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有了楚賀潮的幫助,立式風車的進展有了質的突破。

等他弄完齒輪後,元裏将信将疑地檢查了下平齒輪和豎齒輪是否能齧合,驚訝地發現兩個齒輪當真成功地齧合在了一起,而且是高度的契合。難了他一兩天的難題,就這麽被解決了。

元裏驚奇地擡頭看着楚賀潮,隐隐有些佩服,“将軍,你怎麽連這個都會。”

楚賀潮拍掉手上的木屑,語氣淡淡,“年齡大了,什麽都會一些。”

“也是,”元裏贊同地點了點頭,“我爹也就比你大個十來歲。”

楚賀潮:“……”

元裏噗嗤一笑,捧着兩個齒輪走到了立式風車的旁邊,将這兩個東西小心安上去。過程中,他突然手心一痛,皺眉一看,原來是被木頭上沒磨平的木刺拉出了一道皮。

元裏沒在意地甩甩手,打算繼續做下去,但男人卻走到了他身邊,從他手中強硬地奪走了東西,拽着他的領子把他從立式風車前扯開,沉聲道:“一邊去。”

元裏被推開,再一看,楚賀潮已經蹲下身占據了他的位置。強壯的脊背彎着,大腿衣衫繃緊,開始鼓弄起立式風車。

他手掌一寸寸地摸過木頭,粗糙的手上皮很厚,遇到尖刺就給拔掉。語氣粗魯,但動作卻很小心仔細。

元裏知道他是在給自己幫忙,有些哭笑不得,又有些暖意,他站在一旁看了一會兒,注意到了楚賀潮發幹的唇,便道:“我去拿壺水去。”

元裏走後不久,郭林就匆忙趕了過來,看到楚賀潮時還有些驚訝,恭恭敬敬行禮,“将軍,您可知主公去向?”

“待會就回來了,”楚賀潮餘光瞥了他一眼,“你有什麽事找他?”

也不是什麽不能說的事,郭林便老實說了出來,“本家有兩位長輩趕到了薊縣,剛剛前去楚王府拜訪,小人前來通報主公。”

“長輩?”楚賀潮問,“什麽長輩。”

郭林道:“是族長之孫元樓、元單兩位堂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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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賀潮沒聽過這兩個人的名號,但這也是正常的。不論楚賀潮是不是傳統的士人,他的出身永遠是高層階級,是士人中最為優秀的一類。像元家這樣小門小戶,如果不是因為機緣巧合,一輩子也進不到楚賀潮的眼裏。

他并不關心這兩個人,讓郭林在一旁等着元裏回來後,便将注意力放回了手中的立式風車上。

這個縮小的立式風車還沒有他高大,剛剛到他的胸膛。楚賀潮将木頭按着凹凸拼湊起來,突然問道:“你跟在元裏身邊多久了?”

郭林道:“等翻過年,我便在主公身邊待了十一年了。”

楚賀潮又把一個尖刺弄掉,随口問道:“楚明豐和元裏是怎麽認識的?”

郭林道:“是在王府裏認識的。”

“見過幾面?”楚賀潮又問。

郭林這次回答得慎重了些,“這個小人就不知道了。”

楚賀潮笑了,“別緊張,閑聊而已。我只是好奇楚明豐和元裏怎麽來得情投意合。”

郭林面上賠笑,心裏轉了又轉。元裏确實在他們面前贊嘆過楚明豐的才能和性格,可惜過楚明豐的英年早逝,郭林便道:“主公很欣賞小閣老,和小閣老每次交談時都恨不得促膝長談。小閣老病重時,主公日日前去探望小閣老,那時曾一度悲傷得食不下咽。”

楚賀潮笑容淡了淡,“人死了之後,你們主公還念着嗎?”

在楚賀潮面前,郭林當然不能說元裏沒念着楚明豐,他嘆了口氣,摸了摸眼角,“主公常常會想起小閣老,每次想起時都心痛難忍,雙眼泛紅。也時常會和小人們說,要是小閣老還活着那便好了。”

楚賀潮手臂一抖,直接被木頭尖刺給刺破了手指,血珠子頓時湧了出來,滴到了風帆上。

他有點出神,沒注意到這點痛。

“小閣老風流倜傥,卓異不凡,也難怪主公一直念念不忘……”郭林突然驚愕地道,“将軍,您手指流血了。”

楚賀潮低頭一看,放下風車,接過郭林遞過來的手帕捂着傷口,過了一會兒,道:“人死不能複生。死了的人已經死了,活着的人就好好的活着,他再怎麽想楚明豐,楚明豐也活不過來,他要是真想讓楚明豐放心,就先把自己的日子過好。”

郭林連連點頭,“您說得是。”

楚賀潮低頭看着帕子上逐漸透過來的血,“你平日裏記得多勸勸他,他還年輕,沒必要一輩子都給楚明豐守寡。”

郭林遲疑地點點頭,“小人記住了。”

這話任何一個人說起來都不奇怪,但楚賀潮可是楚明豐的親弟弟,身為楚明豐的家人說起這種話,感覺可真夠奇怪的。

氣氛沉默了下去,只有冷風将木屑吹得簌簌的聲響。

過了片刻,元裏提了一壺水回來,郭林遠遠見着他就飛奔了上去,将本家來人的消息跟元裏說了一遍。

元裏又驚又喜,“這都快過年了,怎麽這會來了?大冬天還趕這麽遠的路,家中怎麽放下的心?你快回去,把他們兩人帶到這裏來。”

郭林匆匆而去,元裏樂呵呵地把水放在了楚賀潮面前,“将軍,我本家來了兄弟,你待會兒可要見一見?”

楚賀潮背着身沒看他,“來的不是你堂叔嗎,怎麽又變成你兄弟了。”

元裏笑容歡喜,嘴角高高揚起,眉角眼梢全是即将見到親戚的激動,少年郎勃勃的生機在冬日裏也好像綻開了春意,“雖說是堂叔,但我們年紀相仿,私下都是以兄弟相處。”

說完,他又問:“将軍,若是你想要見一見他們,咱們晚上可以一起用飯。”

楚賀潮回過頭,莫名笑了一聲,“我又不是你的丈夫,為何要與你一同見本家親戚。”

元裏被這一句話給整懵了,“啊?”

楚賀潮嘴角拉直,他端起水,沒看到水杯,心煩地幹脆接過壺嘴喝了一口,茶水順着他的唇角留下,在喉結上性感起伏,“不去。”

他去了,元裏和他兩個本家親戚都不會自在。

元裏突然有些特意地嘆了口氣,眉眼藏了些看好戲的狡黠,“好吧,那我先去換身衣服了。将軍,你也別做風車了,快回去休息休息吧。”

等他走了後,楚賀潮站了一會兒,卻又拿過立式風車,低頭忙了起來。

薊縣。

元樓和元單兩個人心懷忐忑地跟着仆人往莊園趕去。

一路走來,他們經歷了諸多艱難險阻,這才能有驚無險地到了幽州。

兄弟倆凍得臉上都有了高原紅,皮膚皲裂着,看起來不比農田種地的漢子好上多少。他們身後的部曲也是如此,各個臉上顴骨通紅,神情疲憊,都風塵仆仆。

因為越往北走越冷,他們又對幽州的氣候沒有經驗,走到最後,一行人簡直是把所有行囊裏能穿在身上的東西都穿在了身上,看起來就像是一隊逃難的隊伍。

元單愛美,這會兒都不忍心看自己的樣子,他打着蔫兒,跟他哥道:“咱們這個樣子去找元裏,元裏會不會以為咱們是乞丐啊。”

元樓一向沉穩,“莫要胡說。”

“不是胡說,”元單崩潰地抓着頭,“哥,我都覺得自己身上有虱子在爬。”

元樓不着痕跡地離他遠了遠。

元單沒發現,又嘆了口氣,“哥,你說我們冒然來投靠元裏,元裏會高興嗎?”

元樓知道他話之所以多,也是因為心中憂慮。元樓同樣有此番憂慮,除了憂慮,還有點不好意思。

他們身為元裏的堂叔,卻千裏迢迢地前來投奔堂侄,這讓元樓實屬有些難為情。

兄弟倆都想了很多,說話便有些心不在焉。

他們一年多沒跟元裏見面了,元裏拜了名揚天下的大儒歐陽廷為師,又立了軍功讓元頌成了關內侯。進入幽州之後,他們發現元裏的名聲在這裏也傳得很廣,很得百姓信服,不止如此,他們還得知了元裏暫掌了幽州刺史一職。

幽州刺史!

那可是一州刺史啊!

元家以前可只有元頌這麽一個縣令,本以為元頌能夠封侯便是祖墳冒青煙的天大好事,誰知道元裏更是争氣,還沒立冠便能暫掌一州,元樓和元單剛知道這件事時,興奮激動得走路都同手同腳了。

但一年未見,他們之間身份地位已然天差地別,即便族長爺爺說元裏獨身在幽州需要本家兄弟幫助,兄弟倆的心中其實也惴惴不安。

刺史大人離他們太遙遠了,哪怕幽州刺史是元裏,他們還是會感到陌生和害怕,怕元裏會不接受他們。

離莊園越近,這樣的想法便越是沉重。元單緊張不已地抿着唇,也不說話了。

到了莊園前,仆人畢恭畢敬地道:“請兩位暫且等候片刻,小人這便去通報主人家。”

看着仆人走進莊園,元單深呼吸一口氣,“哥,我好緊張。”

元樓也緊張得渾身僵硬,舌頭都有些打結,他強裝鎮定地道:“沒事,我們雖是來投奔元裏的,但也是送部曲和東西的,若是元裏當真不需用我們,大不了等天氣暖和些我們再回去。”

元單沉默了一會,“可是我并不想要回去。哥,就像爺爺說的那樣,我們只有留在元裏身邊才有出人頭地的機會。我會努力為元裏做事,請他把我留下。否則就這麽灰頭土臉的回去,我真的不甘心。你難道想要回去嗎?”

元樓靜默片刻,無聲搖了搖頭。

他們既然願意冒着寒冬和危險還要趕來幽州,自然就是為了幹出一番大事業。

元樓趁着還沒見到元裏,低聲又叮囑了元單一遍,“你要記得我在路上說過的話。元單,即便我們在輩分上是元裏的長輩,但我們決定投奔元裏的那一刻起,便不能仗着長輩身份在此作威作福,給元裏做事便是元裏的屬下,你我雖都是元裏的本族,但絕不能因此肆意妄為。”

元單揉揉耳朵,“我記住,哥,你都說過多少遍了。”

他在心裏嘟囔着:就算你和我想要仗着輩份做事,你以為元裏會袖手旁觀嗎?元裏可不是會因為咱倆是他堂叔就一忍再忍的性格!

他們也沒聊多少,就聽到有腳步聲往這邊靠近。

有人來了。

兄弟倆連忙肅容整理自身,很快,他們就見到元裏親自出了莊園,快步朝他們走來,高聲道:“高臨、文翰,你們總算到了!”

身着一身靛青長袍、外披狐裘大衣的少年郎英姿飒爽,乍看起來已然是個成年兒郎的模樣。他發絲束得整整齊齊,黑發襯得臉龐格外俊秀白皙,唇紅齒白,雙眼有神清亮,如泊泊泉水一般沁人心脾,極為惹人注目。

元裏臉上笑意融融,他步伐雖快但卻從容雅致,很快便來到了兩個人的身前,擡眸笑看着許久未見的兄弟倆。

元樓和元單也被他如今的風采驚了一下,便趕緊從馬上下來,行禮道:“小民拜見刺史大人。”

元裏連忙把他們扶起來,笑罵道:“你們是我的堂叔,何須如此?”

元樓被他氣勢所攝,說話也不由拘束了起來,“雖是親眷,但禮不可廢。”

元裏無奈地笑了笑,看向了一旁的元單,上下打量了他一番,打趣道:“若不是文翰出聲,我都要認不出你了。我記得文翰平日裏可是自诩美男子的,怎這次見面卻如此狼狽?”

元單臉上一紅,“我可是從汝陽千辛萬苦走到幽州的,這還是大冬天,走了整整三個多月還沒洗過一回澡,即便我長得再好,也挨不住這一路風塵啊。”況且他長得也就普普通通的好看,和元裏比起來那才是小巫見大巫。

元裏笑了,伸手請道:“那快趕緊進府修整吧,你們好好沐浴休息一番,再睡個小覺,等晚飯時咱們再好好聊一聊。”

見到他這麽熱情自然的态度,元樓和元單心中一松,先前的不安與忐忑緩緩沒了,他們倆對視一眼,相視一笑,跟着元裏來到了莊園中。

一整個下午,這些人好好地修整了一番,洗掉一身泥睡了個舒服大覺,等到晚飯時被仆人從床上叫起來時,元樓和元單都有些今夕何年的茫然。

他們醒醒神,跟着仆人來到了廳堂。

廳堂中已經擺好了飯菜。

元單一看到飯桌,便稀奇地“咦”了一聲,“裏兒,這是什麽?”

元裏笑着道:“鴛鴦鍋。”

“鴛鴦鍋?”元單興趣勃勃地湊過來看了看,繞着鴛鴦鍋轉了一圈,納悶,“我怎麽瞧不出它哪裏像鴛鴦。”

元裏好笑,“這鍋中間有隔板分成兩個部分,成雙成對,豈不是像鴛鴦那般美好?”

元樓點點頭,贊同,“确實美好,以往從未見過這種東西,瞧這模樣,應當是鐵所制?當真是新奇,連洛陽都沒有這等東西。”

元裏應了聲對。

鐵鍋?

元單睜大眼又看了好一會兒,硬是沒看出來什麽美好,他讪讪一笑,“沒看出來。”

元樓略微尴尬,元裏卻忍俊不禁。令人送上湯底和菜肴,十分有東道主派頭地帶頭坐了下來。

他心裏也很是期待,準備好好和元樓他們涮個鍋。

也是元樓兩人來得巧,這鍋昨日才做好,元裏本想着等過年的時候和楚賀潮嘗嘗第一鍋火鍋的味道的,誰知道楚賀潮沒有這口福,第一口就讓給他這兩個堂叔了。

啧啧啧,元裏想起白日時楚賀潮幹脆利落拒絕一同吃晚飯的樣子,心中有些想笑。

不知道将軍知道自己錯過了什麽,會不會想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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