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天氣漸漸熱起來,地裏幹活兒的人也多了起來。

梁田如今也十三了,開始幫着家裏幹些輕松的活。

這些日子,每天天沒亮,梁家父子三人就背着背簍拿着家夥下了田。

為着田裏的活兒,梁川已經有好些日子沒上過山了,總得先把苞谷給打理好了再說其他的。

陳小幺正站在雞籠前面,從簸箕裏抓出一把雜豆草籽,撒到裏面去。

如今喂雞趕鴨子的活兒現在都歸他幹。

“幺兒?幺兒!”

劉美花拿着一個蓋着白布的大碗從竈屋裏走了出來,邊走邊喊。

陳小幺端着簸箕回過身。

“你把這個拿到溫夫子家裏去,就說是梁家送去的。”劉美花把碗塞到陳小幺手裏,“仔細着點,可別弄撒了,剛磨出來的豆腐。”

陳小幺輕輕“哦”了聲,兩手把碗端好,慢騰騰的往外走。

劉美花又把人叫住:“等會兒!”

“知道溫夫子家住哪吧?”劉美花一看他那傻登登的模樣,就太不放心,同他再三确認道:“村東頭大榕樹底下那家,可別走錯地兒了。”

陳小幺點頭,一張小臉看着乖,眼角卻都是垂着的,看着情緒不高。

他腦子裏裝不了事,什麽都寫在臉上。

是高興還是難過,是害怕還是拘謹,一眼掃過去,看得是明明白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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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幾日,陳小幺擺明了就是跟繼子鬧不愉快了。

不說這大半夜也不一道進進出出了,就連吃飯的時候,陳小幺也像生怕被梁川給活吞了似的,就這麽點兒四四方方的飯桌,他能躲到最邊上去。

梁川表情倒是跟以往沒什麽區別,總之是一臉門神相。

不過這都是小兩口自己屋裏的事兒,當爹娘的沒法子管,更何況,劉美花也不是他倆親娘。

劉美花只多看了他幾眼,就讓他走了。

陳小幺抱着碗,沿着小道,走的不緊不慢。

溫夫子是誰,他還是曉得的。

溫夫子是村裏前不久才搬來的一個讀書郎,府城來的,很有學問。

到底多有學問,莊稼人也不知,只曉得既是讀書人,又據說身上是有功名的,那必然是差不了。

溫夫子獨身一人,既沒家人又沒田地,就在村東頭大榕樹底下搭了間小茅屋做學堂,村裏有些農戶家裏有些閑錢的,就送适齡的娃娃去念書識字,多少給些束脩。

論多少自是沒法跟府城私塾裏的夫子相比,但也足夠這溫夫子一個人過滋潤日子了。

劉美花近來就有了一個送梁田去念兩天學堂的心思,但家裏又并無多少閑錢——

最近春耕,買種子買肥料花了不少,梁老漢每個月的草藥也少不得要花銀錢,再加上日常開銷,能剩下的就都是老本了,不能動的。

不過好在聽說那溫夫子為人和善,于錢財一事上似乎是并不計較,有農戶家裏拿不出錢的,給送一吊肉、幾個蛋,也肯讓娃娃去念書習字。

于是今個兒,劉美花才讓陳小幺送一盆豆腐去碰碰運氣,看人家願不願意收他們梁田。

劉美花原是有一手做豆腐的手藝,還是從她太爺那傳下來的。不過這活計頗需費一番功夫,近些年,她倒是很少再做了。

昨個兒還是為着梁田念學堂的事兒,才又把那一方老舊的石磨盤架起來。

陳小幺捧着那一大碗豆腐,走了小半個時辰,到了村東頭大榕樹底下。

這才剛到晌午,榕樹底下就聚了好些人了。

有婦人阿叔在等孩子下學的,也有提着雞蛋方糖,候着夫子出來,好上前送東西搭關系的。

三五成群,正紮堆在榕樹底下談閑天,見了陳小幺,自是招手喊他過去。

“小幺也來給溫夫子送吃食?拿的什麽啊?”

陳小幺還未答話,就已有人上手揭開了碗上頭的白布一看,“喲,還拿的是豆腐。”

劉美花多摳門,村裏人都是知道的,當下便有人笑了一番,說劉美花為了兒子念書的事情,是真舍得拿出老本行來。

又問陳小幺:“你嫁過去這麽久,吃過你婆母做的豆腐沒有?”

陳小幺老實的搖頭。

家裏頓頓都有肉,豆腐倒是的确頭一回見。

那婦人便又搖頭,看起來好像是心疼陳小幺一般,嘆道:“這都過的什麽日子,你阿奶要是曉得了,定然心疼你。”

話是這麽說,目光卻都落在陳小幺身上。

陳小幺穿一件荼白的春衫,下身是鴉青的束腳褲,踩一雙布鞋。都是舊衣裳,在他身上卻顯得格外鮮亮些。

春衫是劉美花年輕時候穿過的,如今年紀大了,她嫌這顏色太嫩不好穿出去,就改了改給了陳小幺了,只是袖口仍略有些寬大。

他兩只細細的腕子從裏頭伸出來,膚色像是半分都沒被那衣裳給比下去。

農人哪有幾個有像他這般的好膚色?當下便有人暗自在心底嘀咕:都是一片兒土裏長出來的米糧,這梁家的飯是更養人還是咋的,這陳小幺嫁過去這才幾天,就白了,還又胖了些?

整個跟變了個人似的。

村子裏的婦人裏,沒哪個是以前沒說嘴過陳小幺的。梁川娶他過門時,多的也是背地裏講過這兩人的閑話,無非就是說這兩人湊一堆兒,日子保準難過。

但畢竟非親非故,倒也不是盼着陳小幺日子過得不好,只是如今看着這人肉眼見的氣色好了,總是在心裏犯些嘀咕,故意說這麽些話來鬧鬧他。

陳小幺眨眨眼睛,想到家裏近幾日的菜色,道:“梁川打山雞,我們天天吃肉,沒有豆腐。”

梁川,梁川。他也不跟村裏其他婦人阿哥一樣,喊自家男人“屋裏那口子”,而是喊着大名,這婦人愣了一愣,倒是一時沒反應過來。

等反應過來了,才擺了擺手道:“梁哥兒能打獵,頓把兩頓也就罷了,哪是能天天吃的?總得留着賣錢。”

陳小幺認真的道:“今天,昨天,前天都吃了,一直吃。”

他聲音不大不小,跟往日一樣,磕磕絆絆的,又糯糯的帶點兒軟,聽着就是個腦子不靈光的,卻從來不會說假話。

幾個婦人笑不出來了。

“哦,你男人對你挺好的呗?”

陳小幺張了張嘴。

他剛想說好,可是想起前幾天他才拿壞東西捅過自己,捅的可疼,又不想說他的好了,抿着嘴沒說話,輕輕把頭扭到一邊。

幾個婦人見他這幅模樣,心裏才略略舒坦了些,七嘴八舌的道:“我想也是,那梁哥兒不是個好相與的。”

“是啊,生的那般兇神惡煞,我看着都怕。”

“小幺,要梁哥兒跟你吵嘴,你可別跟他硬着來。”

有人嘀嘀咕咕道:“要我說,陳阿奶把小幺給了梁家,就該知道會過什麽日子,那梁哥兒就是個黑面神閻王爺,又發了瘋病該怎麽着?幺兒得指着他過日子,能真翻臉不成?只能小心伺候着。”

這些人七嘴八舌的,越說越不對勁,陳小幺鬧不太明白,但是也聽懂了在說梁川不好。

他頓時就有些急了,抱着豆腐碗道:“沒有,梁川娶我,不是為着要、要我伺候。”

方才說話那人瞟了他一眼,嗤道:“那梁家娶你做什麽?圖你笨,還是你傻呀。”

陳小幺白淨的臉蛋兒漲紅了。

他雖的确是個小傻子,可卻是最難過聽見別人說他傻的。

以前聽得多了,也習慣了,如今在家裏被護着,乍一聽到這兩個字,又被刺了一下。

當下就結結巴巴的反駁道:“才不是,梁川說,梁川說過……”

“咋?”

陳小幺想說,梁川才不是因為他傻好擺弄才娶他的。

他想到那日的雪夜,梁川答應他要每天給他吃肉,後來,他就真的天天吃上了肉。雖然梁川做了壞事,可是這個人卻不是一個很壞很壞的人。

可陳小幺嘴巴笨,這樣大的一通道理,他腦子裏面想明白了,卻也不會辯駁,正被笑的面紅耳赤,不遠處那扇小茅屋的門被打開了。

婦人阿叔們自是不再圍着陳小幺說閑話,一股腦的湧了上去,接孩子的接孩子,拉着夫子說話的說話。

陳小幺踮腳望了望,裏裏外外圍了一大圈人。

他擠不進去,又怕把豆腐給弄撒了,只好悶悶的等在一旁,腦子裏面還回蕩着剛剛那個阿嬸說的話。

不知道過了多久,吵鬧的人群才散去,只剩一個穿長袍的男人站在門扉外。

溫夫子看着二十大幾的年紀,的确是一副讀書人的打扮,身材清瘦,可大約是身體不太好,臉雖是能看出幾分周正,但眼窩深陷,卻也只顯得枯槁的俊俏來。

陳小幺悶悶的走過去,把豆腐端給溫夫子,又照劉美花的指示,說了一番來意。

溫夫子把豆腐接過來,聽他說話,點點頭,道:“好。”

目光卻始終落在陳小幺身上,一錯不錯的。

陳小幺見這人老望着自己,眼睛還一眨不眨的,怕是夫子沒聽清,便又說了一遍:“我是梁家來的,我家弟弟叫梁田。”

溫夫子頓了頓,笑道:“曉得了,你回去跟你婆母說,明日就讓小田來識字吧。”

陳小幺放了心,覺得交代的事情做完了,便轉身走了。

那溫夫子卻是還沒回屋。

他扶着門扉,看着陳小幺遠去的身影,似是若有所思。

春天的風還有絲絲涼意,溫夫子緊了緊衣袍,咳嗽了兩聲,又看了陳小幺的背影幾眼,才慢慢回了茅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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