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第二日,梁川帶着陳小幺一起,起了個大早。
這回沒馬車坐,去五裏地外的茶棚那搭了輛牛車,稍慢些,到了鎮裏,日頭已經不小了。
花十文錢在集市上租了個臨時鋪子,一個簡簡單單的攤子就支了起來。
梁川來這兒賣山貨,早不是頭一回了,算是熟門熟路。
他也不吆喝,但有些鎮上愛吃野味、愛搜集動物皮毛的大戶人家的采買,早記住了這個高大漢子的臉。
是以攤子剛支起來沒多久,就有個小厮模樣的人踱着步子到了他們跟前。
這人瞧見梁川,“喲”了聲,驚訝道:“梁家哥兒?好久沒見着你了,我看看,這次帶了什麽好貨?”
梁川把東西都擺出來,“您随便瞧。”
上回打的獵物裏面,兩只山雞被他炖了給陳小幺補身子,餘下的就只剩那頭野羊,和那三張狼皮,其實也不算多。
但這人是個識貨的,一眼就看到了這三張狼皮,眼睛不由一亮,捧起一角,愛不釋手的在那皮毛上摸了摸。
這狼皮滑溜溜的跟緞子似的,手一放上去,就知道是好貨。
“這狼皮怎麽賣?”
這人是清泉鎮某個豪紳家的采買,年紀不大,在梁川這兒買過好幾回山貨,是個老主顧了。
梁川說了個公道價:“二十兩銀子一張。”
狼皮雖說都不便宜,但也看獵戶殺狼的技巧和處理皮毛的手藝,有的狼皮大是大,但破損嚴重,也賣不上什麽頂好的價錢。
梁川當日殺那三頭狼時,除去有一只是捅的肚子,另外兩頭都是傷的狼腿,是以皮毛十分完整。
Advertisement
像這樣成色的可不多見。
這人顯是也曉得這價錢公道,沉吟了會兒,道:“這樣吧,三張皮子我都要了,六十兩也剛好湊個整,但這個——”
他拎起攤上野羊的腿,“做個搭頭,能成吧?”
這頭野羊,本是在陷阱坑的,當時就半死不活了,後來又為帶陳小幺看病的事兒耽擱了幾天,如今,這羊肉早已算不得十分新鮮,就算整只賣出去,也不過五六十文錢。
不如送出去,做個老主顧的人情。
梁川一口便答應了:“成。”
這人早就曉得梁川是個爽快的,如今對方答應,他也痛快掏了錢。
六十兩銀子進了布兜,陳小幺眼睛都看直了。
他還是頭一次跟着梁川來集市裏賣東西。
到了攤子前坐着,他就緊張的不成,睜着一雙烏溜溜的眼睛,四處看看,隔上一會兒,還小聲的問梁川,咱們的東西能賣出去嘛。
如今,不只是賣出去了,還是一下子全賣出去了。
他坐在梁川給他搬來歇息的小板凳上,甚至連屁股都還沒坐熱呢,就要收拾攤子走人了。
買賣做成,那采買一邊等着梁川給他打包裝袋,還一邊同梁川閑聊了幾句。
沒說兩句,目光就移到攤子後面的陳小幺身上。
“你弟弟?”這人揚了揚下巴,笑着道:“怎麽瞧着像長變了?我記着你弟弟,不是一個生的有點兒黑的壯小子嘛。”
梁田跟着梁川一起來過鎮上。
梁川手搭上陳小幺肩頭,“我媳婦兒。”
“喲,成親了?”這人眼神定在陳小幺臉上,目不轉睛的,過了會兒,又道:“難怪,要是我娶了這麽一個俊俏媳婦兒,也想天天在家呆着。”
那人就瞧着陳小幺笑。
陳小幺被瞧的有些不好意思,剛想把腦袋埋下去,可轉念一想,這人方才買走了他們的全部東西呢,于是猶豫了一會兒,又朝人露出個笑來。
那人一愣,幾乎看傻了。
陳小幺見對方傻住,自己不由更傻。可他也不曉得為啥要傻,思索了半晌,只好咬住嘴唇,迷茫的瞅着人家。
小巧紅潤的一張唇,被咬的陷下去一點兒,花瓣兒似的。
二人就那麽面面相觑了幾秒,眼見着那人耳朵紅的快要點着了,梁川把系好繩結的麻袋放在案板上,擋住對方視線,“您的貨。”
“啊?哦哦。”這人如夢初醒似的,接了過來,眼神仍在往後瞟,“那我就先……”
話還沒說完,賣東西的卻像是比他一個來買東西的收拾的還快。
左右案板上的東西都賣光了,也沒什麽好收拾的,梁川銀子一裝,背簍一背,人一牽,就準備要走。
“您忙着。”梁川對那采買道,“我跟夫郎去退攤位,就不多留了。”
“……”
沒多會兒,人就沒了影。
二人先去退了攤位。
從衙門出來後,沒一會兒,陳小幺就珍惜的摸摸那裝銀子的布袋兒,活像個小財迷。
梁川見他實在喜歡,就把錢袋子給了他拿着。
六十兩銀子可算不得輕了。陳小幺抱了沒一會兒,就有點累,梁川時不時的看他一眼,沒多會兒,就又接了過來。
事兒都弄完了,眼瞅着已經到了吃晌午飯的時候。
要換作以前來鎮上賣貨,梁川要麽是吃自個兒帶的幹糧,要麽就是随意找個面館湊合一頓,不挑。
可今天,梁川看向陳小幺:“想吃什麽?”
陳小幺牽着梁川的袖子,聞言,答的半點也不猶豫,“糖人兒呀。”
答應了小幺的,小幺可還惦記着呢。
“吃完晌午飯再去買糖。”梁川把他的手牽過來,不讓他蹦那麽快,“還想吃點別的什麽?”
陳小幺停住了。
對哦,他們現在可有六十兩銀子。可不止能買糖人兒,還可以買好多別的東西呢。
陳小幺眼珠子骨碌碌轉了兩圈,手指頭稍稍一擡,往上一指,“那,那小幺想……想去二樓吃飯!”
梁川順着他手指的方向看過去。
是間小酒樓,看外面挂的招子,應當也不是什麽多名貴的地方。
可只是這樣一間普普通通的小酒樓,在陳小幺眼裏,卻已經十分了不得了。
尋常村戶人家只幾間瓦舍,樓房那是城裏才有的,他長到這麽大,還從未在二樓吃過東西呢。
陳小幺瞧着梁川,見梁川沒立刻答話,以為自己指的地兒太貴,聲音立刻弱下來一點,指頭也縮回來了,可仍是小心翼翼的在問,“……好不好?”
眼裏含着希冀。
梁川看了他一會兒,随後,他伸手把少年的手指頭一捏,揣進懷裏,帶着人,就往另一頭去了。
沒去陳小幺指的那個酒樓。
陳小幺抿抿唇,顯然有些失落。
可也沒鬧騰。他是窮人家的孩子,自然曉得這六十兩銀子來的不容易,是梁川在山上呆了好多天得來的呢,可不能亂花。
梁川帶着人往前走,過了一會兒,轉頭瞧了一眼陳小幺臉上的神情,難得的露出抹笑來,晃晃他的手,道:“帶你去個更好的地兒。”
更好的地兒?
陳小幺反應了兩秒,才反應過來,下一瞬,笑意便湧上眉梢,擋都擋不住。
顧不得還在大街上,他就往梁川身上一撲,兩條細細的胳膊摟上青年的腰,仰頭看他,兩只大眼睛都彎成豆角兒,“在哪裏?”
陳小幺不比旁人,他是曉得一些道理的,但大多卻只也只是隐隐約約曉得,記得不那麽準确。
有的時候,他膽子小,知道羞,明白在外頭人多的時候,不好摟摟抱抱拉拉扯扯,但有的時候,他就又忘了。
就好比現在。
少年毛絨絨的發頂挨在梁川胸前,青草香氣鋪天蓋地鑽進鼻腔,梁川被他這一下摟的渾身都僵住了,頓了好一會兒,才左右看了看,低聲道:“別這麽抱着。”
說是這麽說,可也沒把陳小幺往下扒拉。
梁川說的更好的地兒,其實就是清泉鎮裏最大的銀鳳酒樓。
二人雖是莊稼人打扮,但許是梁川模樣不好惹,小二掌櫃也沒慢待了二人,一路請到樓上坐了。
陳小幺半點世面沒見過,坐到桌邊,望着桌上茶壺水碗,沒一樣不覺得精致的,嘴巴微微張着。
但也沒敢伸手摸,唯恐給人弄壞了要賠銀子。
到了菜上來,陳小幺嘴巴更是沒合攏過。
他還沒嫁人時,只曉得白菜炖豬肉就算好的了,還是逢年節才吃得着。
嫁給了梁川後,雖是總能吃上肉,可論菜的樣式,又是比這酒樓裏差得遠。
一道澆了汁的燒翅,都要擺成個圈兒,旁邊還綴着幾朵紅紅的花兒,村裏哪有這些個花花樣式呀。
陳小幺自發那病之後,就一直不太能聞葷腥的味兒,梁川方才點菜,也問着他的意思,多是撿着素的點。
一頓飯下來,陳小幺吃的飽飽的。
梁川掏銀子付賬,一邊往陳小幺肚子那,懷疑的瞅了好幾眼,總覺得薄薄一層衣服下頭,隐隐約約像是能看到點兒肚皮起伏的弧度。
……別吃太撐着就行。
陳小幺摸摸肚子,抿唇沖他一笑,很有些不好意思。
只是等看清了梁川掏出多少銀子付賬以後,陳小幺就半點兒笑不出來了。
……足足半兩銀子!
誰家一頓飯,就要吃去這麽多銀錢!
陳小幺腦子笨,也算不出來這值多少個小幺了,他看着自己撐的滾圓的肚子,只覺得天都塌下來了。
一直到被梁川牽着出了酒樓,一張小臉還繃的緊緊的,面色凝重。
走了一會兒,陳小幺終于忍不住了,晃晃梁川的手,可憐巴巴道:“小幺……小幺不是故意要吃這麽多的……”
梁川牽着唇笑,伸手,隔着衣服,在他肚子上一探,“嗯。”
肚皮軟綿綿的,又圓圓的,的确是撐着了。
陳小幺被摸的癢癢,縮了縮肚子。但他見梁川還在笑,就隐約沒那麽難過了,過了會兒,很小聲的道:“那,那我們現在還去買糖嗎?”
吃撐了歸吃撐了,糖人兒可不能沒有。
大街上人來人往,到處都飄着香。
賣糖人兒的攤販,還在老地方。
陳小幺眼神可好,老遠就瞧見了,拉着梁川就要往那走。
梁川眉間仍是帶着點兒笑,被他拉着走,忽然,像是看到什麽,笑容慢慢淡去了。
步子也停了下來。
陳小幺被帶的一齊停下來,回頭瞧他,“幹嘛不走了呀?”
梁川沒看他。正扭頭看着後頭。
陳小幺疑惑的順着他的視線看過去。
街上兩匹馬疾馳而過。
到了不遠處,不知怎的,前頭的那匹,卻突然勒轉了回來。
馬打着圈兒噴着響鼻,馬背上的年輕男人也遠遠的,往這邊看了一眼。
梁川和他的視線在空氣中有了個短暫的交彙。
那人似是一怔,盯着梁川看了幾秒,又瞧見一旁的陳小幺,把頭扭了過去,側身說了句什麽。
片刻,後頭那匹馬背上的人,徑直下馬往這邊跑了過來,停在兩人跟前。
是個随從打扮的年輕人,但穿戴和衣料已不是普通莊稼人能比得起的,他笑容滿面的,看着倒挺和氣,雙手遞過來一只繡金銀絲線的錢袋。
陳小幺不解的看向對方。
“上回在街上,不小心撞掉了小公子的糖人兒,我家爺讓我來賠個不是。”這人笑眯眯的瞧着陳小幺,“這裏頭有些碎銀子,小公子拿去買個新的吧。”
陳小幺長到這麽大,哪裏被人這麽恭恭敬敬的叫過小公子。
他就是大字不識一個,也曉得這稱呼不是他能當得起的。
有錢人家的娃兒才被這麽叫呢。
“我、我不是小公子,”陳小幺臉漲的紅紅的,兩只手一起擺,“我也不要你的錢。”
陌生人的錢哪能随便要呢,阿奶說的話他都可還記得牢牢的。
他只要梁川的。
小幺是梁川媳婦兒呀,該他養着的,不是別人養。
“這……”随從有些為難,“小公子還是收下吧,左右也沒幾個錢。”
他到底是替主子跑腿的,這小哥兒要是不要,他又該如何交代。
正思索着,忽然一道冷冷的聲音在頭頂上方響起,“拿開。”
那随從吓了一跳,擡頭一瞧,對上一雙瞋黑的眼睛,想說的話頓時都憋了回去。
……這莊稼漢子,怎麽像比他們家爺還兇。
這人沒太敢跟梁川對視,也沒硬着來,猶豫了會兒,最後還是拿着錢袋回去了,湊在那年輕男人旁邊,叽叽咕咕說了一通。
那男人一手撐在馬背上,也沒看這邊,嘴裏叼着根不知道什麽,正百無聊賴的看着前方。
聽随從講完了,倒是面無表情的朝這邊望了一眼。
他打量了一圈梁川從頭到腳的裝扮,眸中現出一絲淡淡的鄙夷,但轉瞬即逝。
梁川也神色冰冷的盯着男人。
兩人都在彼此眼睛裏看到了清晰的厭惡。
半晌,那男人扭過頭,把草又塞回嘴裏,一甩馬鞭,便帶着随從走了,沒再回頭看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