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太陽落了山,梁家院兒裏,炊煙早升起來了。
劉美花在竈屋裏忙活,梁小妹前前後後幫着遞蒜遞蔥。
梁老漢跟梁川一道回家的時候,就見梁田正坐在院子裏頭。
梁田在田裏幫忙幹了半天就回來了,還在長身體的娃兒,劉美花舍不得他幹太久,怕傷着身體。
此刻,他屁股底下一張小木凳,身前一把高些的大木椅子,上頭擱着本卷了邊兒的舊書。
梁田正對着那書苦思冥想,嘴裏念念有詞。
梁川進了屋,把背簍放了,又站在土屋前看了看,盤算着若要另外蓋間屋子,得蓋個多大的。
還是得蓋個磚屋。
磚瓦屋結實,耐用,可需要的銀錢也多,眼下手裏頭的錢娶小幺辦酒花了一些,買種子肥料花去一些,剩下的肯定是不夠了。
還是得找時間再去山裏一趟。
屋裏劉美花在喊吃飯,讓人去搬桌子拿筷子,今個兒飯弄的有點晚了,趁外面還亮堂,又涼快,就幹脆在外頭吃。
梁田開始收拾椅子和書。
梁川走過去幫他把大木椅子拿了,又低頭在本子上掃了一眼,認了出來,“千字文?”
梁田有些驚訝,“哥你識字?”
梁川:“見過幾次。”
梁田愈發驚訝,也有些興奮,指了一個地方問他,梁川還真認識,念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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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個“靡恃己長”的靡字。
還在水頭村的時候,村裏也有個教書的老秀才,村裏有幾戶家裏有餘錢的,就把孩子送過去讀書。
梁川雖說沒去讀過,但那會兒天天打那院子外面走,裏頭的讀書聲抑揚頓挫,老秀才支了張楠木架子,上面夾着紙,偶爾用毛筆寫兩個大字,教學生認。
梁川看過一遍,就全記得。
他記性好,這是天生的。不說認字了,就是山裏七彎八扭的羊腸小道,別人記不得的,他也一回就能刻在腦子裏。
“哥你真厲害,看了幾遍就記得了。”梁田抱着書,佩服道:“你要也去念學堂,肯定比我強,說不定還能跟溫夫子似的考上個功名。對了哥,不然你也去問問溫夫子,看他收不收你,咱倆一塊兒去吧?”
梁田向來是最佩服他哥的,覺得他哥個子高,力氣大,腦子也好使,如今又添一條識字。
他哥做什麽都又快又好。
梁田在小小子裏也是個兒高身板壯實的,大人們說嘴梁家怎麽怎麽,但村裏一起玩的小小子,誰要是敢說他哥嫂的半個不是,梁田都是一拳頭就上去了。
劉美花正端菜往桌上放,聞言瞪了梁田一眼:“你這死孩子瞎說八道什麽呢?你哥這都多大了,還念什麽書?”
人溫夫子還沒答應收梁田呢,再說了,他們家哪裏供得起兩個。
梁川也沒在意,把書合上,搖頭道,“我學不來這個。”
“咋看不來?我看你剛剛全認識。”
“能是能。”梁川不跟他說了,直起身,往院子外頭看了一眼,“但不愛認。頭疼。”
梁田撇了撇嘴,嘟囔着,“我瞧着你可比梅子她哥強多了。”
梅子他爹王大會識字,會擺弄算盤珠子,于是能在鎮裏做賬房先生,據說每個月就在屋裏坐坐,就白有好幾兩銀子拿,是村裏人人羨慕的。
為着這個,王大一直希望兒子也能識字,以後能有一份體面的活兒,不用在村裏當泥腿子。
溫夫子打出招學生的名號沒幾天,王大就頭一個把兒子送了過去。
不過貌似是學的不成,白累的王大給溫夫子又送米又送肉,王家阿嬸天天為這個跟王大吵嘴呢。
嘟囔了幾句,梁田突然發覺不對。
“哥你今天咋跟我說這麽多話?”梁田納悶的問。
他哥就是個悶葫蘆,甭管是心情好還是心情不好,幾乎就沒跟弟妹們閑聊過,回回都是梁田主動去纏他。
今個兒這是太陽打從西邊出來了。
梁川頓住了。
迎着梁田好奇的目光,他低咳了聲,終于還是問,“你嫂子呢?”
“哦。”原來是這個啊,梁田道:“娘說嫂子去村東頭溫夫子家送豆腐去了。”
劉美花放了幾碗菜到桌子上,又進去拿碗,聞言也想起來了,朝外頭張望一圈,“中午就出去了,這太陽都下山了,咋還沒回?”
正納悶着,打從外頭院子裏走過來一個人。
是錢家的婆娘,今晌午時分也去溫夫子家送過雞蛋的。
梁家院子遠遠兒的就飄出香味,隐隐約約還像有肉香,她恰好洗完衣服打從這邊走,想到不久前在榕樹底下聽陳小幺說的,家裏頓頓都吃肉。
肯定是吹牛,錢家婆娘想。劉美花有多摳她們還是知道的,洗衣用的草木灰都分成兩半兒用,哪能舍得頓頓做肉?
想是這麽想,錢大嬸還是不由自主的往梁家院子走去了。
“劉大娘,在忙哪。”錢大嬸一邊滿面堆笑,一邊隔着一道院牆,踮腳往裏看。
喲,還真是肉!桌子中間一個大盆,看着像是蘿蔔湯,湯裏浮着的可不就是肉?
錢大嬸有些酸。
劉美花擦了擦手,聞言也擡頭笑道:“喲,是錢大姐啊,有什麽事兒嗎?”
錢大嬸能有什麽事,不過就是好奇梁家人晚飯的菜色罷了,不過來都來了,也就站着沒話找話的唠嗑了兩句,說來說去,講到了毛六給他閨女翠花招婿的事兒。
翠花年前就滿十八了,這個年紀在村裏已經是大姑娘了,可惜一直還沒找到婆家。
梁川娶了陳小幺過門之後,翠花更是在家裏大鬧一場,說什麽也不肯再相看上巧、下巧兩村的同齡男娃,她爹毛六急的不成,放話說要招婿,最近還真的說定了一個,是個幾十裏外的村子裏的一個讀書郎,剛考上了童生。
那童生家沒錢,沒法子再供他讀書,這才上門做了贅婿。毛六對這個讀書郎女婿也是出手大方,光定禮就是二十八兩,這還不算給那讀書郎家裏人送去的東西。
毛六做了這麽多年的屠戶,又只一個獨生女兒,家底自是沒得說的。
錢大嬸講了這麽多,話裏話外的意思,還是說給梁家人知道——瞧瞧,跟毛家結親能過上多好的日子,不像梁川,花十好幾兩娶回來一個下不了崽的小傻子。
劉美花自然是聽出來了對方話裏的意思,幹笑了兩聲,往繼子身上瞟了一眼,臉色尴尬。
梁川沒搭腔,連往這邊看都沒看一眼,搬了把凳子放在桌邊,轉身又進去了。
錢大嬸把閑話說到了位,略有幾分滿意,又往院內看了一圈:“劉嬸子,不是我說,你家吃晚飯,這做兒媳的不幫忙端菜,怎麽反倒是川兒在忙進忙出的?”
劉美花聽了一通閑話心裏不爽,早想趕人了,聞言撇嘴道:“中午讓他出去送個豆腐,一直到現在還沒回來呢,不知道跑哪去了。”
錢大嬸奇道:“這不可能啊,我中午去榕樹底下接我家大郎,看見小幺也在那呢,眼下早該回來了啊。”
“誰曉得。”
“不過我今個看着小幺那模樣,像受委屈了似的,蔫吧吧的。”錢大嬸說,壓低了些聲音,看了眼從屋裏拿着碗筷出來的青年,小聲道:“別是小兩口鬧不是了吧?”
這錢大嬸是最愛多嘴多舌的。
劉美花壓着火氣,心想別人屋裏頭的事你這婆娘問這麽清楚做什麽,問清楚了出去亂扯閑話說我們梁家刻薄一個傻子不成?
她扯起一個笑,剛要說話,便見梁川徑直走了過來。
“沒鬧。”梁川把碗筷放在桌上,擡起頭,又問:“嬸,您最後在哪瞧見他的?”
錢大嬸怵了一跳,跟見了鬼似的瞧着他,嘴巴張合兩下,呵呵笑道:“沒鬧就好、沒鬧就好。我、我在榕樹底下瞧見他的啊,後來見他像是往南面林子裏頭走了……哎,記不得了……”
梁川頓了一下,點點頭,沒再說話。
錢大嬸腳底抹油就走了。
劉美花罵罵咧咧的進了屋,梁田端着一個碗從屋裏出來。
梁川看了眼擱在梁田面前碗裏的幾個石滾蛋,突然道:“給我個。”
梁田張了張嘴,剛想到他哥不愛吃蛋,又很快反應過來,嘿嘿笑道:“知道!給嫂子一個!”
梁川在梁田頭上薅了把,把蛋揣在兜裏,轉身出了院門。
“哎,哥,你不吃飯啦?”
梁川頭也不回,擺擺手,“你們吃,別等我。”
陳小幺從溫夫子家走後,原是想徑直就回家的。
可他心裏裝着事情,走着走着,就走到了往斜了去的坡上。
他先是想到周家阿哥,又想到剛剛圍着自己說嘴的大娘嬸子們。
男子本就不好生孩子,周家阿哥嫁的那老鳏夫,娶他過門的時候,都五十有三了。
說是娶個男媳婦,可誰都知道,那老頭就是買個了伺候他吃喝拉撒的仆人回家。
不過周建方算是命好的,沒伺候那老頭多久,那老頭就兩腿一蹬走了。周建方白得了一間屋子和幾畝田地,如今一個人過着,也還算自在。
但更多的嫁人的男子們,過的卻都是還不如周建方的。
嫁了人的男娃兒,遠比女娃兒地位更低。
因為是男子,不比女娃嬌氣,地裏活兒要幹,屋裏活兒也要幹;又因為是嫁過來的,以後若是有了娃娃,不管是從誰肚子裏出來的,都不能跟嫁過來的那個姓。
娘家人,更是當沒了這個兒子。
村裏婦人每每閑聊,也多是不會跟嫁了人的阿叔們湊堆兒。
在哪都被嫌棄的。
陳小幺愣愣的停下了腳步。
他就是這樣的遭嫌棄的小男娃。
梁川,又為什麽要娶他呢?
就像阿嬸們說的,總歸不會是圖他笨,圖他傻的。
陳小幺慢騰騰的走,突然就有點不想那麽快回到家、看見梁川了。
左右梁川最近也不想見到自己的,晚上都一個人睡堂屋的躺椅上,去茅房也不等他了。
陳小幺踢了一腳路邊的石子兒,悶悶的往坡上去了。
西邊的這一片兒小山坡連着北面的山林,上頭有一些枯枝,陳小幺就蹲下來一點點撿。
他細胳膊細腿,身板兒比尋常男娃娃小一圈,力氣也不大。從小長到這麽大,除了喂雞喂鴨,做的最多的活兒就是割豬草,或是背着背簍,在田裏、坡上撿枯枝。
鄉下人燒火做飯都要用柴,尋常人家能砍木頭,陳小幺又砍不動,只好撿這些做柴火來燒。
他想,他今天就撿多多的柴火回去,給他們瞧見了,定然也覺得自己是厲害的,是有用的。
撿着撿着,就越往裏走了。
也不知過了多久,突然,背後有一個粗聲粗氣的男聲響起,猶猶豫豫的朝着陳小幺喊道:“……鄧芝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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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小田,就數你最機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