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第二日,天邊蒙蒙亮,雞才剛剛打鳴,梁家竈屋裏就飄出了縷縷炊煙。

有趕着大早去河邊洗衣服的婦人看見了,便三三兩兩的說笑。

“瞧梁家院子,莫不是新婦趕早起來做早飯啦?”

“想必是,嫁了人,當要伺候公婆弟妹的。”

“也不知陳家的幺兒手藝咋樣,我們怕是沒那個口福吃到喽!”

說完,便是一陣笑。

說話的人是村南邊的,平日裏時常往陳家那片兒去,自是知道陳小幺別說做飯了,早些年,還是個連燒水都能燒糊鍋子的主兒。

老梁家把這麽個小傻子娶進門,以後的日子,眼瞅着是要難過了。

一衆婦人叽叽咕咕,猜測梁家早飯桌上是什麽菜色,而另一頭,梁家竈屋裏,劉美花卻被眼前的景象震住了。

新婦過門頭一日,不說給一家人搗鼓早飯,但早起幫幫竈屋的忙、泡泡茶,這些事情,但凡是個懂事知禮的,都曉得該怎麽做。

但新媳婦是個傻的,看那樣子,出嫁前也沒人教過,劉美花還是自個兒起來了。

結果一進竈屋,就見繼子正站在竈前,彎腰往竈膛裏添柴火。

人高馬大一個漢子,站在不大的竈屋裏,愈發顯得逼仄。

蒸籠裏冒着熱氣,大鐵鍋裏煮了粥,下了婚宴上沒吃完存起來的兔肉,又添了幾把菜葉子。

動作還挺熟練。

劉美花倚在門口,一時說不出個什麽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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竈屋這一畝三分地,向來是屋裏人的地盤。要在田裏賣力氣幹活兒的男人漢子,是不讓進竈屋的。

不論是女是男,嫁了人,成了人家屋裏頭的人,這裏的活兒就該你幹了。

哪家的媳婦要是把竈屋活兒給了男人幹,那可是要被笑話的。

就像梁川,雖說懂事的早,幾歲大就幫着幹地裏活,但長這麽大,他進竈屋的次數,也是屈指可數。

劉美花清咳了一聲。

梁川手上動作沒停,頭往後側了一側,“娘,早飯馬上好。”

劉美花傻眼,只得又出去了。

沒一會兒,一屜包子,并六碗帶着油葷的糙米青菜粥,就被端上了堂屋的桌上。

“哥。”

梁田頭一個聞着飯香味從裏屋出來了。

“哥,我啥時候能回去睡啊。”梁田揉着眼睛,一張肉臉上的神色有幾分困倦,“爹打呼,小妹磨牙,吵得我一夜沒睡着。”

梁家屋子不大,原本那間小的,是梁川和跟梁田兩個人睡,昨個兒為着梁川成親,做弟弟的不好跟哥嫂一個屋,就讓梁田暫時去梁老漢那邊睡了。

“再等等。”梁川在弟弟頭上揉了把,想了想,道:“你再在爹娘屋睡上幾天。”

梁田滿臉不情願,嘟嘟囔囔到桌邊坐了。

等梁老漢也起來了,梁川掀了簾子,進了房裏叫人。

一進去,還沒等開口,便見人已經坐起來了,只是擁着被子,一臉的茫然。

陳小幺一覺睡的是昏天黑地,加之睡前又經了那麽一吓,此刻腦袋還暈暈乎乎的。

頭一晚的記憶還很鮮明。

此刻,他見梁川看着自己,下意識的就把被子緊了緊,不自主的瑟縮了一下,看着怯生生的。

梁川看了他一會兒,道:“洗臉吃飯。”

說完,放下簾子出去了。

雖是成了親,但莫名的,兩人竟然像是比沒成親前還生分了些。

堂屋裏擺着一張四方桌,原先是一家五口,就是五張椅子。

梁老漢跟劉美花各占一邊,兩個小的坐一邊,梁川長得高大,所以是一人坐一邊。

如今,梁川旁邊多了一把椅子。

陳小幺看了眼堂屋的景象,有些局促,猶豫了一會兒,還是磨磨蹭蹭的挨到梁川旁邊坐了。

飯桌上挺安靜,只有唏哩呼嚕吃飯的聲音。

梁老漢梁川和梁小妹三人是一向話不多,梁田鬧騰一點,但今天因為沒睡好的,也有些蔫蔫的,劉美花也難得沒說話,只是一邊吃飯,一邊打量自己這個新媳婦兒。

人看着倒是挺精神的,不像有啥毛病,只是聽說還有個大夫也鬧不明白的病,也不知道抓藥費不費銀錢。

可別成了個藥簍子。

身子骨也太瘦,坐在繼子旁邊,整個像是還沒他一半大。

這可怎麽生孩子。

劉美花心裏暗自琢磨着,又看了眼梁田,心想,不管怎麽着,人是梁川自個兒要娶的,娶都娶回來了,這事兒也算有了着落。

如今梁田也虛歲十四了,該得給他張羅媳婦了。

梁田不知道自己親娘心裏在想啥,還想着啥時候能回去跟哥睡一屋;梁小妹麽,一邊慢吞吞的喝着粥,一邊悄默聲的打量嫂子——

今天的陳小幺只穿一身最平常的布衣,臉上幹幹淨淨,昨天過門的脂粉妝容都卸了,露出一張素白的小臉兒,眉毛黑漆漆的,眼睛特別大。

還是好看!

梁小妹只覺得家裏多了個好看嫂子,吃飯都變得香了。

其實梁家人生的都不醜,就連梁田也是方面闊額的周正,看着很有精神,只是這種好看,又跟陳小幺的完全完全不同。

梁小妹形容不出來。

就覺得嫂子的臉怎麽能看着那麽嫩。

梁川則一邊大口吃着饅頭,一邊拿餘光打量着恨不得把自己縮成一團,只占了桌子一角的陳小幺,又想到梁田早上抱怨的話,心想,是不是該蓋個新屋了。

一頓飯吃的是各懷心思。

陳小幺吃的最慢,而且到了一個新環境,根本就不敢多吃,梁小妹放下筷子的時候,他才剛開始慢慢騰騰的小口喝粥。

可是也懂得看眼色,更何況過了一晚,也回過勁兒來了,曉得嫁了人成了親,不僅僅得晚上睡同一炕、一道去茅房,還得幫着做活兒。

當下急急咽下嘴裏的粥,搶着去洗碗。

洗碗這活兒,是陳小幺還在家裏時就做慣的,幹的還算麻利。

劉美花兩道眉毛吊起來,道:“還算像樣。”

梁老漢吃完了飯,就進屋裏去尋了背簍鋤頭。

如今正逢春種農忙時分,梁家雖只有兩畝地,說忙也算不上太忙,但原本這些地裏活兒都是梁川的,如今他是新婚,沒有新婚第二日,就讓人下地去的道理。

給村裏其他人看見了,也是會說嘴的。

但地裏活又不是能耽擱的,梁老漢收拾了家夥什,道:“我去田裏。”

劉美花也拾掇完了,今兒要領着梁小妹去一趟下巧村,給一戶人家縫衣服量尺寸。

陳小幺洗完碗從竈屋裏出來的時候,堂屋裏就已經沒人了,冷冷清清的。

他呆了半瞬,急急的往外一走,見梁川坐在廊下,磨着一把柴刀。

那柴刀比一般砍柴的要長些,可梁川手掌大、胳膊長,拿在他手上也顯得不怎麽笨重,兩面刀刃被磨得锃亮,在太陽底下反着光。

陳小幺看見屋裏還有人,終于松了口氣,在廊下停住了。

聽見腳步聲,梁川動作頓住,擡眼看他,把東西收起來了,起身道:“走吧。”

“去哪裏?”

“收拾東西。”

陳小幺過門那日,就帶過來一個包袱,裝了幾件換洗的衣服。

但如今陳小幺到他們家來了,陳家屋子就沒人了,整間空在那裏,須得收拾一番,給屋子上鎖。

兩人一前一後,一道往村子南頭走去。

漸漸的,兩人的距離越拉越大。

梁川腿長個高,步子快是慣了的,他也不是有意要把陳小幺甩在後頭,只是一走起來就剎不住,再加上心裏在盤算着蓋屋子的事情,也就沒注意到陳小幺沒跟上。

陳小幺也不敢叫他慢一點,跟在後頭,一路小跑的上氣不接下氣。

打前頭迎來一個人,背着籮筐準備下地的模樣,見了二人,擡手便打招呼:“川兒哥。”

梁川擡頭看去,認出是昨天來吃過酒席的王家老二王柱子,也點了點頭,應了聲:“嗯。”

“你這是去哪啊?”王柱子探頭看了眼他身後的陳小幺,笑着問,“這才剛成親,不得先在家裏歇兩天,溫存溫存?”

昨日因着是大日子,梁川跟他們吃酒時,還破天荒的閑聊了幾句天,但今天就又恢複成了往日冷淡寡言的模樣,沒多說:“去那邊收拾一趟。”

“噢。”王柱子點點頭,又瞥了眼陳小幺,點點頭,“那回頭再一起喝一杯啊。”

說着便背着背簍往前走了。

梁川則停下步子,側頭看了眼後面的陳小幺。

陳小幺連忙追到他身後來。

才春天,但太陽出來的時候,已經有些熱意了,陳小幺也不知是跑了一會兒,還是身體弱,就這麽會兒時間,額上竟然出了細細一層汗。

覆在白淨的額頭上,鼻頭還紅紅的,張着嘴巴,仰着頭,細細的喘氣。

梁川蹙起眉。

竟然是他忘了,走着走着,又把陳小幺給落下了。

想了想,他朝陳小幺伸出手,“來。”

陳小幺呆了一呆,不明所以,梁川就徑直牽住了他的手腕,帶着他一同往前走。

被捏着手腕子其實不太舒服,陳小幺跟着踉跄兩步,扁了扁嘴,把手縮了一下,照着阿奶以前牽自己的樣子,把拳頭塞進梁川的手裏。

梁川一愣,只覺手心裏被塞進來一個拳頭,比一般男子的要小,也要軟,像摸不到骨頭。

就這麽個從未有過的觸感,令他的心情愉悅了起來,眉毛微微揚起,整張冷硬的臉都松下來,這才真正像有了新婚的模樣。

那頭王柱子一邊往前走,一邊在心裏暗覺好笑。

說到底,梁川娶陳小幺,村裏就沒人看好的。

這兩人成親前,王柱子家的媳婦兒還跟人閑聊嚼過舌頭,回來說給他聽了,說是梁川莫不是覺得自個兒身上有怪病,就讨個同樣有怪病的陳小幺回來,這樣兩人誰也不會嫌棄誰。

可昨天陳小幺過門,裝扮一番,那模樣還挺俊俏的,當下還有人羨慕了一番,梁川竟還是個有豔福的。

有漢子嘲了一嘴,說再好看,是個傻子,還有個說不清楚的病,你娶回來放家裏,不嫌晦氣?

當時王柱子聽了這話,也在心裏點頭。

今日一看,這兩人沒半分新婚夫婦的親密,可不就是梁川其實也打心底裏看不上新媳婦兒麽?

這麽想着,王柱子又回頭看了一眼。

只是這麽一看,便呆了一呆。

剛剛還一前一後,一個板着臉、一個一臉怯弱的兩個人,現下怎麽連手都牽上了?

這十裏八鄉,哪有夫婦這麽大喇喇牽手的,就算是新婚,那也都覺得羞。

真是稀奇了,這可得回去好好學給給媳婦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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