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烏丸人從潘縣趕來涿鹿縣需要七八日的時間,在這七八日之中,元裏首先迎來了從渤海趕來的一隊親信。
這一隊親信有三十人左右,正是元裏當初帶到洛陽的三十個精英護衛。
他們各個神情剛毅,裸露在外的皮膚被曬的脫皮燙傷,但還是一路毫不停留地趕來,将匆匆提純出來的足有三百斤重的細鹽交到了元裏手上。
帶隊的人正是元裏許久不見的孟護衛孟嚴易,他抱拳道:“屬下幸不辱命。”
元裏來到幽州之時帶走了三百部曲。
這些部曲都是他用現代化軍事理論培養出來的優秀人才,元裏教了他們識字、基礎的農耕和醫療知識,他們每一個人都對元裏心懷感激,絕對的忠心耿耿。
元裏扶住孟護衛,欣慰地道:“辛苦你們了。”
他立刻命人給孟護衛等人送上飯菜和酒水,請來疾醫為他們看身上的曬傷,安排了冰塊在他們房中降溫,事事安置了妥當。
等親信們整頓好自己開始休息後,元裏派人叫來了楚賀潮和楊忠發。
這兩個人恰好正待在一塊,聽到元裏叫他們過去後,兩個人對視一眼,心中懷着期待地來了。
一進去,楊忠發便好奇地道:“元公子,您是不是又有什麽好東西了?”
進門之後,楊忠發率先看到了元裏面前桌子上放着一個鼓囊囊的麻袋,麻袋口子已被撕開,露出白花花像是雪花一般的東西。
楊忠發奇怪道:“您這是把冰塊給磨成了粉末嗎?”
但再一看,又不像是冰塊粉末。
楚賀潮則大步向前,站在桌旁看了一會兒,忽然伸出手沾了一點送到鼻前聞了聞,沒聞到什麽味道之後,他将粉末送入了口中。
下一刻,楚賀潮愣在了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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驚愕從他面上閃過,他不可置信地低頭看着這袋東西。
楊忠發心裏越發好奇,也快步走了過來,“這是什麽啊将軍?”
這句話說完,楊忠發便急不可耐地也沾了點嘗了嘗。明顯的鹹味在口中快速彌散,頃刻融化,且沒有分毫苦味,楊忠發眼睛瞪大,猛地朝元裏看去,“我的老娘啊,這是、這是——”
他激動得胡子都在顫抖,頃刻間壓下了聲音,“這是鹽?!”
這世上有這樣潔白如雪花的鹽嗎?!
楚賀潮也目光灼灼地朝元裏看去。
被兩雙眼睛火熱地盯着,元裏毫不吊人胃口,斬釘截鐵地點頭承認,“沒錯,這就是鹽!”
楚賀潮喉結一滾,“很好。”
他盯着細鹽,忽然露出了笑。
楊忠發倒吸一口冷氣,半天說不出話來。反應過來之後便是狂喜襲來,他哈哈大笑着用力拍着桌面,臉色漲紅得好似喝醉了酒,又沾了一手指的鹽放在了嘴裏,被鹹得表情扭曲,眼中卻越來越亮,“好鹽!好鹽!細鹽味比粗鹽重了許多不說,連一點苦味都沒有,天子也沒吃過這樣的鹽吧!”
元裏端了一杯茶遞給他,“楊大人,漱漱口吧。”
楊忠發連忙擺着手,“不漱不漱,元公子,你讓我多嘗嘗這鹽味,我可舍不得漱口!”
楚賀潮正捏着一點鹽細細地觀察着。
這些鹽細膩潔白,其中沒有一絲雜質,并且顆粒分明,如同縮小了的一粒粒白米。
鹽并不是民生物資,而是非常重要的戰略物資,可以和鐵并列相提,甚至比鐵更為重要。
想要士兵強壯有力,鹽必不可少。楚賀潮也很注重幽州內各地鹽池的把控,他自問見多識廣,因為身份地位之高,好東西也絕對沒少見過,可這樣的鹽,他确實從來都沒有見過。楊忠發說得不錯,這樣的鹽,天子确實也沒吃過。
“嫂嫂,”楚賀潮緩聲,嘴角帶着隐隐笑意,“這些鹽還有多少?是池鹽還是井鹽、海鹽?從哪裏得來的?”
頓了頓,他側頭看向元裏,勢在必得,“若是此處不在幽州內,搶也要将其搶過來。”
元裏一一回答:“因為時間尚短,目前只有三百斤左右。這些鹽是我命人去渤海南岸邊提煉出來的,用的是新法,所以鹽的味道模樣也與以往的粗鹽并不一樣。渤海南岸本就屬于将軍封地之內,自然不需要搶了。”
渤海南岸有豐富的淺層地下鹵水資源,加上地勢足夠平坦,光照又很充足,一日的蒸發量很大,可謂是理想的制鹽之地。*
楚賀潮有些驚訝,“竟然是海鹽……”
元裏笑眯眯地道:“依将軍和楊大人看,這海鹽價值如何?”
“絕對是硬通貨!”楊忠發率先回答道,“一旦販賣,必定使萬民瘋狂。只是……”
他猶豫着問道:“這白鹽,是否很昂貴啊?”
在北周,鹽價是糧價的一點五到兩倍,這個價格還特指內陸和平時期。若在偏遠地區或者是少數民族聚集地,猶如幽州、涼州等地,鹽價則會高至糧價的五倍。百姓們常常因為買不起鹽而淡食,因此也導致身體瘦弱。
而一旦遇到戰亂,鹽價恐怕便會飙升至糧價的八到十倍。
楊忠發很怕元裏這鹽會賣得更貴。
但元裏卻道:“如果要販賣,此鹽該與五谷同價。”
楊忠發猛地擡頭看他,大吃一驚。
元裏笑了笑,“楊大人,賺百姓的錢是沒有意思的。要賺,那就賺外蠻人的錢。”
他眼中冷意閃過,“此鹽短時間內不會販賣給百姓,等從外蠻人手中用高價賺取到足夠的金銀財寶和牛羊馬匹後,再以低價在幽州開放細鹽的販賣。”
楚賀潮一瞬間心領神會,“你是說,将這些鹽販賣給達旦一行人,從他們手中拿回劫掠潘縣、下落縣兩地的戰利品?”
“是也不是,”元裏挑眉,忽然揚唇一笑,帶着些調皮狡黠,揚聲道,“劉先生,請為我拿些粗鹽來。”
等劉骥辛拿來粗鹽後,元裏直接按着一比一點五的比例将細鹽和粗鹽混合,弄出了比粗鹽好上許多的次等鹽。
元裏滿意地點點頭,擦幹淨手,“這等次鹽已比市面上的鹽好上許多,烏丸人缺鹽,他們又剛剛搶完大批金銀財寶,自然變得闊氣了許多。楊大人,您說我把這等次鹽擺在他們面前,他們買還是不買?”
“當然會買,”楊忠發哈哈大笑,眼中精光爍爍,“烏丸人好大喜功,達旦此人更是容易驕傲自滿。雖把這等好鹽賣給他們我心中着實不甘,但能坑上他們一筆,我想想就高興,元公子,這事就交給将軍與我吧!”
元裏道:“那便辛苦二位了。只是除了用鹽換來他們手中的金銀財寶之外,最好再換一些牛羊馬匹等畜生,還有被他們俘虜為奴的白米衆。”
楊忠發有些不解:“牛羊倒是有可能。只是烏丸人寧願将馬匹賣給馬商也不會給我們,再有一點,元公子,為何要換回白米衆?”
“白米衆即便有罪,也是中原的百姓,中原的百姓怎可給外蠻人當奴?”元裏冷聲,“楊大人,此事也拜托您了。這些細鹽加上粗鹽混合也有六石之多,能從烏丸人手裏弄來多少東西,就看幾日後的宴席了。”
楊忠發不由肅然應是。
之後,他們便開始商談如何欺詐烏丸人。
等談完後,楊忠發便和楚賀潮離開了。
回去的路上,楊忠發感嘆完細鹽之神奇後,忽然嘿嘿一笑,略帶顯擺地道:“将軍,你有沒有覺得元公子對我似乎比對你更熱情些?”
楚賀潮捏着指骨,沒忍住“咔嚓”響了一聲,似笑非笑地看着楊忠發,“是嗎?”
楊忠發沒看到,繼續炫耀地道:“你看剛剛說話,元公子一口一個‘楊大人’,還遞水給我喝。但将軍您呢,元公子統共也就叫了你一聲,跟你說了兩句話吧。将軍啊,不是我說,元公子看起來和你不是很親近啊。”
楚賀潮呵了一聲,“楊忠發,你話怎麽這麽多。”
楊忠發後知後覺地察覺到了不對,他擡頭一看楚賀潮的面色,頓時打了個抖。賠笑道:“将軍,末将說的都是瞎話,當不得真。您和元公子可是正兒八經的叔嫂關系,我就是個外人,怎麽能比得過您在元公子心中的地位?”
楚賀潮聽到這話,神色并沒有變得好看,嘲諷意味更濃,眼中沒有笑意。
他也感覺到了元裏對他的過分客氣。
說冷淡也談不上冷淡,就是公事公辦,既不生疏也不親近,态度拿捏地恰到好處。
楚賀潮嘴唇抿起。
這其實就是任何一家正常的叔嫂關系,哪家的小叔子和嫂子關系會好到親親密密?
楊忠發偷看了楚賀潮一眼又一眼,總覺得楚賀潮這會兒有些吓人,像是處在暴怒的邊緣,讓他有點害怕。
他也沒敢出聲,兩個人一路走遠。
晚上,孟護衛等人醒了。元裏帶着他們去了涿鹿縣泡泉,又一路說說笑笑地回來。
回來的途中,他們遇見了楚賀潮,元裏同楚賀潮點了點頭問了聲好便擦肩而過。
等晚上元裏要睡覺的時候,楚賀潮卻找來了,在營帳外問元裏要前幾日落在元裏這的衣衫。
元裏一臉懵地起床,到處翻找了好半晌才找出了他那個背後劃破許多道痕子的深色單衣,搭在手臂上走出了營帳。
夜晚的風吹來時都帶着股熱氣,元裏尴尬地笑着,“我以為将軍不要這件衣服了,還沒令人縫補呢。”
楚賀潮接過衣服,“無事。”
元裏就客氣地等着他離開,誰知道楚賀潮卻站着不動了。月光被烏雲遮掩,元裏的發絲被吹得淩亂,在火把映照下,宛如一根根飛舞的金子。
長久的對峙讓氣氛變得怪異至極,元裏最終主動咳嗽了一聲,問道:“将軍,您還有事?”
楚賀潮扯動了一下嘴角,“嫂嫂今天的心情是不是很好?”
元裏不知道他為什麽這麽問,但他一點兒也不想跟楚賀潮在這裏尴尬地耗下去了,于是搖了搖頭,暗示道:“不怎麽好,沒有多少說話的興致。”
“哦,”楚賀潮不冷不熱地道,“我剛剛看你和親信們說說笑笑,還以為你心情很好呢。”
元裏:“……”
楚賀潮又說道:“他們是你的親信,給你送鹽的人?”
元裏點了點頭。
楚賀潮笑了兩聲,“不錯。”
元裏嘴角抽抽,不明白他是什麽意思,總覺得男人在陰陽怪氣,“将軍,您要是沒事可說,我就回去睡覺了。”
楚賀潮剛要說話,元裏就誇張地打了個哈欠,轉身掀開簾子朝他揮揮手,雙眼彎起,“将軍,明天見。”
明天見?
楚賀潮下颚緊繃,他獨自一個人站了一會兒,突然嗤了一聲,“你想和我明天見,我答應了嗎?”
第二天,楚賀潮起了一個大早,訓練出了滿身汗之後洗了個澡。一整日沒怎麽在營帳裏待着,一直在外溜達操練士兵,忙碌之餘,餘光偶爾漫不經心地往周圍瞥着,但直到月上枝頭,也沒等到元裏所說的“明天見。”
兩天後,上谷郡的烏丸大人達旦帶着一萬騎兵來到了涿鹿縣。
涿鹿縣內已經備了宴會等待着他,當天傍晚篝火燃起,酒肉一盤盤端了上來。
楚賀潮坐在正中上位,左側坐的是元裏及楊忠發幾個軍中将領。達旦一來,巡視了一圈宴會,便大大咧咧地帶着自己的親信坐在了右側一排矮桌之後。
一坐下,達旦就把身上的刀劍放在了桌旁地上,哈哈大笑着,笑聲震得人腦瓜子疼,“哈哈哈哈,我好久沒見到大将軍了。一別數年,大将軍還是如此的英姿飒爽,氣勢勇猛啊。”
元裏正坐在達旦的斜對面,在火光之中,他打量着達旦。
達旦看起來已有四五十歲,長得很是壯碩,他和部下皆是一副胡人的裝扮,相貌普普通通,滿臉都是橫肉,只是聲音很大,非常響亮刺耳,絕對是叫陣的一個好手。
楚賀潮也笑了,他擡手給自己倒了杯酒,端起杯子朝達旦舉了舉酒杯,帶着黑皮指套的手指摩挲着杯子,“我還是和從前一樣,但你達旦卻是老了不少。”
他說完,将酒水一飲而盡。
達旦臉色難看了一瞬,又很快恢複了過來,惡意滿滿地道:“我當然比不過将軍。不知道将軍的雙手可恢複好了?這麽久過去了,将軍的燒傷也不會再疼了吧。”
要是之前,達旦怎麽自滿也不敢挑釁楚賀潮。但他們烏丸人現在是北周朝廷的屬臣,又是平定起義軍的功臣,達旦自認有功,面對楚賀潮也有了底氣,把之前對楚賀潮的恐懼全都給忘了。
左側幾個将領頓時氣得臉紅脖子粗,楊忠發猛地一拍桌子,厲聲暴呵:“好你個達旦,竟然敢對将軍如此大不敬,我看你們今日是不想離開涿鹿縣了!”
語罷,一整排的将領突地站了起來,“蹭”地一聲整齊劃一,猛地将腰間鋼刀拔出了一半。寒光刺目,冰冷地威脅着對面的烏丸人。
周圍所有的士兵見此,也同時拔出了武器,對着烏丸人虎視眈眈。
楚賀潮沒有阻止,仍游刃有餘地獨自斟酒。
達旦的臉色又青又紅。
按理說,他有一萬騎兵在外頭,楚賀潮是萬萬不敢在這裏殺了他的。
但此時,他的身邊只有十幾個部下。如果這些武将真的怒火上頭直接砍殺了他,他身邊的部下根本無力反抗。
楚賀潮又是個令他捉摸不透的人,達旦老了,惜命,他不敢去賭那萬分之一的可能性。
達旦憋屈地站起身,抱拳悶聲對着楚賀潮低頭,“我口不擇言,還請将軍原諒。”
楚賀潮從腰間摘下一把匕首,直接扔到了達旦面前的地上,冷冷道:“既然知道說錯了話,那就切指向我謝罪吧。”
達旦怒道:“楚賀潮,你莫要欺人太甚!”
楚賀潮猛地站起身,快步走到達旦面前,居高臨下地看着達旦。
達旦已然很是壯碩,但楚賀潮比達旦還要高上一個頭顱。因為達旦的腰背已經挺不直了,以往的烏丸英雄在這樣的對比下後知後覺地感受到了自己的蒼老,他仰頭看着面無表情的楚賀潮,內心深處幾乎快要忘記的對楚賀潮的恐懼和怯弱絲絲縷縷地浮現了出來。
“達旦,”火光打在楚賀潮的側面,明明暗暗的陰影在他臉上跳動着,楚賀潮突然一笑,彎下身子,陰冷地低聲,“還記得你們烏丸共主骨力赤的頭顱差點被我一刀砍掉一事嗎?”
達旦臉上的橫肉猛地一抖。
五年前,建原三十四年。
楚賀潮帶着十萬步兵襲敗了烏丸,從此烏丸遷入幽州聽命于北周朝廷。那一戰傷亡慘烈,楚賀潮幾乎是自損八百傷敵一千的打法。但這場戰不得不打。
那場戰争慘烈極了,楚賀潮騎兵太少,北疆原本十八萬的大軍死得只剩下十三萬,部下死了數百人。而烏丸的共主,他們烏桓人貪婪矯健的雄鷹骨力赤,年紀輕輕便統治了所有烏丸勢力的的首領,差點被殺紅了眼的楚賀潮一刀砍斷了頭顱。
骨力赤最終躲了過去,可也因此斷了一條手臂。
最終,達旦屈服地低下了頭,彎腰撿起了地上的匕首,手哆哆嗦嗦地拔掉了刀鞘,咬咬牙就要切掉自己的手指頭。
一旁的部下焦急地道:“大人不可!”
楚賀潮冷漠地看着。
關鍵時刻,楊忠發辦起了白臉,“慢——”
他臉上的兇煞之氣陡然收了回去,對楚賀潮抱拳道:“将軍,還是算了吧。美食都已端了上來,不要讓髒污的臭血攪了我們吃肉的興致。”
達旦停住了手,眼含期盼地看着楚賀潮,希望楚賀潮能夠留手。
楚賀潮緩緩直起了身體,回身大步走到上位,揚起衣袍坐下,“那便算了,達旦,坐下吧,你自罰三杯便罷。”
達旦趕緊坐下,他長舒一口氣。
熱風吹來,他這時在發現不知不覺之間,背上已經汗濕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