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約莫是躺在椅子上睡覺真的很難受,元裏閉眼醞釀睡意的時候總是能聽到楚賀潮身下那椅子“咯吱、咯吱”不斷晃動的響動。
那聲音刺耳,令元裏額角一突一突。等聲音又一次響起來時,元裏猛地坐起身,咬牙道:“将軍!”
椅子聲一停,随後響起了虛假的鼾聲。
“……”元裏嘴角抽抽,“将軍,您睡不着?”
黑暗中,做作的鼾聲停了,楚賀潮的聲音帶着困意和些微煩躁,“椅子太擠,睡的不舒服。”
“這樣吧,”元裏好心道,“将軍背上還有傷,要不和我一起睡床?咱們倆側着身子睡,擠一擠也能睡下。”
沒想到竟被拒絕了,男人道:“不用,這于理不合。”
元裏假笑兩聲,“呦,将軍這會兒知道講理了?”
楚賀潮還真應了一聲。
元裏心中無語,幹脆利落地準備下床,“趕緊的吧,将軍你來床上睡,我去睡椅子。”
楚賀潮皺眉,元裏是他嫂子,又還小,哪有大老爺們在床上睡着,讓嫂子去睡椅子的道理。他毫不猶豫地道:“不用,你睡床。”
元裏已經在摸黑找鞋子了,窸窸窣窣的,“算了,我比将軍要瘦不少,我睡椅子正好。”
楚賀潮略微提高聲音,帶着不耐地呵斥,像是在兇人,“你給我好好在床上躺着!”
這一聲又嚴厲又強硬,差點能吓得人一哆嗦。
元裏被兇的一愣,火氣頓時就上來了。他冷笑一聲踢掉鞋子,轉身躺在了床上,狠狠一揚被子蒙住耳朵,打死也不願意去管楚賀潮了。
誰再多關心楚賀潮一句誰是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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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是不是被褥的隔音效果特別好,元裏蒙上耳朵之後當真再也沒有聽過一聲椅子“咯吱”聲,不知不覺中,睡意襲來。
第二日,元裏緩緩睜開眼後,就看到一道身影正動作僵硬地揉着肩背。
元裏眨了眨眼,視線逐漸清晰,看清了楚賀潮背部團得皺巴巴的長袍。
他張張嘴想說話,又想起了昨晚上楚賀潮兇他的話,頓時沒了說話的興致,把話咽了下去。
行吧,楚賀潮是不喜歡被人關心的性格,元裏就不貼人家冷屁股了。
他往屋裏幾個水盆看去。
一覺醒來,水盆裏冰塊又化成了水。元裏下床穿上鞋,繞過楚賀潮走到水盆旁蹲下,近距離查看冰塊融化情況。
楚賀潮餘光瞥了眼他的背影,繼續舒展着身形。
感受着全身傳來的酸疼,他英俊的五官有一瞬間的扭曲,又很快變得冷峻無比。
昨晚上,楚賀潮察覺出來元裏被他吵到了之後,兇完元裏之後便沒再動,維持同一個姿勢一直到天亮。早上起來時,楚賀潮渾身的骨頭已經僵住,動一下就能聽到骨頭發出的咔嚓聲,比打了一夜的仗還要讓人腰酸背痛。
骨頭舒服了之後,麻意又遍布了全身。楚賀潮緩了好一會兒,才擡起發麻的腿走到元裏身後,“怎麽樣,一盆冰塊可否堅持一夜?”
元裏撥弄着水盆,在水盆中找到了成年人巴掌大小的一塊冰。水還透着股徹骨涼意的冷意,一瞬便将元裏的手指凍得微紅,像是深冬中的臘梅。
元裏擦了擦手,公事公辦地道:“這麽看是看不出來的。昨夜帳內擺了五六盆結冰程度各不相同的水盆,帳內如此涼爽也取決于冰塊的數量。将軍單問一盆冰是否可以堅持一夜,我也給不出你答案。”
楚賀潮果斷道:“那便今晚再試。”
元裏站起身去找自制牙刷和自制牙膏準備洗漱,朝着楚賀潮敷衍地彎彎唇,白牙吝啬露出一瞬便收回,“将軍今晚可以自己弄一盆冰塊回自己帳中試一試。”
這一句話裏的幾個詞被他特意加重。
楚賀潮莫名其妙。
元裏客氣地點點頭,将水盆裏的水倒了,又端了盆清水回來刷牙洗臉。
楚賀潮在旁站了一會兒,總覺得元裏對他的态度有些微妙。他慢條斯理地走到元裏身邊,當做不經意地道:“嫂嫂,這些是什麽?”
這時的人刷牙還在用楊柳枝,元裏簡單解釋了一句,“牙刷和牙膏。”
看着他的動作,楚賀潮也明白了“牙刷、牙膏”的作用,他在牙膏中聞到了淡淡的荷葉、茯苓之味,不似尋常所使用的鹽、醋、茶等漱口之物,清香宜人。
楚賀潮心中好奇閃過,道:“牙膏也借我用一用。”
元裏默默地看了楚賀潮一眼,腦海中又出現了“打秋風的窮親戚”這幾個字,他幽幽地把牙膏遞了出去。
楚賀潮跟着他一起洗漱完了,若有所思地道:“牙膏之中還有皂角?”
元裏點點頭,随口說道:“将軍若是喜歡,我送上一瓶給将軍。”
楚賀潮立即點頭,“多謝嫂嫂。”
元裏:“……不用客氣。”
用完早飯後,楚賀潮帶着親信來到涿鹿縣,親自在桑幹河下游圈了一塊地令親兵看守,下令不準任何人靠近,并快速搭建起了高大的房屋,用來作為制冰的工坊。
他同時派兵搜刮涿鹿縣內的硝石,全部運來此處,調配了一百親信給元裏做下手。
元裏的親信都在薊縣待着,他用起楚賀潮的人時毫不手軟。示範了一次如何用硝石制冰後,便讓親信也跟着動手做了起來。
沒過幾日,一批批的冰塊便被運到了軍營裏。
當一車車晶瑩剔透的冰塊呈現在衆人面前時,所有人都大吃一驚。
楚賀潮帶着諸位将領站在車輛面前,除了他從容淡定,其他人張大着嘴巴,眼睛快要瞪了出來。
驚呼聲嘈雜,楊忠發眼睛移不開,說話結結巴巴,“将、将軍啊,你哪來找來的這些冰塊?”
風一吹,冰塊上的涼意就吹到了他們臉上,楊忠發喃喃道:“可真他娘的涼快啊……”
楚賀潮勾唇,“元裏弄出來的。”
楊忠發又是驚訝又覺得是情理之中,他由衷佩服地道:“元公子當真是百年難遇的人才。”
還是老楚家有福,能找到這麽一位人才當自家兒媳婦。像他們老楊家就沒這個福分,長子次子都成了親,幼子才剛剛五歲!
楊忠發一時扼腕痛惜,恨自己晚把幼子生出了幾年。
有人來問楚賀潮冰怎麽分配,楚賀潮道:“立功者有,上到将軍,下到士卒,誰立了功,誰就有冰。”
這話一出,幾個人立刻喜笑顏開,立刻将這個消息告知到了部下。
最後,這些冰塊被楚賀潮按官職及軍功大小發了下去,專程留了一些獎賞給信任的部下,以表看重之情。甫一分完冰塊,軍中上上下便沸騰了起來。許多領到冰的将領又學着楚賀潮的樣子,将手裏的冰塊留下一部分給自己,其餘賞給了手下士卒。
夏季一直有苦夏之稱,在前線戰場處,這些冰塊俨然是比金銀財寶還要受到歡迎的存在。
軍中一片感恩戴德之聲。除了他們,劉骥辛與邬恺也出乎意料地得到了許多冰塊。
他們得到的冰塊甚至比一般的軍候都尉還要高,堪比楊、何兩位将軍的用度,兩個人一時都有些受寵若驚。邬恺更是覺得受之有愧,想要将冰塊還回去時,劉骥辛若有所思地攔住了他。
“你可知為何獨獨我二人沒有軍功官職在身卻能得到如此冰塊?”
邬恺想了想後遲疑地道:“莫非是因為傷兵營之事?加之我們是主公的部下?”
劉骥辛思緒翻轉中已然想通,他笑眯眯地摸着胡子,陡然扔下一個地雷,“只怕這冰,就是咱們主公弄出來的。”
邬恺猛地睜大了眼。
劉骥辛笑道:“若是只因為傷兵營之事,也不該給我們如此多的冰塊。你再看,将軍給了我們這麽多冰塊,其餘将領可有不滿?”
邬恺搖了搖頭,“沒有聽到軍中将領有不滿之聲。”
“那便是了,”劉骥辛滿意地點點頭,“大将軍應當說了這冰塊是咱們主公的功勞,旁人心中便清清楚楚了。不止沒有嫌我們無功受祿,你且等着看吧,之後幾日,他們必然會對我等熱情許多。”
邬恺情不自禁地點點頭。
劉骥辛摸着胡子,看着面前一車冰塊,不由笑眯了眼睛,“咱們真的是沾了主公的福了……”
說完,又可惜地籲了兩聲,“只可惜我妻子兒女都遠在薊縣,哪怕有如此多冰塊,也送不到他們手中讓他們跟着解炎夏之苦了。”
而等他們平定完上谷郡的起義軍回到薊縣後,只怕秋日都到了,哪裏還需要冰塊度夏。
不過劉骥辛卻是想差了,四日後,前去打探敵軍消息的斥候六百裏加急趕來,帶來了一個令楚賀潮意料之外的消息。
這日,元裏正在用着午飯,楚賀潮的人趕來叫他,說是将軍有要事需見。
元裏匆匆趕到,一進營帳,就看到了滿屋七八個将領。
這些将領皆是虎背熊腰,齊齊朝着元裏行了禮,聲如洪鐘地道:“見過元公子。”
元裏也回禮道:“諸位客氣。”
楚賀潮坐在上位,指着一旁專門放在他桌旁的椅子道:“嫂嫂請坐。”
待元裏走過去坐下後,楚賀潮又對其他人道:“你們皆是我信任的部下,我也不和你們說虛話。元裏雖未立冠,但立下的功勞也足夠在軍中得個都尉以上的軍職。”
他銳利的眼神一一掃過衆人,“他也不單單要靠軍功來論身份,元裏為我北疆十三萬大軍統籌後方軍饷,坐鎮薊縣掌管幽州,暫掌幽州刺史之印。元裏一旦立冠,我便會向朝廷上書,請他為我軍師中郎将。”
軍師中郎将,是比一些雜號将軍還要高一些的職位,可參議軍事。
楚賀潮這些話并沒有提前對元裏說過,此刻說出來,不止是對部下說,同樣也是在對元裏說。
元裏微微有些驚訝,随即便從容了起來。
楚賀潮很明白,世界上最長久的關系是利益關系。元裏若是一直在後方出力沒有好處,只怕長此以往下去,元裏心中會生出埋怨。世上哪有只想馬兒跑不給馬兒吃草的事?因此,楚賀潮便準備在軍中給予元裏一個軍職,讓元裏同軍隊徹徹底底地綁在一塊。
一是不浪費元裏的才能,二是彼此牽扯更深。
楚賀潮的這一步路,走得恰合元裏心意。
在場的沒幾個是蠢笨的人,都知道楚賀潮是何意思。他們是楚賀潮的嫡系,自然不會質疑楚賀潮的決定,更何況同元裏交好只會有好處,誰也不會蠢到得罪衣食父母。他們整齊劃一地道:“是,末将謹記将軍所言。”
說完,他們便笑着同元裏道:“中郎将大人。”
朝廷的任命書還沒下來,元裏還未立冠,只是楚賀潮的一句話而已,他們就直接改了口。元裏從這一件小事當中,就能看出這些人對朝廷的态度了。
等他們打完招呼後,楚賀潮屈指敲了敲桌子,所有人瞬間閉了嘴,朝楚賀潮看去。
楚賀潮看向元裏,“嫂嫂可知道我為何派人将你叫來?”
元裏心道你這不是廢話嗎,面上笑容不變,“我自然不知。正想要問上将軍一句,這是發生了何時?”
楚賀潮拍了拍手掌,淡淡說道:“進來。”
門外走進來了一個斥候。
斥候已經趁着這短暫的時間吃了頓飯補足了水,說話清晰流暢了許多,他抱拳道:“禀告将軍、諸位大人,上谷郡的烏丸大人達旦帶着一萬騎兵已平定潘縣與下落縣兩處白米衆。他令小人傳兩句話與将軍,他說他助将軍平定了幽州兩縣,過幾日便趕來涿鹿縣與将軍會面,希望将軍能賞賜給他們一些戰利品。”
其餘幾位将領也是才被叫來,剛剛知道這個消息。
聞言,一個瞎了右眼的校尉左向榮頓時氣得牙疼,“草他娘的烏丸人!自己白得了兩個縣的戰利品,還有臉來問将軍要東西?!将軍讓他們動手了嗎!”
其餘人臉色也很不好看。何琅冷笑,呸了一聲,“臉皮真他娘的厚。”
平定白米衆并非是一件苦差事,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反而是件大好事。
白米衆都是烏合之衆,平定了他們不止能夠得到朝廷的封賞,立下大功勞,更能得到諸多戰利品。
例如楚賀潮派人搶回來的北新城縣、蔚縣、涿鹿縣等,每奪回一座城池,他們便能得到相當可觀的戰利品。這些戰利品是從白米衆手中搜刮而來的東西,白米衆每到一縣,縣內的豪強地主或逃或亡,大量的財富珠寶與土地莊園都被白米衆獨占。等楚賀潮的軍隊踏平白米衆時,這些東西自然成了楚賀潮的東西。
只不過幽州本就是楚賀潮的封地,楚賀潮自然不會幹出自己打劫自己的事,他每收回一座城池,都會留下一定的戰利品用來建設當地,但即便如此,剩餘的戰利品也極其豐厚,其中有一半都被楚賀潮賞賜給了部下。
況且每奪回一座城池,得到的東西還不止是戰利品,還有俘虜白米衆。
白米衆們被楚賀潮收編,作為壯丁修建被他們肆虐過的城池,也做一些修築工事、運送補給等事,大大減輕了軍中負擔。
烏丸人絕對不會像他們一般愛護幽州的土地和百姓,只怕他們平定的兩個縣都已被他們狠狠劫掠了一遍,除了帶不走的豪強地主的土地,其餘能帶走的只怕他們都已帶走了。最後只需要把毀壞的城池裝作是白米衆幹的是,誰還能說他們什麽?
衆人氣得臉色鐵青。
“這些烏丸人當真不要臉,好處都讓他們占完了,還敢過來要賞賜?”楊忠發給氣笑了,殺氣凜凜地道,“娘的,這兩個縣的百姓還不知道被糟蹋成什麽樣子了!在将軍的封地欺負了将軍的百姓,不教訓他們就是好事,他們進關內久了,真是忘了當初被将軍打得哭天搶地的模樣了!”
楚賀潮扯唇,沒什麽笑意地道:“白米衆如今四處紛起,天子號召各地舉兵打壓白米衆。烏丸人聽命于朝廷,派兵平定了潘縣、下落夏兩地乃是有功,既然有功,他們當然敢來問我要賞賜。”
說罷,其餘人都閉了嘴。這正是令他們惡心到火冒三丈卻不能發火的原因,不僅沒法好好教訓這些烏丸人,還得對他們笑臉相待。
營帳內的靜默壓得人心中憋屈。
元裏垂眸靜靜思索着,楚賀潮突然問道:“嫂嫂,你怎麽想?”
所有人朝元裏看來。
元裏擡眼,構思了番語言,道:“将軍莫要忘了,打擊白米衆是為朝廷做事,不是為将軍做事,即使幽州是将軍的封地,烏丸人要賞賜,也應該向朝廷要賞。”
說着,他淡淡一笑,飽含暗示地道:“烏丸人遷于幽州,是受将軍所管制。烏丸人的功績,也應由将軍上書朝廷才是。”
至于怎麽上書,怎麽添油加醋,這都不是一個上谷郡的烏丸大人可以決定的事。
其他人恍然大悟,楊忠發猛拍了下大腿,“對啊,我怎能忘了這事!将軍,應該讓達旦問朝廷要賞賜才是,他打不打壓白米衆關我們屁事!”
楚賀潮無聲笑了,“嫂嫂所言極是。”
何琅嘆了口氣,還是心中窩火,郁郁不樂,“那潘縣、下落縣兩地的事我們就不和烏丸人計較了嗎?這兩地必然遭災嚴重,只怕後面還得咱們自己貼錢修建城池,補貼百姓。”
元裏聞言,突然笑了。
笑顏明豔,好似春風明月,眼中卻藏着寒冰,“何将軍請放心。”
他無聲冷笑一聲,“我會讓他們自己将這筆錢掏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