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這會沒辣椒,鴛鴦鍋的兩種湯也并非辣湯和原湯。而是一個雞湯,一個菌湯。
雞湯和菌湯在元樓倆兄弟下午沐浴休息的時候已經熬上,到現在已經熬了兩個時辰。随着火燒,乳白色的濃湯滾開,滋味鮮香,令人口齒生津。
兄弟倆直勾勾地看着,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菜和肉擺了滿桌子,肉也是最新鮮的牛肉,被廚子片成了薄薄圈起的一片,不比後世的肉卷厚上多少。這牛肉是養畜場裏的兩只公牛相鬥,一只直接被另一只捅破了肚子,這才被宰了送到了莊園裏。元裏把這頭牛放在戶外凍着,就準備着涮鍋或者過年的時候吃呢。
冬日吃火鍋是一件很惬意的事情,尤其是對沒有嘗過此等美味的人來說,一口下去味蕾炸開,又暖身體又好吃,簡直讓人上瘾。
一起涮鍋最能增進情誼,飯吃到半途,三人感情明顯升溫了許多。
元樓元單兩人已經放下了拘束,訴說着一路以來的激動,尤其是進入幽州後知道元裏暫掌刺史一職後的驚喜驕傲,說得他們臉上通紅,到現在還渾身發飄。
元裏一直溫和地聽着,也從他們嘴裏問出了很多老家的事情。有父親封侯後親人喜極而泣、有開宗廟拜祭宗族、有父親被稱作汝陽君後迎來許多投奔的門客……元裏從他們的描述中,都能想象到汝陽縣裏欣喜熱鬧的場面。
他聽着聽着,心中也很是滿足。
除此之外,元樓元單兩人還帶來了許多東西。
元頌令他們帶來了六百名忠心耿耿的部曲,還有投靠他的門客中挑選出來的三十個人才,一并來到了幽州。
聽到有元頌送來的門客,元裏便精神一振,倍感高興。
當然,這些門客并非都是劉骥辛那樣的人才。元裏不需要去看,就知道其中的大多數最多會識字處理公務,腦子靈活些懂得一些知識而已。因為元頌的身份擺在那裏,所封的侯爵只是小小一個關內侯,會投奔元頌的門客質量絕對不會很高,因為更為厲害的人不會選擇元頌。
但即便如此,也讓元裏如獲至寶。
因為元裏實在太缺基層文官人員了。
一州刺史所要處理的政務和公文繁多,光是屬官就需要數十位,例如治中從事、別駕從事、功曹、兵曹、主簿等等,這些都需要安排上屬于元裏自己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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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頌給他送來的這三十人,一定是人品學識還算尚可的人,否則元頌不會給他送過來。這些人暫且可以幫劉骥辛處理日常的公務,可以稍微緩解一下劉骥辛的壓力。
等到元裏真正任職幽州刺史後,托整個幽州都是楚家封地的福,他便可以全權把控整個幽州官員的升降、任命和撤職,并且完全不需要和皇帝朝廷打招呼,從另一個角度來說,幽州或者是陳留王的封地,已經不是天子可以管轄的區域了。
想要徹底地掌控幽州,官員不能少,尤其是基層的官員。
元裏還沒有正式接過幽州刺史的職位,從正統上來說,他現在并沒有辟官和招攬門客的能力。不過等真正成了幽州刺史之後,元裏就有征辟的權力了。
所謂“征辟”,就是指皇帝或者州郡高官直接征召名望顯赫的人士出來為自己做官。一般來說,征辟對所辟之人的資歷并沒有限制,為官為民者都可以,而且去留随意。如果說察舉制是從下而上的做官方式,那麽征辟便是從上而下的另外一種方式。
被征辟的人自然不需要舉孝廉出身了,這也是當今人們為何如此在意揚名、并用盡各種手段作秀使得自身具有聲望的原因之一。
我名聲只要夠大,就可以待在家裏等着皇帝和高官來征辟我為官。在這個時代背景下,只要對仕途有些野心的聰明人,都會主動宣揚自己的名聲。
請大儒點評自己,或是作秀,或是世家彼此配合揚名,這些都是士人之間極為正常的事。因為大家都知道,人人都孝順的時候,我不做點手段,我怎麽能突出重圍?
元裏先前就這麽想過,如果他進不了國子監走不了舉孝廉的道路,那麽他便會不斷為自己揚名,走被征辟的道路。
但如果有選擇,他其實并不想被人征辟。
因為被征辟的人會成為征辟自己之人的屬官,比如要是有郡守征辟了元裏,那元裏就是這個郡守的屬官,他會叫這個郡守為主公,和這個郡守有如“君臣”之間的關系。這樣臣服在另一個人麾下的感覺,元裏并不喜歡,所以一開始他便把這條路當做不得已之後的最後選擇。
而擁有“征辟”權力的官員也只有那麽一點。天子不必多說,內閣、三公、大将軍都具有征辟的權力,地方上的郡守和州刺史也有征辟的權力。
說來說去,還是得等立冠啊。
元裏嘆了口氣,又問了元樓兄弟二人除了這些是否還帶來了其他東西。
聞言,元樓連忙點頭,從身上抽出一封保存很好的信封交給了元裏,“還有大兄(元頌)托我們給你帶來的一封信。”
元裏接過,擦擦手打開了裏面的信紙,就着火光看着上方的字。
這封信很厚實,足足有十來頁,絮絮叨叨地寫了汝陽這一年來發生的事情。
前三頁皆是陳氏口述,令門客所寫,信中問了很多元裏在幽州的情況,問他是否冷了,是否吃不慣幽州的飯菜,是否水土不服,又說了些家中的近況,尤其是元頌封侯後家中的改變。
元裏笑着看完了這三張,之後的信便是元頌親筆寫的了。
信中內容比陳氏寫的更為詳細,将元頌封侯後幹的事一件件告訴了元裏,包括招募部曲與門客、建設城牆挖寬護城河等等,元裏邊看邊點了點頭。但再往下看時,他嘴角的笑意卻緩緩沒了,眼中充斥震驚。
元頌在信中告訴他,讓他好好對待元樓元單兄弟倆,将他們留在身邊做事,這是族長的心願。
族長會在今年冬日“病逝”,死前會留下遺願,讓元裏提前一年立冠。元頌讓元裏做好在開春後立冠的準備。
而這一切,都是為了讓元裏躲過天子賜字。
元裏拿着信的手開始發抖。
元樓元單見到之後,關心問道:“元裏,你怎麽了?信裏寫了什麽不好的事嗎?”
元裏看着他們無知無覺的面孔,啞聲道:“你們知道信裏寫了什麽嗎?”
元樓神色一正,“你且放心,此信由我一路保存至今,除了大兄,絕無第二個人看過信中的內容。”
“……”元裏久久沒說話,他的面上隐隐約約流露出悲傷,又很快垂眸掩下,“那你們在前來幽州之前,族長太公可有說過什麽?”
“也沒說什麽,”元單插話道,“就讓我們好好跟着你學做事,讓我們別闖禍,保護好你的安危。除了這些,好像沒其他的了。哥,你還記得爺爺說過什麽嗎?”
元樓想了想,“爺爺讓我同裏兒你說一句,‘寒冬凜冽,多多保重’。”
酸澀猛地從心頭湧起,元裏差點當場落淚。
族長這是在跟他告別。
而派來送信的元樓元單這兩個孫子,還不知道自己的爺爺即将在這個冬日死去。
他深呼吸一口氣,站起身,差點絆倒椅子。元裏強撐露出平時的樣子,對着元樓兄弟倆笑道:“你們繼續吃,我出去做些事。”
兄弟倆沒發現不對,都應了一聲好。
屋外的天色已經暗了下來。
餘晖吝啬地消失在天際,夜幕沉沉,冷風刀子似地刮臉,屋裏帶出來的熱氣瞬間散了個幹淨。快要過年的幽州,可謂是滴水成冰。
元裏愣愣地看着天邊半晌,鼻息之間的氣息變為白霧,他擡步,緩緩往人少的地方走去。
腳步沉重。
不知道走了多久,不知不覺中,元裏走到了白日做立式風車的地方。
幾乎已經成型了的立式風車靜靜待在原地,地上的木屑已經被仆人打掃幹淨。
元裏有些失神地走到風車旁邊,輕輕碰着風車的支柱。
風車做好了?楚賀潮做的嗎。
他呼吸略重。
有人為自己的仕途而死,這樣的沉重堪比裝滿石子的包袱壓在肩上。可元裏理智明白,這是元頌與族長的選擇,他們認為這樣的選擇是最佳的辦法。
他身為受益人,應該做的是背着沉重的包袱更堅定地往前走去。只有這樣才能不辜負他人為他而做的犧牲。
元裏絕不會退縮,他只是因為一個幼時疼愛他的老人為他而主動送死而感到難過。
他趴在風車上,手握成拳。
愧疚和不舍在心頭沉甸甸,猶如千鈞重負。元裏甚至覺得周圍的空氣變得稀薄,讓呼吸開始艱難。
這種痛苦讓元裏幾乎以為自己哭了,但上手一模才發現他的臉上幹幹淨淨,眼中幹澀。
他苦笑兩聲,使勁抹了把臉,就聽到有腳步聲靠近。
元裏立刻轉頭一看,就見到楚賀潮邊系着褲帶邊往這邊走來。
楚賀潮看到他,眼中也閃過驚訝,腳步定在了原地。
元裏道:“将軍,這麽晚了,你怎麽還過來這裏?”
聲音一出口,便帶着沙啞。楚賀潮想走的腳頓了頓,不動聲色地走到他面前,低頭看了他一會兒,沉聲問:“怎麽回事。”
這話說得沒有頭沒有尾的,但元裏知道他問的是自己。
元裏裝成平常的樣子,“我沒事。”
楚賀潮冷冷地眯着眼睛,“我再問你最後一遍。”
元裏搖了搖頭,“真的沒事,将軍,我還有事,先走了。”
他轉頭就走,手腕卻被抓住,男人語氣低沉中帶着煩躁,“是不是你那兩個堂叔讓你不開心了?”
“有楚王府和我在背後為你撐腰,你怕什麽?”楚賀潮壓着脾氣,耐心教導,“不喜歡就讓他們滾回去,男子漢大丈夫,躲在角落裏哭是什麽事。”
元裏本來沉重的心情也變得哭笑不得,“将軍,不是你說的那樣。”
楚賀潮把元裏轉了過來,挑眉,看着元裏的眼神像是看在找借口的小孩,“那是哪樣。”
剛剛在元樓元單面前不敢吐露一個字的元裏現在竟然有了向楚賀潮傾訴的欲望,他猶豫了片刻,帶着楚賀潮走到樹下石桌旁坐下,低聲将族長為他而死一事告訴了楚賀潮。
在說這些話時,就是一種釋放內心痛苦的過程。元裏甚至覺得不用楚賀潮和他多說什麽,他就已經比先前好了許多。
楚賀潮聽完後,面色沒有變化,淡淡地道:“他死得其所。”
元裏沉默片刻,道:“或許吧。”
兩個人無言對坐着,晚間的風吹得樹枝晃蕩,在月光下投下歪歪斜斜的影子。
元裏盯着桌上的紋路看了一會,突然問道:“将軍,你是怎麽排解熟悉之人死去的痛苦的?”
他發現無論是楚明豐的死亡還是韓進的死亡,只會讓楚賀潮短暫地痛苦一段時間,楚賀潮總是很快就能脫離出死去之人帶來的悲傷,無論這個人是親人還是部下士卒。他好像有着鋼鐵般意志一般,無論是誰的死亡都撼動不了他,理智無比地一往直前。
“人死不能複生,”說這句話的楚賀潮表情冷漠,甚至有些冷酷,完全不複當初為了士卒從泥水裏撿出一個銅板的模樣,“人早晚都要死,只是早死晚死的區別而已。死了的人已經死了,再如何思念難過也挽救不回來。既然如此,最明智的做法便是盡早抽身,接着好好活下去。”
元裏知道他是認真的,楚賀潮本人就是這麽做的。
楚明豐死的時候,無人知道楚賀潮是什麽樣的感覺,元裏也并不知道,但他知道,那滋味一定并不好受。
和他這會的感覺或許也差不多。
元裏呼出一口濁氣,他收拾起心情,點頭道:“你說的對。”
說完,元裏站起身,“更深露重,将軍,回去吧。”
楚賀潮跟着起身。
元裏不準備再回去繼續吃火鍋了,他派了個仆人去告訴了元樓二人一聲,讓他們自便。自己則準備回房休息。
楚賀潮跟他的房間就在隔壁,兩人同路。路上,楚賀潮聞着從他身上傳來的香味,皺眉,“你身上是什麽味道?”
元裏擡起袖子聞了聞,恍然大悟,“是火鍋的味道。”
“火鍋?”從沒聽過這個名字,楚賀潮古怪問道,“這是什麽。”
元裏這才想起來他還沒有嘗過火鍋的味道,不由好笑,“是一種适合在冬日裏吃的美食。将軍聞我身上的味道,會不會胃口大開?”
聞着确實會勾起人的胃口,楚賀潮又聞了聞,肚子突然咕咕叫了兩聲。
聲音響起來的一瞬間,元裏立刻朝楚賀潮看去,眼神微妙。楚賀潮卻鎮定極了,發現元裏的視線後還斜了他一眼,反問:“怎麽,我不能餓?”
元裏忍笑:“能,當然能。容我問一句,将軍,您吃晚飯了嗎?”
楚賀潮淡淡道:“沒有。”
“都這麽晚了還不吃飯,怎麽會不餓,”元裏頓時責備地看了楚賀潮一眼,“走,我帶你去嘗嘗火鍋的味道。”
楚賀潮腳步不動。
元裏加重音,完全是長輩對後輩的訓誡語氣,“楚賀潮。”
楚賀潮閉了閉眼睛。
元裏對他的态度越發親近,但明顯是長嫂對亡夫弟弟的态度。
既然如此,那他便好好做好這個小叔子。
時間只要久了,一切都會平息。
楚賀潮睜開眼,冷靜地跟上元裏的腳步,“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