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梁老漢他們回來了。
原本定的是一去一回就成,但梁老漢他們這一走,愣是走了快個把月。
劉美花的老娘這次是真的去了。
本來,口信捎回來的時候,說的就是人快不行了,結果老太太見到了多年沒回過家的女兒,硬生生又撐了個幾天。
劉美花在老屋裏,陪着老娘閉了眼、下了葬,又幫着辦完了喪事才回來的。
幾個娘家弟兄都不是什麽太成器的,連辦個白事都辦的摳摳搜搜,寒酸的不行,平白叫同村的人笑話。
劉美花難得回趟娘家,看不過眼,掏了僅有的一兩半銀子給補貼上了,回來的路上,都只能幹啃馍馍。
大人還好,就是兩個娃娃跟着受了不少罪。
梁田眼見着都瘦了一小圈兒。
大晚上的,梁家院子裏還亮着油燈,一家人洗洗刷刷的收拾,又從竈屋裏端了晚上沒吃完的剩飯剩菜出來吃了。
劉美花扒拉完一碗冷粥,擡頭瞅了眼屋裏,又看看坐在廊下小凳子的梁川,“你媳婦兒呢?”
梁川說:“他睡了。”
“睡這麽早?”劉美花嘀咕了句,又問,“家裏都還好吧?”
梁川“嗯”了聲。
吃完了,劉美花去收拾碗筷,又去催兩個娃娃睡覺,都拾掇停當了出來,見梁川手裏拿着個布包,當着梁老漢的面兒,交到了劉美花手上。
“這裏頭是十兩銀子。”梁川道,“就當家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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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美花拿着那布包,瞧瞧梁川,又瞧瞧梁老漢,瞪大了眼,一雙手要拿不拿的。
梁家買鹽買布的家用銀子,向來都是劉美花管的,以往梁川打獵賣了錢,也是給一部分到劉美花手上。倒是沒什麽稀奇的。
但一來,十兩銀子,這可是一大筆銀錢,頂一家人吃吃喝喝好幾年了;二來,早在劉美花他們走之前,梁川就提了要蓋新屋的話,雖然也是說了以後接着管田,但既然是分了屋住,往後那銀錢方面定然也不會像先前那樣那麽大方了。
“這……”劉美花跟量老漢面面相觑,“哪來這麽多錢?”
往年梁川就是上了山,也不定能回回都打到好的,往碗裏添點油水倒是容易,但大家夥實難遇到。
梁川也沒藏着掖着,把殺狼的事情簡單說了,但沒提山上遇到了個人。
一聽是遇着了狼,還是三頭,梁老漢忙問:“沒傷着吧?”
往前數幾年,那還有獵戶被狼咬死過的,說是活生生咬斷了喉管,吓人的很,要不現在怎麽沒什麽人敢往山林子裏頭去呢。
自家兒子結實能幹,梁老漢是曉得的,梁川也打小就在山林子裏摸透摸熟悉了,可一下子被好幾頭狼圍着,想想還是有點兒吓人。
梁川說:“沒什麽事兒。”
梁老漢這才松了口氣。
梁川又說了要給鄧家幫工的事情。
梁老漢和劉美花面面相觑。兩人差不多的反應,都是又意外又驚喜,知道這是個好活兒,但沒想到會找上他們梁家的。
梁家在村裏不受待見,也不是年把兩年的事兒了,回回紅白喜事缺人手,都少有人喊他們家的。
“好好。”梁老漢面露喜色,忙說,“那你就好好幹,別丢份兒就成。”
梁川嗯了聲。
屋裏安靜了一會兒。
梁老漢燙完了腳,把洗腳水往外頭一倒,走進來,想了想,還是問,“川兒,你把這錢給了家用,那你蓋屋……”
村裏人要蓋個磚瓦房,不算請匠人、請幫工的花銷,就只算買磚瓦的錢,也至少得要五六十兩銀子。
這還是蓋不了多大的,頂多蓋個三兩間的情況。
像是下巧村的鄧家,蓋了足足五間,連院牆都砌的是磚的,據說花了上百兩銀子呢,蓋的老氣派了。
梁川直起身來,往裏屋看了眼,像是不打算說了,“我手裏還有,夠。”
梁老漢也就沒再多說。
梁川準備回房了,起身前,最後說了句:“買些好的補補身子,我看小弟都瘦了。”
夜深了,油燈都滅了。
等回了屋歇下,黑燈瞎火的,趁沒人看見,劉美花背過身,悄悄拿手抹了把眼睛。
沒再過幾天,就到了送親的日子。
一大早天還沒亮,鄧家就支使了人過來叫,梁川跟陳小幺的包袱早收拾好了。
本來呢,梁老漢他們都回來了,家裏有人照看,按理來說,梁川出去跑這麽一趟活兒,也不必非得捎上陳小幺。
但昨個兒晚上,他在那收拾包袱,陳小幺一個人坐在那兒,抱着被子,一雙大眼睛安安靜靜的瞅着他,梁川想到得有好幾天見不着他,又還是另抽出個包袱皮,把陳小幺的東西也收拾了。
左右鄧家的都答應讓他帶陳小幺一塊兒去了。
兩人出門的時候,一家子人還沒起。
梁川一邊關門,陳小幺就墊着腳往院子裏看。
後院裏,那只竹篾編的籠子裏,毛絨絨白乎乎的一團,還在往外拱動。
陳小幺很是擔心的看了小白一眼,有些擔心自己一回來,小白早被炖了。
小白越來越肥,娘看它的眼神,也一日比一日不對勁了起來。
“走吧。”梁川關了門,去牽他的手,回頭看了眼,“跟娘說了,不動小白。”
陳小幺“哦”了聲,這才放心了點。
鄧家的人早在山腳下的那片樹林子旁邊等着了,新娘子自是還沒來,多是一些幫工的在這聚着。
鄧家這次嫁女兒弄的很是風光,來幫工的人,也是一般人家辦喜事的好幾倍不止,其中也有不少夫婦倆一塊兒來的——像是王石頭,就帶了他媳婦兒一起,王石頭搬貨扛貨,他媳婦兒要幫忙做一路上的吃食的。
拖家帶口的不少,是以大家看到梁川領着陳小幺一起,也沒太多驚訝。
王石頭還上來打了個招呼。
上回梁川跟陳小幺成親,他來吃過喜酒的,比起其他人,跟梁家關系自然是近一些。
“其實也不遠,走的快的話兩三天。”王石頭挺熱情,帶着梁川介紹說,“晚上咱們這些人就在外頭睡,哦,我給我媳婦找了輛馬車,貨沒裝滿,我媳婦晚上睡那,你讓你家小幺也一塊兒去呗,跟我媳婦一快兒,有人照應。”
陳小幺正轉着腦袋左左右右的看,見什麽都新奇的很,聞言立刻扭頭過來了。
他也沒聽清說前頭說的什麽,只曉得讓他晚上跟別人一塊兒,當下便牽住梁川衣袖晃了晃。
梁川瞥他一眼,“到時候再看吧。”
王石頭瞥了一眼他倆疊在一起的手,笑了聲:“成。”
吉時一到,隊伍就吹吹打打的出發了。
時辰尚早,隊伍裏的人都很有精神,就連陳小幺也一直在好奇的到處張望。
梁川問他要不要上板車上坐着歇,陳小幺搖頭,說自己一點兒都不累,只顧着瞧前頭那隊吹唢吶的。
他跟梁川成婚的時候,辦的不寒酸,但也不出挑,算是規規矩矩的。
村裏的人家,普普通通辦個婚宴,那都是請幾個幫工拿鑼打一下,就算很熱鬧了,像這般請明顯是受過訓的人來吹唢吶,一看就要不少銀錢,不是一般人能辦的起的。
不過像吹吹打打這也是有講究的,并不是見天的吹,畢竟從上巧村到北面的州城,要走兩天兩夜,不歇氣兒的吹,那還不得把人給吹沒了。
等走了個把時辰,進了山路,大家都松懈了下來,敲敲打打的也不打了,隊伍裏還挺安靜。
王石頭繞了過來。
反正也是得閑,還在路上的時候,他們這些幫工的沒什麽事兒做,就只能唠嗑。
王石頭比梁川大不了兩歲,不過早兩年就成了婚,如今兒子都一歲大了。他也是個肯幹的,回回這種拉壯丁的活兒,都有他一份。
本來他也跟村裏其他人一樣,沒跟梁家這個外來的人家打過太多交道,對梁川麽,也莫名其妙有些怵。
不過上回梁川和陳小幺成親時,他跟着大家一起給梁川灌了酒,梁川二話沒說随他們灌了,後來在田裏見了,也會同他點一下頭,王石頭就覺得這人還是值得交的,不像村裏很多人說的那麽邪乎。
王石頭是個話簍子,他媳婦兒走累了去板車上歇了,他沒人說話了,就跑來找梁川。
先問了梁老漢他們回沒回,又問最近咋不見梁川下田,是不是又到山上去了。
梁川倒是有問必答,只是都答的簡短,眼睛看似在看路,實則都全落在右手邊的人身上。
他右手邊的那人,正專心致志的在走路,只用一根小指頭牽住梁川的衣服邊邊。
——在外頭,人太多了,不好跟以往似的把手塞進梁川手心裏,就只好先這樣。
偶爾去踢路上的石子兒,踢中了,就彎起眉眼軟乎乎的笑,很容易開心的模樣。
梁川看了他好一會兒,忽才覺出王石頭在左邊叫他名字,側過臉去,“嗯?”
“川哥你在聽沒?”
“嗯。”
“也真稀奇,”王石頭拉着梁川,說的眉飛色舞,“那補品就跟不要銀子似的往人屋裏送,人說不要就不要,成堆的扔,還把人往外趕,現下好了,直接閉門謝客,連學生也不教了!”
王石頭講的是村裏近來的一件熱鬧事兒。
說的村東頭榕樹下的溫夫子把學堂給關了,據說是身體不舒服,想歇幾日。
但有跟溫夫子家住的近的婆娘打聽說,哪裏是不舒服,是被個外村來的精神病給騷擾了,成天一到了夜裏就敲溫夫子家的門。溫夫子不堪其擾,幹脆關了書塾,到清泉鎮上去躲幾天。
那精神病長啥樣,也沒人看清,反正應當是有幾個閑錢,給溫夫子送了老多東西,像是什麽阿膠啊燕窩啊,總之都是村裏人見都沒見過的稀罕玩意。
先時東西送進去了,還有人扒在院子外面看,以為是鎮上來的豪紳想請人教書的,結果後來見兩人在裏頭拉拉扯扯,才曉得完全不是這麽一回事。
溫夫子是讀書人,來上巧村這些時日,待人接物最是和善不過,教娃娃念書,也不收多少銀錢,在村民之間那是被交口稱贊的,如今卻攤上這麽一檔子事,能不讓人嚼舌頭嘛。
王石頭也覺得稀奇,說的是唾沫橫飛。
梁川卻是只不鹹不淡的“嗯”。
他向來是不怎麽愛聽這些閑話。
于是很容易就走了神,又全去看旁邊的人去了。
陳小幺幹點什麽事兒,他看的倒是都不覺得無聊。
請的幫工和護衛多是年輕漢子,腳程快,走累了的也都到板車上休息了,才一天時間,就翻過了兩個山頭,等日頭一落,怕人走散了,就找了個風小些的山谷準備歇息了。
人馬靠停,搬東西的搬東西,鄧家女眷則簇着新娘子收拾。
梁川牽着陳小幺一道,裏裏外外轉了圈,最後還是繞到了後頭那輛只裝了一半貨的馬車旁。
王石頭正跟在他媳婦後頭往上爬。
一轉頭,瞧見了梁川和陳小幺兩人過來了。
“川哥!”王石頭拍拍馬車上還空着的位置,“來這吧。”
梁川帶着陳小幺上了馬車。
這馬車裏是裝些幹貨的,分量不多,留出來的空地兒挺大,被王石頭他媳婦用褥子蓋了一層,收拾的很妥帖,看起來倒是不差,可以湊合一晚。
兩個高個子的大男人睡在中間,陳小幺跟王石頭他媳婦兒各自挨着自家男人睡。
趕了一整天的路,大家沒再多說閑話,打了幾個哈欠,就都歪過身睡了。
王石頭他媳婦兒睡得熟,沒多會兒,就響起了婦人輕微的鼾聲。
陳小幺閉着眼睛,把兩只手平放在肚子上,把自己擺成個規規矩矩的模樣,也想努力的睡着。
過了好一會兒,他悄然睜開眼,望着黑洞洞的馬車頂。
半點睡意也沒有。
他頭一次在這種環境下睡覺,說害怕倒也不害怕,畢竟左邊是馬車壁,右邊就是梁川。
可他鼻子太靈了,在外頭時還好,在這種狹小.逼仄的地兒,就總能聞到各種混雜的氣味。
王石頭跟他媳婦兒,晌午飯吃的應當是韭菜味兒的餅子,這會兒聞着還有味。
陳小幺翻了個身。
正對上了梁川睜開的眼。
陳小幺抿抿唇,小小聲道:“……想尿尿了。”
梁川頓了下,坐起了身,掀開簾子,自個兒先輕手輕腳的下去了。
随後又一轉身,把陳小幺也托了下來。
外頭七歪八扭睡的都是幫工的,最前頭的轎子裏頭是新娘子,隐約聽着還有動靜,像是還沒歇下。
梁川牽着人,往後頭那面的坡子上繞了繞,很是走了一截路,才尋到了個徹底沒人的地方。
夜裏的風涼飕飕的,吹的凍屁股,陳小幺本來也喝多少水,飛快的就上完了,然後就站那兒瞧。
他瞅着自家男人那尿完了卻依舊還精神着的地方,不知想到什麽,抿抿嘴,一下又笑出了聲。
梁川一邊提褲子,一邊看了他一眼,“笑什麽。”
到底是成親了有一陣時日了,陳小幺如今是半點不怕他了,笑眯眯的就答,“笑……打蚊子呀。”
“……”
說起打蚊子,梁川不是很能笑的出來。
他系好了褲腰帶,就要來拉陳小幺,結果陳小幺靈活的像個魚兒似的,一下就滑走了,兩步跑下了坡。
結果回頭一看,看梁川就跟在離自個兒後面一點,怕挨收拾,又吓得趕忙亂跑。
兩人在外面鬧騰了好一會兒,才回了馬車。
這回一躺下,陳小幺總算是安分了。
小小的腦袋窩在梁川胸前,此刻,他鼻腔間,聞着的都是自己男人身上那股子熟悉的,令人安心的氣味。
沒多會兒,就睡熟了。
梁川把搭在他身上的胳膊拿起來,枕在胳膊底下,稍微翻了個身。
結果一擡頭,就瞧見黑夜裏,啥東西白亮亮的。
再一瞧,是王石頭呲着個大牙花子,正朝他笑呢。
“川哥。”王石頭以為他倆是出去辦事兒去了,壓低了聲,道,“川哥,你這一回,可真夠久的啊。”
“……”梁川沒說話。
主要是也不知道該說什麽。
總覺着接話也不是,不接話也不是。
王石頭心道這才才成親沒多久,到底就是跟老夫老妻的不一樣,他帶着一臉過來人都明白的笑容,在他肩膀上頂了頂,又翻了身,挨着自家婆娘睡去了。
梁川睜着眼睛睜了會兒,也慢慢的合上了眼。
安安穩穩的睡到了後半夜。
不知什麽時候,外頭忽然鬧哄哄的鬧了起來。夜色裏,響起一道殺豬般的聲音:“遭匪啦!遭匪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