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道歉
◎謝沉霜松開葉蓁,垂眸啞着聲道:“抱歉。”◎
烏雲遮月, 謝府燈影寂寥。
謝沉霜攥着周允的口供面色冷冽朝外走,他迫切想去找葉蓁要一個答案。可剛過垂花門,正要往府門口的方向走時, 身後有人冷不丁叫了聲:“沉霜?”
原本疾行的謝沉霜腳下猛地一頓。
那人見當真是他,不由眉頭一蹙。對方提燈朝謝沉霜行來的同時, 板着臉道:“我同你說多少次了, 君子要戒驕戒躁, 這大晚上的,你這般行色匆匆做什麽去?”
是謝家二老爺謝博仁。
謝沉霜的父親是家中嫡長子, 他至死都未與二老爺謝博仁分家, 是以如今謝博仁一家仍住在謝家西邊的院子裏。
謝沉霜平複了下心情,喚了聲二叔後,道:“我進宮一趟。”
“進宮?”謝博仁眉心擰出一道褶皺,“這個時辰你進宮去?”
謝沉霜這才發現,眼下子時已過,宮門早已下鑰, 他即便去也沒法入宮。謝沉霜這才冷靜下來, 他垂下眼睫,同謝博仁解釋:“我忘了時辰。”
宣帝将科舉舞弊案交給謝沉霜去查, 謝博仁亦有所耳聞。
十年寒窗才中進士的謝博仁,跟全天下讀書一樣, 最痛恨科舉舞弊了。今夜既遇見謝沉霜,謝博仁便絮絮叨叨同謝沉霜說了許多。話裏話外都是要謝沉霜秉公辦理,要守住科舉唯真才實學才能高中的底線。
謝沉霜父親早亡,戚蓉養他長大, 謝博仁教他學識, 所以謝沉霜對謝博仁一直很敬重。可今夜謝博仁說的話, 攥着周允口供的謝沉霜,卻是一個字都沒聽進去。
他滿腦子都是瓊林宴那日,葉蓁眉眼裏的歡喜,與今日錢學義那句,‘周兄有個心上人,說待他高中後,他便回去娶她’。
“沉霜!”謝博仁冷不丁了謝沉霜的名字。
謝沉霜回過神來,就見謝博仁皺眉看着他:“你在想什麽呢?我說了半天你都不帶應聲的?”
“陛下命我查科舉舞弊一案,我剛才在想今日的證詞。”謝沉霜倏忽回神,“叔父說什麽?”
聽謝沉霜說他在想今日的證詞,謝博仁便也沒再說什麽了,只道:“行了,時辰也不早了,你早些回去歇息吧。”
“好,那叔父您也早些回去歇息。”
謝博仁點點頭,繼續提燈夜游去了。
謝沉霜折返回了院子後,依舊又去了書房。後肩的傷口隐隐作痛,謝沉霜卻是毫無反應,只淨手後掌燈研磨,然後提筆落字。
君子戒驕戒躁,溫雅端方,這是謝博仁給謝沉霜定的規矩。
小時候,但凡謝沉霜有一處沒做到,謝博仁便會罰他寫字。時日久了,謝沉霜便養成了一個習慣,但凡心緒不定時,他便會提筆練字,借此凝神靜氣摒棄雜念。
一大篇字寫完時,外面已是四更天了,謝沉霜又成了那個冷靜自持的端方郎君。他撫平周允口供上的褶皺,換過朝服後,便又神态平靜上朝去了。
今日的早朝上只議兩件事。
第一件是端午安排事宜。原本這種小事,不必放到早朝上來議,但眼下禮部尚書與左侍郎全羁押在大理寺中,禮部只剩下一個右侍郎。禮部右侍郎不敢擅專,便上書讓宣帝做主。
意料之中被宣帝罵了一頓。
“這等小事也要來讓朕做主,朕要你這個右侍郎有何用?若你能力不夠,那趁早退位讓賢,讓能者居上!”
平素宣帝一貫溫和,很少會這般毫不留情當衆訓斥臣子,禮部右侍郎忙抱着笏板請罪。
宣帝沒空搭理他,只又轉頭看向謝沉霜:“科舉舞弊案可有眉目了?”
一身紫色官袍的謝沉霜站出來,将昨日審問的種種,悉數禀告給宣帝。
宣帝聽完後,蒼白的面容上頓時怒氣叢生,當着衆位朝臣的面,便将大理寺卿給辦了:“大理寺掌平決獄訟,而你身為大理寺卿,竟連有功在身者,須得先呈報省級學政,革除功名之後才能用刑定罪都不知,就直接濫用刑法,嚴刑逼供讓士子們認罪,這與故意殺人區別?!”
大理寺卿聞言,抱着笏板站出來,正要請罪時,宣帝卻沒給他那個機會,宣帝直接道:“來人,将張常瑞拖下去,即刻革職查辦!若查出從前有屈打成招的罪行,嚴懲不貸!”
宣帝話音剛落,禦前侍衛即刻上殿來将張常瑞拖走。
有人想為張常瑞求情,但悄悄瞄了一眼,最前面巍然不動的徐相之後,見徐相沒有吩咐,便默默又将伸出去的腳收了回去。
宣帝這幾日犯了舊疾,這番話說完之後,整個人便又猛地咳了起來。
平日吵嚷的早朝,今日驟然鴉雀無聲,只有宣帝的咳嗽聲撕心裂肺響着。過了須臾,打頭的徐相動了,他抱着笏板,跪下行禮道:“請陛下保重龍體。”
徐相這話一出,大半的朝臣們也跟着應和道:“請陛下保重龍體。”
宣帝咳了好一會兒才平複下來,他深深喘了好幾口氣,然後扶着龍椅顫巍巍起身,下了禦階走到徐相面前,親自将徐相扶起來,沖他道:“丞相不必多禮。”
“臣惶恐。”徐相抱着笏板起身。
宣帝依舊扶着徐相的胳膊,舅甥倆看起來十分親切,宣帝甚至還笑着同徐相道:“丞相,科舉乃國中重中之重,萬不能讓天下學子寒了心,朕覺得,這次的事,一定要查個水落石出,給全天下的士子一個交代,丞相以為呢?”
“臣贊同陛下所說,天下士子寒窗苦讀,只為一朝蟾宮折桂。若徇私舞弊者高中,讓那些寒窗苦讀多年的士子們該如何自處!”
“丞相所言極是。”說着,宣帝轉頭看向謝沉霜,“沉霜,丞相說的,你可聽清楚了?”
“臣聽清楚了,請陛下與丞相大人放心,此事臣定會查個水落石出。”
宣帝輕輕颔首,朝中徐相黨一時摸不清徐相葫蘆裏在賣什麽藥,一時也只能順着這話說下去。
早朝散後,宣帝本打算找謝沉霜議事的,但他的身子實在撐不住,索性便讓謝沉霜先去勤思殿,等為姜毓和葉蓁授完課再過來。
謝沉霜去時,葉蓁和姜毓已經在了。
葉蓁一看見謝沉霜,眼睛瞬間就亮了,當即便拎着裙子跑過去:“太傅,你來了。”
謝沉霜看着葉蓁這張明媚的臉,那些被壓下去的情緒,瞬間便翻湧上來了。謝沉霜寬袖裏的那只大掌倏忽握成拳,他面上沒顯露半分,仍同葉蓁颔首道:“公主。”
葉蓁怔了怔,有些不明所以。
謝沉霜怎麽了?她怎麽覺得,他今天怪怪的?!
“太傅,你好點了麽?”姜毓也迎上來,關切看着謝沉霜。
謝沉霜道:“勞殿下挂念,臣已經無礙了。臣不在這幾日,殿下可有日日溫習課業?”
姜毓點頭:“有的。”
謝沉霜道:“好,那今日不授課,請殿下以這次的科舉舞弊為題寫一篇策論。”
葉蓁聞言,又愣了下,姜毓已經應下,将紙鋪好準備提筆蘸墨了。葉蓁頓時有點頭大,她對科舉一事了解并不深,她要怎麽寫?!而且還有偏殿的東西,她得盡快給謝沉霜才行。
葉蓁正發愁時,就聽謝沉霜道:“殿下寫策論,公主跟我出去一趟,我有話要同公主說。”
“哎,好。”葉蓁當即放下筆,高高興興跟着謝沉霜出去了。
姜毓聽學期間,宮人們都不能進殿打擾,所以現在偌大的勤思殿,除了裏面正在絞盡腦汁想策論的姜毓,就只剩下廊外的謝沉霜和葉蓁了。
謝沉霜将葉蓁帶到了院中的桐樹旁,他正要開口時,葉蓁已先一步道:“你的傷口是又疼了麽?我看你胳膊的姿勢有點奇怪。”
“公主,我——”
謝沉霜正要開口時,葉蓁突然道:“你等我一下。”
說完,就拎着裙子朝旁邊的空偏殿跑去了。
謝沉霜一個人站在樹下等葉蓁,日光将他的身子拉得長長的。謝沉霜昨夜一宿沒睡,今日又是一堆事,此時獨自站在這裏時,頓覺疲倦湧上心頭。
他擡手揉眉心,驟然眼前一黑,身子踉跄猛地踉跄一下,身後有人突然驚呼道:“霜霜!”
謝沉霜猛地扭頭,就看見葉蓁一張焦急的臉:“你怎麽樣?來,先坐下!”
梧桐樹下有一套石桌椅,葉蓁轉頭将另外一只手上的東西放下,又當即兩只手扶住謝沉霜想帶他坐下的。
但謝沉霜不說話,也不動,目光緊緊鎖在葉蓁臉上,眸底翻湧着怒意。
她怎麽能這樣?她一面叫他霜霜,一面又同別人有了婚約?
但謝沉霜情緒一貫內斂,即便生氣也是寂靜無聲的。他抿緊慘淡的唇角,當即想将胳膊抽出來,但他抽胳膊時不小心蹭到了葉蓁右手的袖子,袖子翻起來時,謝沉霜看見葉蓁右手手背上一片紅腫。
謝沉霜瞳孔猛地一縮。
葉蓁是關心則亂,但察覺到謝沉霜抗拒想抽手時,她頓時讪讪松手:“對不住啊!我不是……”
話沒說完,葉蓁的手腕已被謝沉霜握住了。
葉蓁下意識擡眸,只看見謝沉霜繃緊的側臉。
謝沉霜握住葉蓁的手腕,快步将她帶到廊下的青花瓷缸裏,将葉蓁被燙過的手背浸在水中。
波光粼粼之下,葉蓁白皙的手背上紅腫一片,看見那一幕,謝沉霜松開葉蓁,垂眸啞着聲道:“抱歉。”
葉蓁記挂着謝沉霜身上的傷,便特意給謝沉霜熬了補湯,但她又不确定謝沉霜什麽來,便找了個爐子,将補湯煨在了爐子上。剛才她端出來快到謝沉霜身邊時,看見謝沉霜身子晃了一下,忙伸手扶了謝沉霜一把,那熱湯頓時就灑在了她的手背上。
“我沒事的呀,不疼,沒那麽燙的。”葉蓁泡了水之後,又走到石桌旁,将碗遞給謝沉霜,“我在裏面加了補氣血和有助于長傷口的藥材,你嘗嘗看。”
謝沉霜接過湯碗,但并沒有立刻喝,而是盯着葉蓁,沙啞問:“這碗湯是為了讓我幫周允麽?”
“不是啊!這跟周大哥有什麽關系?”葉蓁不解看着謝沉霜。
謝沉霜便沒再說什麽了,只垂眸安靜喝湯。
四月末正是綠樹成蔭的時節,日光從樹葉間隙落在謝沉霜的臉上,愈發襯得他神色奇怪。葉蓁望着謝沉霜喝完湯之後,才問:“你剛才想說什麽來着?”
直覺告訴葉蓁,謝沉霜的反常,跟他想說的話有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