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楊忠發這死也要勸他們分開的模樣,讓元裏的心不斷往下沉。

他不得不想。

連楊忠發都這麽抗拒,那他的父母又該有多麽抗拒?

楚賀潮嘴唇拉直。

陰影籠罩,看不出他是什麽表情。但總歸不是什麽好心情,楊忠發熟悉楚賀潮,哪怕楚賀潮一動不動地站着,身形還是那麽高大、挺拔,仿佛無堅不摧。但楊忠發知道自己的話句句都戳在了楚賀潮的痛點上,有些話只有短短幾個字,卻跟刀子一樣能讓人痛不欲生。

但只要他們在一塊,這樣的話只會更多、越來越多。

楊忠發狠狠心,繼續看向元裏,“大人,您心有大志,自身不凡,叔嫂亂倫之事只會讓你背上污名,天下人都會惡意揣測你與楚家兩兄弟的關系,懷疑你所得的刺史之位與功勳是否是正統而來……您比将軍小上八歲——八歲啊,您還年輕,将軍卻要而立,将軍如今看起來是不老,但若是十年之後呢?二十年之後呢?三五十年之後呢……末将絕不願意您将大好時光耗費在将軍身上,還請大人和将軍……恢複如常吧。”

他每一句話都好像在偏向元裏,實則護的卻是楚賀潮。

楊忠發神色乞求,眼神如重千斤。元裏嘴唇幹得掉皮,先前甜膩的糖葫蘆味道散得一幹二淨,散發着苦澀的餘韻。正當他想要說話時,楚賀潮就先開了口。

“……我說了,你有什麽話沖着我來說,跟他說什麽?他才立冠,能懂什麽?是我哄騙了他與我越了規矩,我話便放在這,他要是敢答應你什麽,我就打斷他的腿。聽到了嗎,我的好嫂嫂?”

楊忠發臉色鐵青,沒想到楚賀潮竟這麽蠻不講理,氣得呼吸急促,“将軍,你怎敢這麽做?!”

楚賀潮呼吸逐漸變得沉重緩慢,他還扯唇笑了一下,“我有什麽不敢做的?他活着我都敢搶,死了就不敢了?”

“你回去吧,”楚賀潮道,“今晚之事,就當你什麽都沒看到什麽都不知道,不要和第二個人說。”

“……”楊忠發深呼吸一口氣,咬着牙道,“不可能,這事今晚必須解決,不能再拖!”

他比想象中還要激動的态度讓元裏皺起了眉。

楊忠發現在顯然什麽話都聽不進去,勸都無法勸住他。元裏沒急着出聲,一邊在腦子裏思索着怎麽處理,一邊細細觀察楊忠發的神色。

楊忠發站起身就要往元裏走去,高聲,“元大人,你也聽到将軍說的話了,你當真還要跟他再将錯就錯下去嗎?!”

楚賀潮伸手攔住了他。

楊忠發又低聲朝楚賀潮吼道:“将軍,強扭的瓜不甜。你不讓我同元大人說話,不就是因為你心中沒底,覺得你們二人無法一直走下去嗎?你自己心裏分明清楚,分明知道這路艱難,不用我多說什麽,你們早晚都會分崩離析。若是當真情比金堅,那還怕什麽我的兩句話?你難道不想聽一聽元大人怎麽想的嗎?!”

楚賀潮掀起眼皮,眼底血絲由淺轉深,他張了張嘴,聲音低低,牢牢将楊忠發擋在身前,“別說了。”

燭火搖曳,昏暗的光在他身上搖着,楚賀潮又一次低聲地道:“楊忠發,別說了。”

楊忠發看着這模樣的他,忽然啞巴一樣說不出話了。

楚賀潮少年時就來到了戰場,楊忠發知道他是楚王的兒子,一直都很照顧着他。他眼睜睜地看着這渾小子變成了小将領,又變成了堅不可摧、令衆人仰望的戰神,成了威震北周的大将軍。

楊忠發跟在了楚賀潮身邊十五年了,十五年了,他從來沒見過楚賀潮露出這樣的神情。

這樣……帶着恐慌、懇求的神情。

元裏忽然開口,“大人想聽我說話?”

楚賀潮微不可見地僵住,楊忠發不忍心地看了楚賀潮一眼,壓下恻隐之心,“沒錯。”

楚賀潮想笑他太過天真,元裏都已答應他絕不反悔了,怎麽會給楊忠發想聽的回答?

但他卻無意識地緊張,全身緊繃,密密麻麻的心慌攀附在他的血肉之上。

随後,他就聽到了元裏的聲音,“大人說得是。”

楚賀潮如墜冰窟,愣住了。

楊忠發又悲又喜,複雜萬分地看着元裏。

元裏神色平淡,甚至過于冷漠地道:“楊大人說的話令我感悟頗多。你說得對,我與将軍在一起只會惹得天下人鄙夷叱罵,畢竟身份不符,年歲相差的也大。仔細想一想,我似乎也沒什麽道理繼續和将軍将錯就錯下去了。”

楚賀潮背對着元裏站着,覺得自己好像聽錯了元裏的話。

他表情錯愕,看起來竟然有些可憐。

……元裏怎麽會說這樣的話?

這不是元裏會說的話。

“既然被你發現了我們二人的事情,是該好好想想該如何處置了,”元裏揉着額頭,站起身道,“大人先給我好好思索的時間,等盼豐節結束後,再過來細談吧。”

說完,他朝着楊忠發點了點頭,竟毫不留情地轉身離開了。

書房外的冷風吹進,燭光倏地被吹滅了。

黑暗中,楊忠發喉間堵着,元裏的行為太出乎意料了。讓他現在有些不敢看楚賀潮,轉頭,凝視着黑暗中僵硬着的輪廓,楊忠發手足無措地不知道該說什麽,“将軍……”

“……滾。”楚賀潮壓抑地道。

“我——”

楚賀潮忽的暴怒:“滾!”

楊忠發張張嘴,狼狽地離開了。

楚賀潮在原地站了好一會兒,先前還跟元裏共吃同一根糖葫蘆,這會兒就已冷若冰霜。他的手心發冷,失魂落魄。

沒了,都沒了。

連他唯一的救命稻草也要棄他而去了。

黑暗包圍着楚賀潮,如寒潭一樣冰冷。楚賀潮越陷越深,呼吸越來越艱難之時,手中忽然多了一只溫熱的手。

楚賀潮又聽到了元裏那折磨得他不成人形的聲音,“哥,楊忠發走了嗎?”

楚賀潮愣愣地回過頭,看到了元裏隐隐約約的身影,他愣了好一會兒,才幹啞地道:“走了。”

頓了頓,楚賀潮又小心翼翼地問:“樂君,你那樣說是不是只是為了騙過他?”

元裏肯定地點點頭,“對,就是為了今晚先穩住他。他的情緒太激動了,這會我們說什麽他都聽不進去。如今又是盼豐節,薊縣人多雜亂,此事不得張揚。我便想佯裝一番暫且穩住他,等過完這三日花燈節後,他也冷靜了許多,那會再說事半功倍。”

楚賀潮一瞬從黑暗回到人間,他擡起發抖的手摩挲着元裏的臉頰、下巴,摩挲着元裏的眉頭眼睛,嘴皮子哆嗦着,激動、喜悅,“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只是騙他而已。”

元裏被摸得臉疼,男人驚喜得語無倫次,元裏沖他露出笑,摸摸男人的臉,和他額頭抵着額頭,心疼,“哥,我是不是吓到你了?”

楚賀潮模樣狼狽,眼中都丢人的有些濕潤,還好黑夜将這些盡數遮擋住了,“嗯,吓到了。”

楚賀潮這一生失去過許多東西,部下、兄長、爹娘……這是他第一次體會到失而複得的快樂。

這快樂讓人又是酸澀又是高興,滿足,無比滿足。

“對不起……”元裏鼻尖一酸,“等盼豐節後,我們就與心腹坦白。”

楚賀潮靜靜抱着他溫存,“好。”

元裏道:“你別聽楊忠發瞎說,我一點兒也不嫌你老。”

楚賀潮的臉色就微微一變,“呸”了一聲,“什麽老不老,那叫大。”

元裏看出了他對這個字的排斥,他想了想,“我之前給你的那瓶膏體,你若是每日洗完臉都抹一些,會老……大得慢一點。”

楚賀潮半信半疑,“真的?”

元裏重重點了點頭,“真的。”

楚賀潮勉強道:“那我之後每日都試一試。”

元裏以為楚賀潮已經被他安撫好了,但等晚上才發現,楚賀潮還是沒放下心。

他寸步不離地跟着元裏,五月份,睡覺時還緊緊地抱着元裏,兩個人都出了一身的汗。

元裏想辦法哄他睡覺,“其實楊忠發說的有一句話挺對的。”

楚賀潮猛地緊繃起來,“什麽?”

“他說我走一步看十步,”元裏笑了笑,“事實也是如此。我早在決定跟你在一起時,就已經想到被別人發現的這一日了。你喜歡我,我喜歡你,我們之間的端倪即便可以瞞一時,也瞞不過一世。哥,我既然會跟你在一起,就已經做好了最壞的準備。”

楚賀潮牽過他的手在唇前親了一口,眉眼深沉,“我會解決好這件事的。”

他低聲,“放心,別怕,我護着你,不讓你受委屈。”

元裏輕聲,“我不委屈。我想和你一起想辦法,你相信我啊,我有辦法讓楊忠發接受我們的。”

楚賀潮喉結滾滾,啞聲,“好。”

半夜,元裏被尿憋醒,模模糊糊睜開眼,就看見楚賀潮靠在床頭上,一只手摟着他,另一只手臂搭在身上,雙目睜着看着房梁,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困意消失了一半,元裏問:“你怎麽沒睡?”

楚賀潮回過神,“睡不着,是不是要起夜?我陪你去。”

“不用了,”元裏翻過他下床,“我自己能去。”

楚賀潮還是陪他去了,等洗完手再回到床上時,元裏打了個哈欠,“哥,你快睡覺吧。”

楚賀潮點點頭,“嗯,這就睡。”

元裏一看就知道他只是随口一說,根本沒準備睡。他想了想,忽然朝被子裏鑽去,“我給你親,你快點睡。”

褲帶被解開的楚賀潮受寵若驚,“怎麽突然給我親?”

元裏趴在他身上,“別說話,快點睡。”

元裏親得嘴巴發酸,喉嚨也發疼,等到都要困得閉眼睡覺的時候,楚賀潮才悶哼一聲,手指穿過元裏的頭發絲,一身汗地道:“好了。”

元裏爬出被子,熱得臉蛋通紅。他實在太困了,懶得出去漱嘴,便把東西咽了下去,用床邊茶杯裏的茶水漱了兩次嘴便打算睡了。

楚賀潮擡起他下巴貼上去,舌頭在元裏嘴裏快速轉了兩圈,溫柔地低聲,“睡吧。”

元裏含糊地道:“你也不嫌髒。”

楚賀潮樂了,“都是我的東西,我嫌什麽?”

元裏又不清不楚地說了兩句話,楚賀潮沒聽清。下一刻,元裏便睡着了,綿長的呼吸聲帶着安寧,一下下穩定着楚賀潮的心。

腦子裏的胡思亂想也跟着全沒了,楚賀潮漸漸睡了過去。

接下來的兩日,盼豐節順利度過,滞留在薊縣的人群逐漸散去。

從南方來的大儒名士,有将近七成的人決定在幽州多住一段時間。

這兩日,楊忠發也冷靜了不少,盼豐節的花燈剛剛被官府收起來,他便找上了楚王府。

元裏和楚賀潮已經在書房中等着他了。

楊忠發不敢看楚賀潮,他心情沉重,“元大人,您是否想清楚了?”

他已經預料到這二人會是什麽結局了。

将軍二十九年來,頭一次喜歡了人,便是要被他阻攔的結果……楊忠發心中悶悶地疼。但這個惡人,他不得不做。

元裏越是冷酷果斷,便越能打消将軍的念頭。

楊忠發呼出一口濁氣,已然做好了被楚賀潮仇恨的準備。

元裏卻道:“楊大人,還請你稍等片刻。”

楊忠發一愣,不明所以地颔首。沒承想兩刻鐘後,書房門外便響起了林田的聲音,“主公,人來了。”

人?還有誰要來?

楊忠發摸不着頭腦,往書房門外看去。

元裏道:“進來吧。”

林田打開了門,劉骥辛、郭茂、趙營、邬恺、汪二五人在他身後走進了書房。

楊忠發愕然失色,這些人來此幹什麽?!

這五人分別跟元裏和楚賀潮見完禮之後,便由劉骥辛帶頭問道:“主公叫我等來是有事吩咐?”

元裏笑了笑:“不急,你們先坐。”

衆人依言坐下,劉骥辛正好坐在楊忠發的對面,他對着楊忠發微微颔首示意,楊忠發僵硬地回應了一下。劉骥辛心中生奇,怎感覺這楊大人今日有些不對?

等衆人坐下後,元裏便緩慢地開了口:“今晚來這裏的人,都是我全然信賴的心腹。”

劉骥辛幾人面上帶上了笑容,連忙說着:“多謝主公看重。”

元裏從部下臉上一一看過,鄭重其辭地道:“我有一件事要告知你們。此事事關重大,若是被除了你們之外的人知道,我與将軍二人都将身敗名裂,遭天下人之鄙夷叱罵。”

幾人被這話吓了一跳。郭茂和劉骥辛飛速地對視一眼,郭茂額頭已經出了一頭冷汗,心如鼓槌作響。

究竟是什麽樣的事,才能讓主公說出“身敗名裂”、“遭天下人鄙夷叱罵”這樣的話?

劉骥辛同樣驚疑不定,已然想到了千百種不好的事情。

汪二、邬恺、趙營三人面色凝重,這五人對元裏的忠誠可謂是一心一意,他們沒有遲疑,立刻站起身表明自己的忠心,“請主公放心,屬下即便是死,也絕不會向外洩露此事。”

元裏神色欣慰,他又看向了五人之中來到他身邊最晚、也最謹慎小心的郭茂,“平之若是害怕此事,現下便可離去,我不會怪罪于你。”

郭茂當真在一瞬間起了離去的念頭,但下一瞬,這個念頭便被他緊緊壓下。

他知道自己若是這一走,就再也不會得到元裏的信任。而留在這裏聽完那個“秘密”以後,也只能同元裏綁在一起了。他們一榮俱榮,一損俱損,郭茂之後若是想要離開,那便只有“死”的局面。

郭茂向來很怕這樣的秘辛,但郭茂等了三十年,只等來了元裏這一個伯樂,這一個萬裏挑一的主公。元裏是天命所歸之人,是他夢中才有的賢主,有這樣天大的機會擺在面前,郭茂怎會将其推開?

他的神色逐漸變得堅定,最終掀起衣袍跪地,對元裏行了一個大禮,“郭某既叫您一聲主公,便甘願為主公赴死,刀山火海,在所不辭。若某有一字虛言,便讓某五雷轟頂而死。”

“好!”元裏朗聲道,“我信你!平之快起,你們也坐!”

楊忠發看着這一幕,已經隐隐約約地猜到元裏要說什麽事。

但、但這和他想象之中不一樣啊。

元裏呼出一口濁氣,坦然地握住了楚賀潮的手,對着在座衆人道:“我與将軍已有了夫妻之實。”

……

……什麽?

晴天霹靂在衆人頭上炸起。

良久後,他們不敢置信地看着元裏,又看向楚賀潮,最後看向了他們交握在一起的手。

主公和将軍在一起了?!

這怎麽可能!

楚賀潮低頭看着元裏的手,表情也有一瞬的怪異,随後便面無異色地反手握住了元裏。

他們什麽時候有夫妻之實了?

他怎麽不知道。

劉骥辛、郭茂等人哪裏知道楚賀潮在想什麽,他們各個都被吓得雙腿發軟,若不是主公剛剛叫他們坐在了椅子上,他們怕是已經出醜地摔倒在地了。

郭茂苦笑着擦拭頭上的汗珠,原來如此,原來是這般的秘密啊,怪不得主公如此鄭重其事。

一旁,邬恺僵硬地轉動脖子看向汪二,“汪兄,我是否聽錯主公的話了?”

汪二同樣目瞪口呆,說話都磕巴了起來,“邬兄,我我我,我怕是也聽錯了。”

對,一定是他們聽錯了。

否則他們怎麽聽到主公說他和将軍已有了夫妻之實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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