏就冷靜了下來,楚賀潮轉過身,繼續讓元裏看着背。

元裏走近,在他背後輕聲道:“按理說我也沒有權力來管将軍,但傷勢不可不重視,如果小傷拖成了大傷,只怕将軍後悔都來不及。況且這傷又是為我所受,我怎麽也算得上是将軍的家人,所以還請将軍多多配合我吧。”

說着,元裏開始重新按壓着楚賀潮背上的肌肉。

他的手在冷水中泡了一段時間,冰冰冷冷地如同冰塊。乍一碰到楚賀潮的身上,楚賀潮的肌肉便瞬間緊繃了起來。

等全部檢查完一遍之後,元裏就放松了。

還好沒有傷到骨頭和肺腑,只是一些皮下淤血。這會兒傷痕已經開始變得青紫,估計等到明天,能更加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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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軍明日可找疾醫将淤青揉開,”元裏洗過了手,讓外面的士兵去給楚賀潮拿一身新衣服來,“若是疾醫力道不夠,将軍來找我也可以。”

楚賀潮起身活絡下肩頸,高大的身影壓迫感沉沉。聞言,他扯唇笑了,“你的力氣好像也不是很大。”

元裏沒聽清,他轉過頭疑惑地看着楚賀潮,“什麽?”

楚賀潮面不改色,“我是說多謝嫂嫂。”

元裏笑了,“将軍太客氣了。”

門外有士兵跑了過來,說負責搭建哨塔的校尉已經找到,只是校尉大人不願意當衆受刑,想要求見将軍。

當衆受刑無異于顏面掃地,一個校尉,在軍隊中地位僅次于将軍的校尉,當着屬下和士卒的面被打板子,當然不願意。

楚賀潮冷笑一聲,快步往外走去,迎面遇上給他送衣服的士卒,他接過衣服揚手一披,大步流星地走遠了。

元裏沒跟上去,下午,他帶着人去涿鹿縣看了一圈,等查探完百姓情況還有施粥情況之後,才帶着諸多屬下泡了個泉。

泉水清冽,被一日的太陽曬得已經溫熱,正是剛剛好不冷不熱的程度。幾個人說說笑笑,元裏舒服地洗了個澡。但離開泉水之後沒多久,衆人又冒出了點汗意,元裏擡手擦着汗,喃喃:“要是有冰塊消暑就好了……”

他眼睛忽然一亮,想起了硝石制冰。

對啊,硝石制冰!他怎麽才想起來呢!

硝石此時被稱作“消石”,是中藥當中的一味藥材。元裏想起來之後再也坐不住了,立刻命人去問疾醫要些硝石,自己端了幾盆水把自己關在了營帳裏,不準任何人打擾,一直到晚飯都沒有出來。

劉骥辛不知道他是要做什麽,心中很是好奇,也沒有多作打擾。

邬恺倒是一直守在營帳前,聽從元裏的吩咐,不讓任何人靠近。連士兵送來的晚飯,都是他親自接過去放在營帳門前。

楚賀潮聽聞此事後,皺眉問道:“他将自己關在房裏多久了?”

親信回道:“已有兩個時辰了。”

“兩個時辰中一次也沒出來?”

親信應是,“元公子一次也沒出來過,且不許外人進入。”

一旁端着碗吃飯的楊忠發心虛地放下碗,愁眉苦臉地跟楚賀潮說:“将軍,是不是上午咱們問元公子要半個月口糧那事為難到元公子了?元公子是不是覺得軍中糧不夠了,所以都不舍得吃了?”

楚賀潮瞥了他一眼,倒也不必如此。他并不覺得元裏會出事,但又怕有個萬一,幹脆起身道:“我去看看。”

等走到元裏營帳前時,就看到邬恺正寸步不離地守着。見到楚賀潮過來,邬恺朝楚賀潮行了禮,悶聲道:“将軍,主公吩咐,不許任何人進入帳內。”

楚賀潮餘光瞥到放在營帳門前的飯食,皺眉,直接提高聲音道:“嫂嫂?”

帳內很快便傳出了元裏的聲音,“是将軍嗎?将軍,您請進來吧。”

楚賀潮毫不猶豫地大步上前,掀開了帳門,甫一掀開,一股沁人心脾的涼意便襲了上來。楚賀潮瞬間精神一爽,身上的熱氣轉瞬消散了許多。他心中驚奇,定眼一看,元裏正笑眯眯地站在一堆水盆中央,這些水盆中冒着絲絲肉眼可見的涼氣,其中有的是冰水混合,有的卻是結結實實一整盤冰塊。

楚賀潮面色驚愕閃過,“哪來的冰塊?”

元裏笑而不語,招手讓楚賀潮走近,“将軍湊過來看看。”

楚賀潮小心翼翼地朝冰盆走近,越是靠近,越是感覺到涼意舒适。在炎熱的夏季能有這般冷意實屬難得,楚賀潮不由眯了眯眼,額角汗意已然消失不見。

走近了之後,楚賀潮便看清了這些盆裏的冰塊情況。除了這些水盆之外,還有一些灰白色的石塊被放在一旁幹燥的地面上。

楚賀潮看着石塊道:“消石?”

“正是硝石,”元裏攤開手掌,手心正抓着兩塊硝石,他嘴角揚起,“用足量的硝石加入水中,便可速成冰塊。”

楚賀潮眼中閃過驚異色彩,他拿過硝石好好看了看,實在想不到這其貌不揚的東西還有此等效用。随即,楚賀潮便目光灼灼地看向元裏,“可否大量制冰?”

元裏道:“只要有足夠的硝石,那便可以大量制冰。”

楚賀潮眼中有精光閃過,又低頭看了看盆中的冰塊,忽然蹲下身拿起其中一塊湊到唇邊,似乎想要嘗一嘗。

元裏連忙伸手擋在冰塊前,楚賀潮的唇便直接貼在了元裏的手上。

兩個人都有些始料不及,楚賀潮狹長的眼睛往下瞥了瞥,又往元裏看去。

元裏不在意地收回手,哭笑不得地道:“将軍,這水髒,結的冰也不幹淨,不能吃!”

楚賀潮蹙眉,有些失望,“消石結的冰都不能入口?”

“硝石制冰無毒,吃了對身體無害。”元裏耐心地講給他聽,“只是食用的冰還需要令放容器之中,比如一個大盆中再放置一個加了水的小盆,硝石放于大盆之中加水結冰,之後等待小盆中的水結成冰便可。将軍若是想食冰,我可再在盆中放一碗冰水,半晌後便可結成冰了。”

“不用,”楚賀潮将手裏冰塊扔回盆裏,“能食用便可。”

他無聲笑了笑,“如若只需要消石,那幽州北疆便有諸多消石。”

中原大地多硝石礦,唐末就有人用硝石制作火藥和冰塊。幽州內的礦區元裏猜測過會有很多,硝石礦自然少不了。但他本以為硝石礦還沒被人開采,聽到楚賀潮這麽一說,頓時眼睛一亮,“幽州內有硝石礦?”

楚賀潮點了點頭,笑意隐隐,“我明日便令人開鑿消石送來給你。”

元裏美滋滋,“好。将軍打算将這些冰留作何用?”

楚賀潮道:“一部分賞賜屬下及有軍功者,一部分賣給豪強地主,嫂嫂認為如何?”

元裏與他心照不宣地笑了,“将軍此話正合我意。”

硝石制冰一方法現下并不好普及到民間。一是幽州還未平定,并非鐵桶一塊。二是百姓們飽受戰亂之苦,別說用冰,怕是連飯都吃不飽。将冰塊在軍中代替昂貴的戰利品賞賜下去,又用其和土豪們做生意,是如今最合适也是利益最大化的做法。

在還沒有大批量搞出來冰塊之前,硝石可以制冰一事還需要保密。元裏先前令人問疾醫索要硝石時雖有叮囑過莫要聲張,但想要知道的人稍微打聽番便能知道。若是讓人知道元裏在營帳內用了兩個時辰便制住了冰,怕是輕松便能聯想到硝石上去。

楚賀潮便讓元裏連同那幾盆冰水待在營帳中不動,親自出去讓外面的人散去,口中道:“嫂嫂今日疲憊,飽受炎熱暴曬,沐浴後又有些頭暈,瞧着不太舒服。我在此照顧他,你們便回去吧。”

劉骥辛大驚失色,連忙道:“将軍,還請容劉某前去看望主公!”

“嫂嫂只是有些中暑而已,”楚賀潮淡淡道,“現下已經睡下,我會令疾醫在旁看護,你們退下吧。”

其餘人只能退下。楚賀潮令人守在營帳四方,掀簾彎腰走進了營帳裏。

元裏在裏面聽清了他的每一句話,等楚賀潮一進來,他便體貼地道:“将軍不必一整夜留在我這裏,過一會回去便可。”

楚賀潮擡頭看了他一眼,慢吞吞地走進來,極其自然地走到床邊坐下,脫下靴子躺在了床上,“嫂嫂客氣,做戲自然要做全套,我今晚便留在你這睡一晚了。”

元裏嘴角抽抽。

你當我看不出你是來蹭冰塊的?

楚賀潮個子大,也當真不客氣,舒展身形躺在床上時直接霸占了整張床,完全沒了元裏的位置。

元裏皮笑肉不笑地走到床邊道:“将軍,你睡我床上,那我睡哪裏?”

楚賀潮沒睜眼,這帳內的涼氣令他睡意深深。聞言,他嘴角戲谑勾起,“嫂嫂若是不介意,自然和我睡同一張床上。”

元裏涼涼道:“我睡你身上嗎?”

楚賀潮剛想要說坐在他身上也可,轉瞬想起了元裏的身份。他下颚動了動,還是将到了嘴邊的葷話咽了下去,睜開眼幹淨利落地起身,趿拉着靴子讓出了床,将桌旁兩只椅子拼湊起來,高大的身形極為擁擠委屈地躺在椅子上。

椅子還不夠他躺,楚賀潮皺着眉将兩條腿豎起,直接搭在了桌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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