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陳小幺拎着竹簍,從田埂上走過來。
正是晌午,田間的農人們三三兩兩都聚在一起吃飯閑聊,看着梁川和周蓮花那邊的熱鬧,眼下瞧着兩人都齊刷刷往這頭看來,自然也都跟着瞧。
這一瞧,就瞧見陳小幺了。
又是一年春天,陳小幺也滿十六了。
這一年他個子拔高不少,雖說還是纖瘦,但好歹不再跟以前一樣,像個十二三歲毛都沒長齊的奶娃娃。
今日又拾掇的齊齊整整,一頭烏黑的頭發用藍色緞帶綁在腦後,露出一張嫩白的小臉兒,沒再跟以前似的那麽沒血色,嘴唇紅殷殷的,一雙大眼睛更是像浸了水似的發亮。
整個人像朵新鮮的小花苞兒,一陣風吹過,都能把他的香氣送到別人鼻子裏頭。
不知不覺間,一田埂的漢子都看直了眼睛,目光全聚在他身上。
有個人停下了咀嚼的動作,眯着眼睛往那頭看:“那是誰家的?”
他身邊坐的是他家媳婦,也來給他送飯,聞言往那頭一看,白了他一眼,“你不認得了?那是陳三家的幺兒,你小時候還跟人打過架的,搶過人家的餅。”
“……”這漢子猛的回過神來,扒拉了一大口飯,又看向那邊,目光直勾勾的,“我怎麽瞧着不像啊?”
“像不像,關你什麽事啊?”他媳婦惱了,揪着他耳朵轉了一個圈兒,“你還吃不吃了,不吃我拿走了!”
“哎哎哎,我吃我吃!”
陳小幺沒去看這些目光,他還是怕人,膽子小,一路上低着頭,步子越來越快,等視線裏瞧見梁川那雙熟悉的布鞋,才停下了。
兩人中間還隔着一道有些寬的田坎,梁川伸出手,陳小幺抿嘴朝他笑笑,把手放到他手裏,再由着他牽自己過去。
二人一道回了自家田裏。
Advertisement
周蓮花還站在那兒沒走,伸着脖子看了這麽一出,表情有些悻悻的,在心裏撇了撇嘴。
搞這麽一出給誰看哪?這還在外頭呢,真膩歪!
話是這麽說,又有那麽點兒羨慕,忍不住走近了瞧。
陳小幺把竹簍放在田埂上,拿出裏面的大碗和小碟來。
包子是早上現蒸的,看得出來很新鮮,只是大小不一,面團也像是沒揉勻,疙疙瘩瘩的,用村裏婦人們的話來講,就是賣相太差。
周蓮花想笑,掩着嘴,還真笑出了聲來,“幺兒啊,就給你家男人吃這個啊?”
面上和語氣中,都是說不出的嫌棄。
陳小幺本就是頭一回自個兒做飯給梁川送來,怕做的難吃,正坐立不安呢,聞言,立刻緊張的看了她一眼。
“男人家下地幹活本就累,我們做屋裏人的,更要給倒騰點好的吃。”周蓮花把自己的碗揭開了給他瞧,“喏,野菜拌豬耳,也不費工夫,比你這幾個硬邦邦的大包子好多了吧。”
陳小幺瞅着她碗裏那碗香噴噴的豬耳,鼻子動了動,聞到香味,愈發局促了些許,大眼睛在她的碗和自己的碗中間看來看去。
“好吃。”
一道男聲突然打斷二人說話。
陳小幺看過去。
“這個餡兒好。”梁川咬了一大口包子,吃的頭也不擡,“明日再去挖些筍。”
陳小幺笑了。
梁川吃的快,沒一會兒就三個下了肚,陳小幺急忙往碗裏看,見只剩兩個,便怕梁川吃不飽。
梁川見他看碗裏,以為他也餓了,拿起一個,往他嘴邊遞了遞,“吃不吃?”
陳小幺猛搖頭,脖子往後縮了縮。
梁川看着他,用包子在他唇邊碰了碰,陳小幺只好接下來。
周蓮花早走了。
陳小幺捧着包子,挨近梁川一些,直勾勾的盯着他的脖子看。
他方才就發現了,梁川這裏很鼓,說話的時候,喉嚨一動一動,蓮花姐也盯着他這瞧。
村裏的成年漢子們,這兒都鼓鼓的,可梁川尤其的不一樣,薄薄的皮膚下像是隐藏着什麽鋒利的東西。
陳小幺伸手一按。
梁川正在喝水,被他這一下按的差點嗆到,“咳……咳咳……”
陳小幺又連忙把手縮回去,背在身後。
梁川抹了抹唇邊溢出來的水跡,跟他對視幾秒。
陳小幺一雙大眼睛睜的圓圓的看他,又比誰都乖巧。
梁川伸手在他額頭上輕輕一彈,陳小幺就捂着額頭“唉喲”一聲,笑眯了一雙眼,看着像月牙兒,甜甸甸的。
梁川忽然就有點兒移不開眼睛了。
第二日果然又去挖了筍。
兩人背着籮筐回來,陳小幺坐在廊下剝筍衣,梁川在屋裏剁肉餡。
春筍醬肉的餡兒做好後,陳小幺自個兒包包子。
如今天氣正好,和好的面團放不了多久,就能發起來,只是一次性不能做多,吃不完的話怕放壞了。
好在梁川胃口大,稍微多幾個,也不怕他吃不下。
陳小幺專心致志,把包子捏成很圓的圓形,捏了十來個,又趴下來,圍着案板看了看,覺得比前幾日進步很多。
滿意的點點頭。
梁川正在院內,擦拭打磨他的柴刀和弓。
算算時日,也有個把月沒上過山了,這倆家夥堆在院子後頭,都快結出蜘蛛網來。
目前手頭的銀錢剩的不多,滿打滿算有個八兩碎銀,但要蓋屋的話還遠遠不夠。
他打算趁着今晚天氣涼下來,上一趟山。
一般若是去個一天,當晚去,第二天就下來的話,那頂多只能獵到些小動物,諸如山雞野兔之類,運氣好能有只小羊。
但這些都不值錢。
一只拔好毛處理好的山雞,能賣三十文到三十五文,小羊的話是七十文左右。
只有獵到像狼、熊這樣的大家夥,又或是皮毛值錢的鹿,才能多換些銀錢。
梁川拿磨刀石将柴刀磨的锃亮,心想,這次得去久一點兒了。
晚飯桌上,他跟陳小幺說了這事。
山上露重,梁川一個人能點個火堆,就這樣和衣而睡,若陳小幺一道,就不方便了。
主要還是怕他睡着難受。
梁川話音還沒落,陳小幺就咬着筷子不動了。
他一雙大眼睛黑幽幽的望着梁川。
梁川被他瞧的,差點就要決定帶他一起去。
左右就是麻煩些,但也不礙什麽大事。
可還沒等他張口,陳小幺就點了頭,“好吧,你去。”
梁川意外的看着他。
“你要賺錢養小幺的,我知道。”陳小幺很懂事,又做了個拿弓箭的動作,是梁川頭一回在山上碰見他時的裝扮,“抓老虎。”
梁川忍不住牽唇。
吃完了飯,陳小幺主動收拾碗筷,弄好出來,梁川已經帶好刀弓和背簍,站在門扉處綁護膝了。
他上山時的裝扮和下地時不同,看着更利落些,半彎下身的姿勢,腰帶系出一截精瘦有力的窄腰。
梁川系好護膝轉身,便見陳小幺抱着兔子過來了。
“你摸摸它。”陳小幺把兔子舉起來。
梁川在兔腦袋上揉一把,又頂着陳小幺期待的目光,揉了揉陳小幺的頭發。
只撥了撥發絲,就又聞到熟悉的青草香,不知是否天氣熱的緣故,聞着比平日裏濃郁些許。
新婚之後,到底是頭一次分開好幾天,梁川心中一動,把他牽到懷裏來,“一個人在家,晚上把門拴好。”
陳小幺摟着兔子,把腦袋埋在他懷裏,吸了吸鼻子,用力點頭,“小幺乖乖的。”
自那晚把他從坑裏帶回來之後,他就一直叫自己“小幺”。
不過也就在梁川面前這樣。在外人面前,陳小幺連話都少。
小幺長、小幺短,好像他只是他一個人的小幺。
梁川比他高出一個頭。
就着這個姿勢,剛好碰到他的發頂。
梁川嗅了嗅。
嗅的有些久,馥郁的香氣深入他肺腑,梁川不自禁吻了吻他發頂,低低在他耳畔道:“小幺乖乖的。”
梁川一走,整個院子都空蕩蕩起來。
第二日,陳小幺起的有些晚,眼見着日頭快到晌午,自己熱了粥和餅,坐在桌邊小口小口的嚼。
嚼到一半,想起梁川一個人在山上,擔心他會不會沒有飯吃,站到門口張望了一會兒。
很快又想起他會烤山雞肉,烤的可香,比自己做的餅好吃多了,就又不擔心他了,坐了回來。
磨磨蹭蹭吃完飯,已經到了下午。
他打掃一遍院子,在黃昏時分,就有些困了,腦子昏昏沉沉的,還隐隐有些熱。
但又還不到睡覺的時候,于是他抱着盆去了河邊洗衣。
到的時候,黃澄澄的日頭已經只在河岸邊冒出一個頭,但也不顯得寂寥。
河岸邊正三三兩兩圍着一群人,正是各家女娘阿哥們出來洗衣的。
陳小幺找了個沒人的角落蹲下,一件件把衣服拿出來浸濕。
他幹什麽事都很專心,基本不會去聽閑話。
可也少不得總有閑話飄進他耳朵裏來。
先是有人提到梁川的名字,笑聲一陣陣的,後來聲音又散下去。
過了會兒,有女娘用手撣了幾滴水過來,叫他,“幺兒!”
陳小幺擦掉沾在臉頰上的水珠,看了過去。
他這才發現不知不覺,不少人的目光都聚在自己身上。
叫他的是春杏兒,正笑吟吟看着他,“發什麽呆哪?叫你也沒聽見?”
陳小幺搖搖頭。
春杏兒看着他,似是本來想說什麽,卻突然湊近一點,問:“你臉怎麽了,咋這麽紅?”
陳小幺呆了呆,伸手碰了碰自己的臉。
他直到現在才發現,臉頰不知何時已經變得很熱了。
尤其手方才又在河水裏浸過,此刻伸手一摸,更覺得燙手的緊。
發熱了。
陳小幺兩手捧住自己的臉頰,呼吸急促起來,看了看攤成一地的衣服,眼圈兒一紅,幾乎是立刻就想張嘴就叫奶奶。
他很快想起奶奶不在,又想叫梁川的名字。
可梁川也不在。
眼下一望,舉目無親。
發燒一直是陳小幺最怕的一件事。
自打十二歲起,年年都要來這麽一回。
十二歲那年,頭一回發作,這麽點小小的發熱,差點讓他一病不起,吓壞了背他四處找大夫的阿奶,好在最後退了燒。
後來幾次,算是有了一點經驗。
左右治風寒的湯藥是不管用的,于是也就不再去看大夫,每回病時,就呆在家裏不出去,阿奶用冷毛巾蓋着他額頭,就那樣扛過幾天,等退了燒就好了。
這還是頭一回,身邊連一個人都沒有。
陳小幺費勁的把最後一件衣服擰了擰,放在盆裏,搖搖晃晃的站起身,就要回去。
周蓮花的聲音也響了起來,不知何時,已經探頭湊了過來,一臉關切的問,“哎,小幺,你沒事吧?”
陳小幺心裏一慌,下意識就用一只手把臉捂住了,拼命的搖頭:“沒、沒有……”
他慌亂的模樣簡直不加掩飾,衆人面面相觑,只有周蓮花還盯着他,忽然道:“聽說你以前有個毛病來着,是啥?治好了沒?”
同行的女娘看周蓮花突然這麽熱心,都互相使了個眼色,心知肚明她沒安什麽好心。
就盼着小幺有病呢,治不好最好,梁川早早把陳小幺休了,自個兒就能過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