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山風吹一吹,便又過了三年。
這年,上巧村的春天是格外的暖。
村東頭大榕樹底下新開的那家醬油鋪子早早的開張,也早早的便有人提着小油壺過來了。
醬油鋪子的老板是戶姓黃的人家,上巧村不少人家都拿豆子熬醬油,但就屬他家熬的最香,顏色也最濃。
起先老有人上他家去借醬油,後來,黃老板幹脆就在這榕樹底下弄了個小攤兒,兩村有誰家自己不耐得起煩弄的,就上他們這兒來打。他家要價也公道,就是賺個辛苦錢。
這會兒,黃老板剛把鋪子支起來,就聽得兩道啪嗒啪嗒的腳步聲走近。
下一秒,一道奶聲奶氣的聲音響起,“黃伯伯,我要三斤醬油,一個壺裏裝一斤半!”
黃老板左右瞧瞧。
鋪子前頭,半個人影也沒有。
奇了怪了。黃老板心想,怎麽光聽見聲兒,沒瞧見人?
下一瞬,一個油壺的手把子,打鋪子的臺面底下飄了上來。
黃老板這才低下頭,順着那玩意瞧了過去。
只見臺面底下立着兩個小人影。仔細一瞧,是兩個一般大小、一模一樣的短腿小娃娃。
兩個娃娃的身高都不過這臺面一半高,就算如此,前頭穿青色衫子的那個,仍是在竭力的把兩個小油壺往頭頂上舉。
努力的小臉蛋都漲紅了。
“喲。”黃老板笑了,俯身接過兩個娃娃手裏的油壺,“是毛毛寒寒啊?這麽早就起床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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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前,陳家的幺兒生了一對兒雙生子的事情,那可是人盡皆知,現如今,這倆小娃娃也三歲大了。
兩村裏,就沒誰家不認識的。
且不說這倆娃娃都生的是白胖體面,就連那伶俐可愛的勁兒,也是沒幾個娃娃能有的,招人稀罕的很。
誰家不羨慕陳小幺有福氣。
毛毛、寒寒是雙生子,要是光論樣貌,兩人生的幾乎是一模一樣,不過,卻是沒幾個會把他倆搞混的。
實是這倆小家夥只要一動起來、或是一張口,就大不相同。
像是前頭穿青衫子的這個——毛毛,大名叫梁重雪的,如今不過三歲,說話便已然口齒清晰,出來打醬油時,說起話、算起賬來,連大人都糊弄不了他多少。
村裏就多的是有人在心裏稱奇的,說是這川哥兒雖然是個頭腦靈活的,但也就是農家漢子出身,沒讀過幾天書,算盤更是沒學過。
都說娃娃在家裏,是看着大人有樣學樣,那這毛毛這算賬是打哪學的呢?
總不至于是天生就能這麽伶俐。
不過另個小的,小名寒寒,大名叫梁意寒的,就跟他哥大不一樣了。
不僅話少,好像連膽兒也小,兩兄弟一道出來的時候,總是跟在活蹦亂跳的哥哥後頭,瞅見生人,那更是一言不發,活像個小啞巴。
曾經就有村裏人悄悄嚼舌頭說,這毛毛是伶俐的不得了,可這寒寒,約莫還是有幾分同了陳家的幺兒了。
不過也是,哪就能真的運氣那麽好,生了倆,倆還都那麽聰明。
“我是毛毛!”梁重雪立刻挺起小胸脯,大聲答道,又拉了下後頭的弟弟,“這是我弟弟!”
“哎喲,曉得曉得。”黃老板把兩個醬油壺遞給了後頭忙活的婆娘,又轉過身來,同兩個娃娃閑聊,“你倆咋上叔這兒來了,咋不去你們家自個兒的攤子上打啊?”
五裏地外,原是有個小茶棚,裏頭賣賣茶水糖水醬油醋什麽的。這茶棚開了有幾十年了,不僅兩村的人下了田愛往那跑,有些走小路的小商小販,也會時常在那歇歇腳。
但就是去年,那茶棚的覃老五,說是要跟兒子去州城享清福,于是便要價二十二兩,把那茶棚子轉了出去。
茶棚那塊兒地,确實是金貴,算是兩村做點小買賣最合适不過的地方了。尤其如今外頭又在修路,有小道消息說,以後也會通到這兒來。可想而知,誰家要是真能盤下來那棚子,往後的進賬肯定是不少。
但二十二兩,又實在不是個小數目,尤其是對村戶人家來說,那可是一大家子好幾年的嚼頭。
消息剛放出去,多的是人還在觀望打聽呢,結果第二天一早,梁家的老二梁田,就拿着一包銀子過去了。
那二十二兩銀子裏面,一半兒是梁川拿的,一半兒是梁田這些年自個兒攢的,還有一些,則是老兩口給梁田準備的娶媳婦兒的銀錢,也都歸到梁田的一半裏頭去了。
自那日起,那茶棚子便算姓了梁了。
劉美花跟梁小妹白日在那兒看攤子,陳小幺呢,偶爾也過去幫幫忙。
梁川三不五時打的些山貨,小些的譬如雞、兔子什麽的,也不必非得再去鎮裏了,只消放到攤子那,不過一兩日就會被人買走。
但是大家夥,狼皮、熊皮什麽的,自然還是得去鎮裏,才能賣的上價錢。
不過,近年來,梁川上山卻是也沒以往多了。
他如今進賬,也不光靠打獵。
“茶棚兒太遠啦!”梁重雪奶聲奶氣的,臉蛋兒上的嬰兒肥堆的像是要溢出來似的,“阿爹說了,可不能走太遠!”
這小娃娃說起話來,腔調怪有意思的,黃老板也給他逗笑了。
等後頭婆娘裝好了醬油,黃老板便彎腰遞給兩個人,還笑呵呵的摸了摸梁重雪的腦袋,“好嘞,那毛毛快帶着弟弟回去吧。”
梁重雪高高興興的接過兩個小油壺,就帶着弟弟走了。
小油壺空空蕩蕩的時候,拎着是輕飄飄的,可如今裝滿了醬油,那可就重了。
梁重雪一邊提着一只,沒過一會兒便吭哧吭哧的,有些累了,可偏偏還沒手能騰出來擦擦汗。
後頭一只小手揪了揪他衣角。
“給我一個吧。”是梁意寒的聲音。
“那不行!”梁重雪邁着小短腿,氣喘籲籲的,真的快拿不動了,但還是逞着面子說,“我可是哥哥,我都拿不動啦,你一個小不點能拿的動什麽呀。”
梁意寒瞅了瞅哥哥跟自己差不多的小胳膊,還想說什麽,梁重雪卻突然步子一頓,朝前看去。
梁意寒也跟着停了下來。
前頭不遠處有幾個身影,裏頭一個很是眼熟。
瞅那虎背熊腰的,正是他們小叔梁田。
梁田跟幾個同齡的男娃兒在大榕樹底下紮着堆,約莫是正在閑聊。
先時還都高聲笑語的,結果一人不知說到了什麽,梁田臉上的笑意慢慢的就沒了。他直起身來,神色不善的瞅着方才說話那人。
說話那人瞧見梁田這面色,也曉得自個兒說錯了話,但還是梗着脖子道:“咋了,我說錯啥了?”
近些年,梁家生活越發是好了,尤其梁川,多了那麽一個掙銀錢的路子,兩村就沒誰家不羨慕的。
可羨慕的太緊了,那就是眼紅。
有些人眼紅着,便總也忍不住說些酸話。像是這人,聊着天,就跟梁田嚼了嚼舌頭,說你哥都能賺那好些銀錢了,他自家的磚瓦屋也蓋了好些年了,怎麽就不想着給你們老屋翻翻新嘞?到底還是有了小家就忘了大家,成了兩家人了。
梁田當場就翻臉了。
他上下打量那人幾眼,嗤道:“你個米蟲,這輩子是難有什麽大出息了,畢竟要靠爹娘哥嫂接濟,才敢肖想磚瓦屋。”
梁田長得十分壯實,但跟他大哥梁川壯的是兩種樣子。梁川一身肌肉緊實修長,貼着肌理長的,梁田則是壯的虎頭虎腦,尤其是如今十七了,個子又大了一圈,彎着腰摸着腦袋傻笑的時候,簡直跟一頭熊沒啥差別。
梁田的模樣光看着就是個不好惹的,但像這般直接說難聽話給人下臉子的,還是頭一回。
那人都給他罵愣了,“你——”
“我哥的磚瓦屋那是他自個兒掙的,如今哥嫂搬出去了,老屋的磚瓦自當也歸我掙,我尚且有手有腳,你倒好,操起我的心來了。”梁田連珠炮似的又說了一串,覺得晦氣似的,把衣服一拎,便道:“走了!”
梁田一走,其他的幾個年輕男孩兒也都沒再多留。沒人理那被罵的臉色一陣紅一陣白的,推推搡搡的就都散了。
兩個短腿寶寶摟着醬油瓶子,在那兒遠遠瞧着,雖是沒瞧出個所以然來,但也看出小叔叔像是跟人吵嘴了呢。
兩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梁重雪眨巴眨巴眼睛,小聲問弟弟:“寒寒,你聽出小叔說的啥了嗎?”
梁意寒搖頭。
梁重雪沉思。
梁意寒就趁着哥哥走神,從他手裏把醬油瓶子拿了過來。
梁重雪回過神來,也沒發覺手裏啥都沒了,一拍小手掌,“啊”了聲,“我曉得了,小叔定是與小莫叔叔——”
“說小叔啥呢?”一道熟悉的男聲插進來。
兩個寶寶一驚,齊齊回頭看去,便見理當走遠了的梁田,不知何時又繞到兩人後頭來了。
梁田看着這倆娃娃,走過來,“我一看就是你倆。”
他方才在樹那,就隐約瞧見了。村裏像這麽大,還長得一般矮的娃娃,可不就只有他倆。
兩個娃娃紛紛叫小叔。
“給小叔拿吧。”梁田瞅了眼寒寒手裏的,“打的啥呀,醬油?”
梁意寒抱着兩個小瓶子,搖搖頭,冷靜的道:“不重。”
“哎喲,還不重?”梁田樂了,在他腦袋上揉了把:“得,你倆拿着吧,我跟在你倆後頭走。”
梁田把兩小只送到的時候,日頭也不過剛出來一點點。
陳小幺正在外頭的院子裏喂兔子。
正是陽春三月,因着今年天氣暖,就是陳小幺,穿的也稍顯單薄。
他上面一件水藍色的棉麻圓領衫,下頭是一件墨色的長褲,襯的露出來的手腕和腳腕俱都雪白纖細。
他手裏捏着一片菜葉子,正隔着那竹篾編的籠子,一點點的往小白的嘴裏喂。
小白如今已經五歲多大,不再是只小兔子,是只大兔子了。
可食量還是只有這麽一點點。
梁川說過,小白的年紀,在兔子裏已經很大很大了。
陳小幺怕小白随時會死掉,如今是天天來喂它,喂的比自個兒吃飯還仔細。
梁田叩了叩門扉,“嫂子,兩個小的我給送回來了!”
陳小幺忙放下手裏的葉子,扭頭過來,瞅見兩個寶寶,又瞅見梁田,彎眼一笑。
“阿爹!毛毛/寒寒回來啦!”
兩小只也邁着小短腿進去。
梁重雪一下子就抱住了阿爹的小腿,左晃右蹭的,梁意寒把醬油瓶子放到桌上去。
他身高不夠,得墊着點兒腳才夠得到。
“嫂子,那我先走了。”梁田沒進院裏來,探頭望了一陣,道:“要是哥到了中午還沒回來,你就還是帶着兩個小的去棚子那吃飯呗。”
陳小幺點頭應了好。
梁田走後,陳小幺進屋。
“阿爹阿爹阿爹。”梁重雪挂在他腿上,一疊聲的叫着,“爹爹啥時候回來哇?”
“小……阿爹也不曉得呀。”只要是在家裏,陳小幺便還是下意識的就自稱小幺,可想起這是娃娃,梁川又不在,于是連忙改口,“阿爹也可想爹爹了。”
梁重雪一張小肉臉悶悶的。
阿爹也不曉得呀,那就是真的沒有人曉得了。
可爹爹都走了好些天了。
小孩兒忘事快,過了會兒,他又立馬歡快起來,“阿爹,我們把書拿出來,去給小莫阿叔瞧瞧吧?昨天的故事才講到一半兒呢。”
陳小幺低頭瞅他,“什麽書呀?”
梁重雪還沒說話,梁意寒就抱着一本薄薄的冊子從屋裏走出來了。
這是本小孩兒開蒙用的書,裏頭多是圖畫兒,但也有字,梁田的好友小莫帶過來給倆娃娃的。
昨天,在攤子那吃過午飯,小莫就給倆娃娃講了兩頁。
梁重雪還惦記着後頭的呢。
“不成呀。”陳小幺想了想,“小莫今天去鎮上了呢。”
梁田昨日說的。
“啊……”梁重雪失望的很,抱着阿爹的腿,哼哼唧唧的,“那阿爹給毛毛講講吧?”
“啊?”陳小幺低頭瞧着毛毛,都呆了。
小幺……小幺哪裏認識字呀?
自家的兩個娃娃都聰明伶俐,尤其毛毛,打從會說話起,學東西快得很,偶爾翻了幾回梁田的書,竟然就識得了封皮兒上的字。
梁意寒也當是記性好的。只是他話少,平日裏,比起書本,總是像對梁川放在後院裏那些個刀、弓的更感興趣。
迎着娃娃期待的目光,陳小幺只好硬着頭皮坐在小木桌旁。
三個人頭湊着頭圍在一起,瞧那本小圖畫書。
一翻開,三個人俱都是圈圈眼。
一個字也不認得。
梁重雪倒是厲害一點,瞧了一圈,便指着一個“諶”叫了聲,“阿爹阿爹,這個字念‘言’!”
“毛毛好厲害呀。”陳小幺由衷的道,“阿爹都不曉得。”
梁重雪嘻嘻笑,可得意了,就照着不知道跟誰學的動作,伸小手在陳小幺臉蛋上刮了一下,“阿爹笨笨。”
“小幺……我……阿爹才不笨!”陳小幺睜大眼,在書上瞧了一圈,細細的跟水蔥似的手指頭指着那書裏一個字,道:“這個我就認識呀,念川……”
梁重雪瞪大眼,也跟着瞧過去,片刻,便也恍然大悟道,“毛毛也曉得,這是爹爹的名字嘛。”
他在京裏來的信封上頭見過這個字的。
梁重雪靈機一動,用一只小手掌捂住那個字,問:“那阿爹曉不曉得爹爹的名字怎麽寫呀?”
毛毛可是一下就記住了。
陳小幺想了想,臉蛋紅了。
小幺……小幺給梁川當媳婦兒這麽多年,還真的不曉得他的名字咋寫呢。
頓時,他一張雪白的面皮漲的熱氣騰騰的,活像個熟了的饅頭。
梁重雪瞧出阿爹定然不會,鬼頭鬼臉的做了個鬼臉,連梁意寒都笑了。
陳小幺扁了扁嘴,伸手就要捏毛毛的耳朵。
梁重雪一扭身,就跑掉了。
陳小幺起身去追。
三個人正在院子裏頭跑來跑去,忽然聽見一陣腳步聲越來越近,停在院外。緊接着,院門被推開,一道低沉男聲響起,“又鬧你們阿爹了?”
陳小幺眼睛一亮,第一個看了過去。
門扉外頭站着的,正是已九日不見的梁川。
高大的漢子一身黑色短打,右肩上是包袱,背上斜挎着一長柄彎刀,腳下靴子沾染了不少泥土,連下巴上,都冒出了些青色的新茬兒。
渾身都透着風塵仆仆,可眼神很亮,唇邊也噙着絲笑意。
他一錯不錯的瞧着院內的人,就連回身掩上院門的這麽一小會兒,也要回頭多瞧一眼。
陳小幺、毛毛、寒寒一同朝他跑過去。
“爹爹!”
“梁川!”
陳小幺跑的最快了。
剛剛,他才給毛毛寒寒欺負了,可這會兒,小幺畢竟人高腿長,真要跑起來,兩個小娃娃可是跑不過他呢。
陳小幺搶先就撲進了梁川懷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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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我們毛毛雪雖然看着上蹿下跳的,但其實可聰明了,是個學霸美人o,一點不笨。(沒有說小幺是笨蛋不好的意思,笨蛋也很可愛哇TOT)
而寒寒雖然武力值繼承了他爹,但語文成績也将繼承他爹,是個面癱語死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