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清晨,梁家六口人圍着方桌吃飯。
桌上放一個大圓盤子,裏頭有十來個大包子,春筍醬肉餡兒的。
這時節的春筍長得又多又好,他們這片兒恰好靠山,太陽下了山,背着籮筐和鍬到外山上逛一圈,就能挖滿滿一筐回來。
陳小幺中午領着梁小妹一同去田裏,給梁川和梁老漢送了飯,過後,梁小妹自個兒拿着兩個碗回來了。
劉美花問你嫂子呢?梁小妹說,嫂子留在田裏,和大哥哥一起幹活兒。
劉美花當時便撇了嘴,心想他能幹得動什麽,別不是故意躲懶不想做屋裏活兒。
結果到了晚上,陳小幺和梁川一道,還真背着一筐筍回來了,顆顆鮮嫩,上面還沾着露水。
當晚就剁好了,拌成肉餡,第二日早晨便蒸了包子。
梁田搶着抓起一個,還沒等涼就塞進了嘴裏,被燙的直喊,幾口咽了下去,又嚷着好吃。
“慢點!”劉美花一筷子敲在梁田手背上,又數落,“都是念學堂的人了,還這麽莽裏莽氣,一點不像讀書的。”
因着陳小幺送的那碗豆腐,梁田已經在溫夫子那念了好幾天的書了。
每天都是早上吃了飯就過去,晌午吃飯的時候再回來,十天裏還要休一天。
問他為啥溫夫子不教一整天?梁田答說,溫夫子身體不怎麽好,下午要歇息的,每隔一段時間還得去鎮上藥堂裏拿藥。
梁田吃的最快,兩個包子下肚,抹了一把嘴,就背上劉美花給他縫的布包走了。
餘下幾個人還在喝粥。
等吃完了飯,照理說梁家父子二人就該出門了,梁川卻還坐在位置上沒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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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預備蓋間新屋。”梁川放下碗,說。
劉美花剛端起碗喝粥,聞言手一抖,差點把碗給摔了,“啥?!”
梁老漢也愣住了,停下筷子,看向大兒子。
“如今我成了親,家裏的屋子住不開。”梁川似是已考慮了很久,不疾不徐的道,“二弟大了,也該有自己的屋子,不好一直擠在爹娘屋裏。”
“你、你這……”劉美花看着他,“咋這麽突然?”
陳小幺嘴裏含着勺子邊邊,也有些迷茫的睜大了眼。
“不突然。”梁川說,“合計了有一陣了。”
梁老漢咳了聲。
“川兒說的也對,”過了好半天,梁老漢吊着個胳膊,悶聲道,“咱這屋子是小了些。”
如今還算勉勉強強擠得下,可往後陳小幺要生了娃,或是梁田娶了媳婦回來,那可是真塞不下了。
劉美花當然也懂這個理,也曉得分家是遲早的事,可還是有些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
合計了有一陣了,那不就是成了親就想着分家了嘛。
不過話說回來了,兒子兒媳,這兩日看着像是又和好了。
堂屋裏那張大躺椅早收了起來,每天晚上,又在那哐當哐當進進出出,煩的要死。
劉美花心想,搬出去住也好,梁田這小子睡覺磨牙,不過——
“你爹胳膊這個樣兒,田兒如今在念書,你小妹更是個下不了田的,”劉美花說,“你要走了,家裏那兩畝田誰來弄?”
梁小妹很不舍,一雙大眼睛眼巴巴的看着陳小幺,“大哥哥大嫂嫂搬出去住了,是不是就不回來了?”
她在家裏沒人說話,大哥哥話太少,梁田又不摻小女娃娃一起玩,陳小幺來了之後,她就愛跑去找這個嫂子聊天。
她就喜歡和嫂嫂聊天。
頓時,數雙眼睛齊刷刷看向梁川。
“田還是歸我弄。”梁川平靜道,“打獵得的銀錢,也不短了家裏開銷。”
劉美花還有些不是很情願,但知道梁川向來說一不二,又把肚子裏的話咽了回去。
不過要分屋住的事情,也沒再由劉美花不滿多久。
快入夏的時候,她娘家那邊托人送來了一個口信,說是劉美花的老娘快不行了。
帶話的人是這麽說的:病的很重,左右怕是活不過這個月了。
劉美花是家裏的長女,當年嫁給梁老漢當續弦,家裏窮、娃娃多占一部分,也有娘家跟水頭村離得近的原因在裏面。
她沒想到會跟着男人遷到上巧村,更沒想到,這一遷走,就快十年沒回老家了。
梁小妹長到八歲大,更是連外婆的面都沒見過。
上巧村跟劉美花娘家隔得遠,就是搭馬車,一去一回也得十天半個月,眼下是半點耽擱不得。
劉美花聽了消息就慌了神,手忙腳亂的收拾東西,打算明兒一趕早就去鎮裏租個馬車走。
兩個孩子自然都要帶上,梁老漢不放心她一個女人帶着孩子趕這麽遠的路,也打算跟上。
“川兒,家裏的事,就得多看着些,”第二日一早,天還沒亮,梁老漢單臂背着背簍,站在門扉前交代,“蓋屋的事,等咱們回來再說。”
梁川點點頭,“放心吧,爹。”
又看了眼前頭的路,“路上小心。”
夏初的清晨,霧氣濃重的還未散開,路都有些看不清。
梁老漢點頭,把背簍緊了緊,轉身要走了。
突然,從屋裏飛奔出來一個人,手裏拿着個布囊。
“這、這個……”他急急的把布囊遞過來,氣還沒喘勻,先做了一個吃的動作,“路上吃的。”
裏面是五六個煮熟的玉米,還泛着騰騰熱氣。
早上劉美花和梁老漢一行人走的急,只胡亂塞了兩口餅,又帶上了些馍馍就準備走了,沒弄熱食。陳小幺今日倒是起來的比誰都在,原來是在竈房搗鼓這個。
劉美花把布囊接過來,沒說話,看神情,卻是領了這個好。
“走了。”
背背簍的背背簍,挎包的挎包,一行四人,就這樣慢慢消失在了霧色裏。
只剩兩人,生活簡單許多,也忙碌許多。
地裏的麥子收過一輪,成捆堆在田埂裏,等晾曬幹淨後,剩下一畝田還要種玉米,這是全家人冬天的口糧。
屋裏人都不在,梁川一個人幹起了所有的地裏活兒,陳小幺也肩負起給他做飯送飯的責任。
起先幾天是用剩下的春筍醬肉餡兒包了包子,用粗陶大海碗裝了五個,又拿個小碟子撥了些醬菜放在一旁。
陳小幺記得梁川愛吃這個。
每回喝粥,他就着這個都能多喝一碗。
陳小幺把包子跟醬菜裝好,一起放在竹簍裏,提着往田裏走去。
梁家的田離家有差不多兩裏路,陳小幺緊趕慢趕,一刻多鐘就到了,他站在田埂上張望一陣,一眼就望見梁川。
在一群莊稼漢子裏,梁川總是最打眼的那個。
不僅是個頭高,那體格也好看。
肩膀到腰是一個倒着的三角,穿在別人身上松垮垮的汗衫,到他身上卻不是那樣,兩條麥色的胳膊從袖口伸出來,揮着鍬動一下,便牽出緊實的肌肉線條,看着結實而有力。
他似是熱得狠了,陳小幺隔得老遠就能看見汗水直往他太陽穴兩側往下流,額頭到鼻梁全是晶亮的水跡。
又一滴汗水往下淌,梁川眯了眯眼,拽起汗衫下擺抹了一把臉,露出來的腹部肌肉壘塊分明。
炎夏時分,田裏打赤膊的漢子不少,一眼望去不少黝黑的肉體,沒一個跟梁川這般教人臉紅。
近來都在收麥子,到了晌午,很多人家不回去吃飯,都是等家裏人送飯過來,在田埂裏坐着吃了,再繼續幹活兒。
梁家田挨着的就是周家的田,一個穿着藍色碎花上衣的年輕姑娘從另一邊輕巧的跨過來,端着一個蓋着蓋子的碗走向梁川。
梁川把衣服下擺放下了,拔出水囊塞子喝了口水,那妹子便走到他旁邊。
“川兒哥,晌午飯還沒吃吧?”周蓮花笑吟吟的,一邊揭開蓋子,“這是我自個兒做的野菜拌豬耳,做多了,你要還沒吃飯,就吃我家的吧。”
豬耳值不了幾個錢,野菜更是便宜的,漫山遍野到處都是,兩樣最簡單的東西,卻被這姑娘做的噴香,蓋子一揭開,不少人都聞着味兒往這邊看。
梁川瞥她一眼,不鹹不淡道:“不了。”
姑娘也不惱,笑道:“客氣什麽呀接着吧!我都聽說了,劉嬸子和梁大伯都回嬸子老家了,你們家現在就剩倆人,哎,陳小幺呢?沒來給你送飯啊?”
周蓮花生的還算俏麗,做閨女的時候,也是十裏八鄉一枝花,不過早幾年就嫁出去了,如今是死了男人又受不了被婆母磋磨,終于在年頭剛搬回了娘家來住。
聽人說,周家人打算就近給女兒再找個女婿,不圖有錢有貌,只圖是個老實肯幹的,對女兒好就成了。
一連相看了好幾個,裏面還有幾個四十好幾的鳏夫,但周蓮花都不太滿意。
此刻,她端着個飯碗往梁家田裏湊,有好事的人發現了,都笑笑着往這邊看。
不乏腹诽的,心想這梁家哥兒這才剛成親沒多久,雖說娶的是個小傻子吧,但周蓮花這也太不避諱了點。
陳小幺站在不遠處,自然也瞧見了這一幕。
他停住腳步,站在那愣愣看了幾秒。
過了好一會兒,低頭看看手裏的竹簍,才又慢吞吞的往那邊走。
那頭,周蓮花一邊說話,一邊仰頭望着眼前高大的漢子,心思很有幾分活泛。
她如今年方二十有三,說大不大,說小不小,但到底是嫁過一回人,不是黃花大閨女了,這樣兒的在村裏要想說親,是不可能說得上什麽好的。
就算如此,她娘家給她說的那些半截入土的老鳏夫,她也是無論如何都看不上的。
她看梁川就很好。
雖說以前還沒嫁人時,她從沒正眼瞧過梁川,覺得老梁家窮。
可如今回來呆了半年,卻一天天的覺出梁川的突出來。
先不說這模樣就遠遠甩開村離其他漢子一大截吧,聽村裏的嬸子們說,梁家現在日子過得比以前好多了,娶陳小幺過門就花了十八兩彩禮,如今還頓頓都有肉——這是錢家婆娘親眼見過的。
想想也是,那梁家就靠着北邊的山,梁川又是村裏唯一會打獵的,靠山吃山,就算沒多少存銀,還能少了肉吃不成?
瘋病?周蓮花想,哪像是有瘋病的樣子,陳小幺嫁過去這麽久,也沒見被梁川這所謂的瘋病怎麽着了。
至于梁川已經成親了這事,周蓮花則更是沒放過心上。
是個人都曉得,娶男娃的,不過是因為娶不上女娃,有水路可走,誰還稀得走旱路?
更何況,周蓮花對自個兒的姿色還是有幾分自信的。
周蓮花揚起一個笑容,又挨近一些,叨叨的道:“小幺要做不了飯,往後我就送兩份過來,左右我們兩家田隔得近,我也是順便,你說呢川哥兒?”
青年愛答不理的,也不說話,自顧自的灌着水。
周蓮花也不急,就笑盈盈的等着他答。
突然,青年喝水的動作一頓,倏的一下就轉過身去,看向身後。
周蓮花一愣,也跟着看過去。
這一看,就看到二十丈開外的田埂上走過來一個人,看那人個頭和模樣,像是陳小幺。
隔得這麽遠,其實周蓮花也不太确定,眼見着梁川動了,她還連忙問了句:“咋了?”
梁川把水囊塞好,往地裏一扔,大步就往那頭走過去了,頭也沒回,只是扔下一句,“我媳婦兒。”
周蓮花抱着碗,錯愕的看着這人。
且先不說,梁川這麽一個硬巴巴的漢子竟然也會在外邊喊媳婦兒……
他背後是長了眼睛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