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請幫工們吃飯的那日,房子雖是建好了,但屋裏的布置,卻多是還沒敲定下來。
不為別的,就是為着陳小幺黏人的厲害,梁川一直沒空閑走開。
不過,到陳小幺懷到第七個月的時候,這瘾頭似是好上了不少,沒跟先前似的,身邊片刻不能離開人了。
于是梁川也能稍稍得空,去倒騰屋裏的桌椅擺件。
接下來的這段時日,梁川是木匠鋪子、山上、屋裏,三頭跑,又費工夫又費銀錢,才終于慢慢的,一點點讓屋子裏擺設多了起來。
都是緊着陳小幺喜歡的樣式來的。
像是什麽臉盆架兒、加大的浴桶、雕了花的長柄木燭臺等等,樣樣都精細打磨過,上了油,半點毛刺都沒有。還又在外頭晾了小半個月,才一樣一樣搬進屋子裏面來。
小兩口這座嶄新的院子,也終于有了家的模樣。
另一頭,五裏地外的書院,也有條不紊的蓋了起來。
這一有了動靜,兩村的村民們互相打聽打聽,也都知曉了溫夫子過不了多久便要走的事兒了。
自然是一波一波的村民上了溫家的門。提着東西感謝的有,趁此機會打聽事兒的也有。
像是有人就趁此機會問了,問溫岑,說五裏地外雖是在修書院,可等這書院修起來了,沒夫子,可咋辦呢?
溫岑笑着答了一句話。
自那以後,兩村的人便都曉得了,這之所以要修書院,可不是随随便便一拍腦袋就定下的,而是為着陳小幺肚裏那娃娃、溫岑未來的小侄子,專為他大了好念書修的呢。
話都說到這份兒上了,村民們自然也都曉得,到時候書院裏夫子的事兒,是不用大家夥兒操心了。
都是給小侄子修的了,那還能沒夫子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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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話沒多久,也便傳到了梁家人的耳朵裏。
因着溫岑先時便提過一些,如今,梁川再稍稍一想,便曉得,這約莫又是京裏的好意。
他猜得半點兒沒錯。
江湛修這書院,一半為了溫岑,另一半就是為了陳小幺。
這是他給平寧長公主許諾過的。
盡管江湛多次同母親說過,有梁川在,陳小幺定會過得很好。
可平寧長公主仍是覺得,錢財他們不拿去,權勢他們也帶不走,自己這個做姑母的,半點兒都沒為他做過,心下始終難安。
江湛便想出這麽一個法子了。
修一個書院,那可是福澤萬年、惠及整個村的大好事,要是打了陳小幺的名頭,那麽日後,兩村不管誰家的娃娃去那念學堂,都會念着他的好。
不過,無緣無故的要打着陳小幺的名頭,本來也是件難事。
好在幾月之前,溫岑修書一封寄往京城,那信裏說起陳小幺懷孕的事情,恰恰好便給江湛送去了一個理由。
給未來小侄子蓋書塾,那可不是順理成章?
溫岑在村裏本就同梁家夫夫倆走的近,兩村人都沒啥懷疑的。
七月中,到了日頭最烈的時候。
這天,梁川打從五裏地外回來,背上背着東西,手裏還端着碗從茶鋪子裏買的紅豆冰糖豆花兒。
這豆花兒是那茶鋪子裏新出的糖水兒,因着天兒熱,賣的很好。
不止兩村村民,就連過路的小商小販打這經過,看見蓋着布的大木桶,也會停下來問一句裏頭是啥,怎麽賣。
花上五文錢,就能買上滿滿一大碗加了糖的豆花兒,清甜又解渴,劃算的很。
梁川從鎮上賣完山貨回來,手頭銀票一張,碎銀子也裝了一個布兜,順手就買了一碗。
那守茶攤子的是下巧村的覃老五,識得梁川,也曉得他媳婦兒如今有了身子,于是用自家的粗陶大瓷碗給裝的豆花,愣生生多舀了兩大勺。
不過,豆花兒吃完了,這瓷碗還得還回來的。
梁川不嫌麻煩,就這麽一路端回去了,也沒覺得累。
離得近了,他腳步便愈發輕快了起來,沒多會兒,便進了新屋的院子裏。
梁小妹正坐在廊下陰涼處,看一本帶圖畫兒的小書。
小姑娘看得津津有味的,連梁川回來了都沒發覺。
梁川把碗擱在院子裏的桌上,一聲清脆的響。
梁小妹立時擡起頭來,把書一放,飛快的跑了出來,聲音卻放的很輕:“大哥哥!”
“嗯。”梁川往屋裏看了眼,“在睡?”
梁小妹點頭,“嫂子午覺還沒醒呢,我也沒叫。”
如今梁川偶爾也出去幹幹活兒,只要他不在的時候,梁小妹都會到新屋裏來陪着,就怕嫂子一個人大着肚子有什麽不便。
這會子,大哥哥既是回來了,梁小妹也不準備再多待,收起那畫冊子,便一溜小跑的要走。
梁川叫住妹妹,道:“桌上碗裏是豆花兒,你舀些回去吃。”
梁小妹一樂,高高興興的進竈屋拿碗去了。
送走了小妹,梁川才進了裏屋。
如今新屋一左一右,共做了兩間卧房。一間裏面仍是壘的炕,畢竟陳小幺與梁川自小都生在這北方,冬日裏睡炕睡習慣了;另一間卧房裏頭,則是學着府城裏時興的樣子,做的木架子床。
原是想的等娃娃長大了後,讓娃娃睡這間,可近來天兒熱,陳小幺便也在這屋裏歇午覺。
梁川掀開門簾進去,瞧見陳小幺側着躺在那床上,正抱着枕頭,睡的正香,眼睫毛長長卷卷,蝶翼似的。
正要走過去,辨出陳小幺身上穿的什麽,梁川步子一頓。
是他的一件汗衫子。
七月流火,天氣的确是熱的慌,陳小幺便只套了那麽一件。
這汗衫穿在梁川身上正合适,到了他身上卻是松垮的很,兩條白白嫩嫩的長腿露在外頭,斜斜的搭在床邊,光溜溜的腳丫子都翹起來一點。
梁川走過去,從床尾拎起薄被,展開來,又蓋到他身上。
就這麽輕的一點動靜,陳小幺仍是醒了,軟軟咕哝了一聲,眼睛都沒睜開,便伸出手。
梁川拉着他手,把人從床上抱起來,裹着薄被一同抱到懷裏,在他額頭碰了碰。
陳小幺給親的迷迷糊糊眨了眨眼。
午覺睡的太長了,總是半天醒不過勁兒來的。
梁川伸手扒拉了下他身上那件松垮垮的衫子,“咋穿這個。”
陳小幺困兮兮的道,“好聞呀……”
“這個有啥好聞的。”梁川扯了扯,“都沒洗。”
說着就要給他扒了,“換件別的。”
如今有梁川這麽大個活人在這兒,陳小幺才不稀罕別的呢,乖乖的就擡起胳膊任他扒。
只是給扒到一半兒,忽然又軟乎乎的湊上前去,仰起臉,在漢子嘴上一陣亂親。
因是閉着眼,準頭不太好,被男人下巴上細細一層青茬兒弄的直癢。
梁川往後避了一避。
他近來是真的忙的厲害,都沒空刮。
陳小幺不想他往後頭退,細細的一雙胳膊摟上去,要把他往自己身上拉。
梁川怕壓着他,一條胳膊撐在床頭,另只胳膊扶他腰,就怕壓着他肚子。
陳小幺拉了好一會兒都沒拉動,終于睜開眼,一雙大眼睛黑溜溜的瞅着他,搖了搖他胳膊,帶着些困意未散的鼻音,“親。”
梁川二話不說,俯身就在他嘴巴子上親了一口。
還挺響的。
陳小幺挨了親,卻仍是搖頭,不太滿意似的。他打了個呵欠,咕咕哝哝道:“不是這個呀……”
他聲音小小的,“你還會親別的,小幺曉得……”
在京師裏那晚,梁川多會親,小幺雖是喝醉了,可還記得呢。
如今,肚裏有了寶寶這麽久了,就從來沒有——
梁川盯着他,喉頭動了一動,低下頭,又在他臉頰上香了口,“那個不行。”
倒不是不給親,是怕親完了自己忍不住。
雖說如今娃娃已經七個多月大,前些天又去了趟下巧村,請大夫給把了一回脈,說是胎象已然坐穩了。
即便如此,有些事兒,有些規矩,梁川還是守的很死。
難為他一個正值壯年的漢子,這麽長的時日,竟然真能耐得住。
梁川一臉的說一不二,陳小幺委委屈屈的瞅了他好一會兒,扁了扁嘴。
“好吧。”他從梁川懷裏扭了個身,慢吞吞的往枕頭上爬,“那、那你不親,小幺就睡覺啦。”
瞧着是真的不大想搭理他了。
梁川有些哭笑不得。
陳小幺爬啊爬,說着就想重新爬回枕頭上睡去。
後頭伸過來一只手,輕輕攏住了他腰。
陳小幺回頭看他,一雙大眼睛迷茫的睜着,眼角都洇着些濕紅。
或許是本就有了孕,不必多作引誘,便比平日裏多了幾分勾人。
“就一回。”梁川說。
說着就把他抱了下來,床頭放了只枕頭,讓他舒舒服服靠着。
對自己,他向來是任何事兒都耐得住,可對陳小幺,他便是一萬個可以退讓。
炎夏的午後,就這樣消磨過去了。
日子慢悠悠的過着。
十月初,上巧村下了場大雪。
今年的第一場雪來的比往年要略早些,鵝毛似的飄飄揚揚,不過一夜的時間,便在屋前屋後積了半尺也厚。
一大早起來,多的是有人家發覺屋子給雪壓塌了一塊兒的,像隔壁馬有財就過來借了點梁家蓋屋沒用完的細木頭,說是院裏的雞籠得補補。
又瞧了瞧梁家的屋子好生生的,又是一番羨慕,說到底還是磚瓦屋結實。
梁川把木頭給拿了過去。回來時,帶着一身的寒氣進屋,便見陳小幺已經慢吞吞的從炕上坐起來了,在揉眼睛,“你去哪呀。”
梁川走到炕邊上去。
他一邊探手摸了摸熱乎乎的炕,一邊系着大氅的毛領,道:“我去趟後山,你繼續睡着,小妹馬上就過來。”
今日去後山,是一早便跟王石頭說好的。
他們王家的幾弟兄一起倒騰了個東西,說是比一般的陷阱好使,能坑不少兔子雞,就是家夥太大,不好安置,求梁川一塊兒去幫忙。當然了,坑到東西了肯定是有梁川的一份。
陳小幺點點頭,往被子裏縮。
他肚子已經很大,不太方便,梁川上前一步,給托着腰塞回被子裏去。
臨走前,梁川又折身回來,俯身到他耳旁道,“要啥東西,小妹給你拿。”
陳小幺在被窩裏點點頭。
梁川還是沒走,看着他,又道:“別玩兒雪。”
陳小幺側頭過來,眼睛笑的彎溜溜的,沒說話。
梁川在他耳朵上一捏,便出了門。
外頭太冷啦,炕上又實在暖和。梁川走後,陳小幺又舒舒服服的睡了一覺,被肚子裏咕咕叫的聲音和面香味兒叫醒,一睜眼,便瞅見梁小妹正把一碗熱氣騰騰的面往屋裏端。
“嫂子你醒啦。”梁小妹也穿的厚實,把面一放,搓搓手過來,“快吃飯吧,馬嬸子下的面,我又給煮了兩個石滾蛋。”
說着就從懷裏掏了兩個雞蛋出來,還熱乎着呢。
兩人一人一個,把雞蛋給吃了。
到底還是年紀小,雖是被指派過來照顧嫂子的,但總也坐不住。陪着陳小幺吃完了飯,梁小妹便跑出去玩了一陣的雪。
自小在北方長大的娃娃,對雪當是不咋稀奇,可每年頭一回的時候,總還是少不得嬉鬧一番。
梁小妹進進出出,的但每回進裏屋來,還是曉得先把身子烤暖和了再來找嫂子。
就這麽一來一回的,陳小幺終于還是眼饞了。
陳小幺伸長了脖子往外頭瞅,“我也好想摸摸呀。”
“不成吧。”梁小妹搖頭道,“外頭可冷了,嫂子你現在身子扛不住。”
可小丫頭瞧着嫂子眼巴巴的,是真羨慕的樣子,想了想,湊過來一點,小聲道:“我想出一個法子。”
說着,便一溜煙的出去了,倒騰了好一會兒,端着個幹淨的簸箕進來了。
陳小幺一瞅那簸箕上端坐着的雪娃娃,眼睛都要發出亮光來了。
小妹可真有本事,咋還能想出這種法子呢!
那雪娃娃堆的不太規整,可還挺大呢,端坐在那簸箕上,尤其憨态可掬。
陳小幺伸手便要去摸。
“可不能就上手摸,”梁小妹把小雪人端到火爐子旁邊烤了烤,“烤暖和些才能摸。”
陳小幺就乖乖等着。
沒過上一會兒。
“呀,都要化了!”梁小妹在外頭驚叫一聲,忙端着簸箕急急忙忙的進來了,“快,快摸一下,不然可快沒了呢!”
約莫是到底摸了那雪人,又或者是肚裏的娃娃也急着出來玩雪,那日的黃昏時分,陳小幺突然發動了。
這娃娃來的,要比預計的早上一些時日。
就連梁小妹,見着嫂子忽然變白的臉色,也沒立刻反應過來。
但小丫頭仍是聰明利索的,一回過神來,便立時尋了隔壁馬家嬸子過來。
馬家嬸子前些年也是幫人接生過的,過來一瞧陳小幺的狀況,心裏便多少有了數,鎮定道:“小妹,你回去知會一聲你爹娘,要他們去尋下巧村許夫郎過來。”
許夫郎是兩村最有經驗的接生夫郎,誰家夫郎要生娃娃的,都是找他。
不過幺兒這娃娃來的比估計的早了些時日,也不曉得這許夫郎這會子在不在。
又道:“川哥兒——”
“川兒山上去了。”馬有財不知道啥時候也過來了,道,“我去尋他吧,我腳程快,沒多會兒就能把他給叫回來!”
說着就出去了。
兩個人得了安排都立時去了,剩下馬嬸子進進出出的安置着,先架起爐子燒了一大鍋子熱水,又浸了熱毛巾過來給陳小幺擦臉。
“幺兒,也別太害怕。”馬嬸子輕聲道,“你瞅你多有福氣,懷娃娃的時候沒多遭罪,生娃娃定當也順順利利的。”
小少年額上一層細細的薄汗,眼神瞅着還是清明的,聞言,微弱的點了點頭。
梁川跟那接生的許夫郎,幾乎是前後腳到的。
許夫郎是被梁老漢找王家借了馬套着板車拖過來的,略快一步。
這才剛十月,雪就下的不小,許夫郎被接過來時,踩了一腳混着雪的泥,兩個褲腿蹭的亂七八糟的。
但也沒人在乎這個。馬嬸子一見了人,就把人往屋裏請。
“來了來了!”許夫郎放下東西,就過去擡起陳小幺兩腿一瞧,“差不多了,得準備生。”
沒過上半會兒,梁川也到了。
他的步子邁的又快又急,道:“我得進去。”
梁川是以聽見消息,就從山上直接跑下來了。他八輩子都沒跑這麽快過,也難得的有些氣喘,胸膛起伏的厲害。
“你進去添啥亂?!”劉美花跟在旁邊道,“許夫郎最是有經驗的,這十裏八鄉,誰家夫郎生娃娃都是找他,有許夫郎在——”
“我得進。”
二話不說就推門進去了。
梁川多大力氣,這會兒又急,更是沒人能攔得住他。
屋裏忙活的許夫郎見一個高大漢子徑直闖了進來,也是駭了一跳。
這向來女人夫郎生娃娃,哪有男人陪在邊上的。
不過暫時也沒工夫趕他。
炕上那小夫郎哭的厲害,鼻頭都紅了,怎麽哄都不停。
再這麽哭下去,力氣都要沒了,根本是生不動的。
許夫郎急的滿頭是汗,他給夫郎接生這麽多年,也沒見過這情形啊。
因着身體原因,這向來男人産子,雖是比女子不同些,但男人力氣本來也比女人大,只需曉得如何發力,便也不算太過艱難。
可眼前這小夫郎,大概是體格的太過纖瘦,與一般的男郎不太相同,稍微痛上一點點,便是難以忍受。
“疼……”
陳小幺叫疼的聲音,小的就跟那貓兒似的。
梁川連忙幾步上前,在炕邊蹲下。
“小幺?”他叫他。
男人漆黑的眉目間都還帶着些外頭的寒氣,他一瞬不瞬看着陳小幺,大手在他汗濕的額發上一下一下輕撫,“不疼,不疼了。”
他聲音不比陳小幺的穩多少。
少年睜開一雙濕漉漉的眼睛,委委屈屈的瞧着梁川。
他連說話的力氣都沒了,卻微微張開嘴,張開細細的一排牙齒,要往漢子胳膊上咬去。
似是想說,小幺會疼,還能是因為誰呀。
梁川一動不動給他咬着,可陳小幺此刻就是咬足了勁兒,也半點都撓不到癢。
許夫郎急的團團轉。
這高大漢子往那一堵,竟是讓人連這小夫郎的臉也看不清了,他是趕也沒法兒趕,只好在床尾看着。
不過說來也奇,這小夫郎先時還哭的氣兒都快喘不上來了,這漢子一進來,卻倒是慢慢的放松了下來,哭聲也止住了。
外頭幹等着的一群人,也都翹首望着呢。
都不知道裏頭是啥情形。
都說這男子生娃娃得比尋常女娘要慢些——
可距離梁川進去,不過只過了兩炷香時間,就聽得裏頭那接生夫郎叫道:“出來了!生出來了!”
外頭的一堆人都是又喜又驚,兩個婦人就要往裏頭去。
忽然,又聽裏面一聲叫。
“呀!還有一個!”那接生夫郎又驚又笑:“是兩個,是雙生兒!”
外頭雪仍是在下,慢慢的鋪滿了整個山頭。
過了淩晨,就是立冬。
整個上巧村都籠在一片白茫茫的純淨裏,迎來寒冬,迎來夜晚。
梁家則迎來了最大的一樁喜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