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2
黃府像是一夜間落滿了柿子,房前廊下紅澄澄一片。黃澤西穿得跟家裏的裝飾一般紅,只是一張面孔顯得益發的單薄。黃曼逼着他喝下滿肚子藥,說他這般氣色便會好些。藥自然是按着白瑞霖開的方子熬的,一如往常的苦,苦的令人作嘔。白瑞霖本人也來了,沒事人兒似的坐在席間發愣。
黃澤西一時成了黃府最重要的人。黃澤齊夫婦在外人面前一如既往地做着全天底下最好的哥嫂,對他笑臉相迎問東道西,生怕他少了根汗毛似的。不消多久府門前便鬧騰了起來,鞭炮聲噼裏啪啦地一頓子作響,只聽府裏的人呼道:“新娘子來了!”
燒盡的鞭炮像色彩絢麗的節蟲的殘骸,一簇簇堆在地上。新娘子被伴娘牽着,微微顫顫地走了進來,一襲華袍被風拽撚着,抱歉一般地遮擋着新娘的金蓮。黃澤西一看她腳下一雙又尖又厚的水紅繡花鞋,心裏登時涼了半截,不由地擰起眉頭。可又一時沒法,只得牽了她的手走進了禮堂。
司儀是個身量較矮的老頭,頭上帶了頂烏黑發亮的瓜皮帽,眼角上褶皺疊在了一塊兒,直接好當馄饨下鍋。黃澤西望着他的新娘,王小姐躲在紅蓋頭下一聲不吭。他幾乎沒見過她,因而不知那蓋頭底下是怎麽一番樣貌。
正躊躇遐想間,聽得司儀拉長了音高聲道:“一拜天地——!”他便和她一起朝門前伏了伏身。“二拜高堂——”上座只有他父親端坐着,牆似的臉上此刻掩不住喜氣。他們便又拜了拜。
這時賓客中窸窸窣窣的,有人暗笑有人慫恿。那司儀聲音裏也是一股歡喜:“夫妻對拜——”最後一個音還沒有收住,黃澤西只覺喉頭一甜,提前俯下身去。雙唇一綻,一股鮮血開了閘似的向新娘蓋頭上噴去。他眼前早已一陣陣發黑,席間仿佛有一陣作亂,可也朦朦胧胧的聽不清楚。不多時他便再也撐不住,直搓搓地倒了下去。
醒轉的時候自己正躺在床上,周身只覺得輕飄飄的。屋內沒有人,盡是一股藥的味道。屋外好像有幾個丫鬟,壓低了聲音竊竊私語。黃澤西只管閉着眼,卻豎起了耳朵。
只聽得一個丫鬟道:“那王家的要悔婚呢!不過我們小少爺這般光景,恐怕老爺也不敢不答應了。”
還有個道:“三少爺也忒不争氣兒了,都這步田地了還撐不住。那王小姐滿身滴滴答答的血,自己吓得不清不說,沾了這晦氣以後只怕也難嫁出去——”說到這兒,她一陣驚呼,接着便是一個清脆的巴掌聲。
黃曼的聲音響了起來:“下作東西,躲在窗頭底下說什麽呢?當心我叫老爺打發了你們出去!”幾個丫鬟哭着聲一頓告饒,黃曼又冷笑一聲:“這帳我現在沒功夫和你們算,還不快滾!”便是一溜急促的腳步聲,想來她們是閃得沒影兒了。
黃曼進了屋,湊到他床前坐下。跟在她後頭的自然是白瑞霖。黃澤西瞅見他,心窩裏像是爬了千百只毒蠍子,恨不能跳起來扯破他的臉。可張了口卻嗚嗚咽咽,竟半句話都講不出來。
他姐姐拉着他的手道:“你什麽也別想,好好養着。這天氣眼見得要冷下來了,白先生剛好要去廣州跑趟生意,白家在那兒也有個療養院。你在這裏養個兩天,便和他一道去。老爺那邊是同意了的,說只要你的病能好轉,出多少錢他都情願。”說完回頭看了白瑞霖一眼,道:“這次又要麻煩您了。”
白瑞霖恬着個笑臉:“大小姐客氣什麽。”
黃澤西聽了這些也顧不得什麽,嘴上說不出話,只能掙出手來,像拽着救命稻草一般握着她的手腕,捏得骨節都泛起慘白來。黃曼一時吃痛,盡量柔和地掰開他的手,臉上有些不解:“澤西你心裏有什麽都別急,現下裏還是好好調養——”
黃澤西把手又搭了上去,可氣力早脫了一半,只能勉強拉住她的半截袖子。盡力地要發聲,喉嚨裏卻像被抽空了氣的袋子,又幹又癟。
白瑞霖道:“三少爺恐怕是方才聽了那些話,心裏不受用。大小姐您也勞累半天了,還是回房休息罷。這邊有我照看着呢。”一頭說一頭幫黃曼把黃澤西糾纏着的手放了回去。
Advertisement
黃曼走後,黃澤西便把頭扭到了一邊,沒過多久就被掰了回來。白瑞霖緊緊握着他的下巴,臉上得意着:“這下你還有什麽辦法?到了廣州你就全得聽憑我的。”
黃澤西氣得只想噴他一臉的血,可張開嘴巴別說是血,連口水都噴不出一滴來。白瑞霖輕笑:“我本事還不錯吧?”黃澤西喉嚨裏依然咔咔地,努力了半天總算啐了他一鼻子帶血腥味的空氣。
白瑞霖放下了他,舉手輕拍了兩下他的臉:“到了那兒你一時也甭打算回來了,我會待你好的。”
十一月份的廣州就像一杯茶被晾涼到一半,讓人提不起勁兒。黃澤西下了碼頭便見着幾個穿了西裝的人來接應。這些人均是矮鼻深目,膚色黝黑,身量不高,肌肉都是精條條的。他們上來便幫着提攜了行李。白瑞霖半推半塞把他弄進了轎車,自己卻不上來。黃澤西把頭探出去:“你不上來?”
白瑞霖除了帽子道:“我等下有事兒要辦,晚上回。司機會送你去住所的。”說完又把帽子戴了回去。
車一路往山上開着,兩邊的樹木投下斑駁的影子,海浪般滾滾地在車窗上掀過。那棟房子在山頂上,是一座英式建築,紅磚灰瓦,墩然矗在那兒。房屋背後是一排雞毛松,在日頭下綠得仿佛蒙了層灰。兩叢密密的芭蕉,彎刀一般殺氣騰騰地架在正門口。
屋裏的仆人帶上廚子總共是三個,管家姓劉,是個五十歲上下的老頭,一口北方音,個頭也比當地人高些。吳媽是個幹雜活的,個子小得像只鹌鹑,手腳倒是很利索。黃澤西從進門便向他們客氣着,兩人也很識得臺面,不敢和他插科打诨,只管将行李拾綴了。
黃澤西看他們忙着,自己便坐到了沙發上。見茶幾上早就放好了滾滾的茶水,便端來喝了。一時劉老先生上來問:“黃先生,晚飯開出來了,您是現在去餐室呢還是等下吃?”
廚子好像只會做南洋菜,桌上擺着咖喱沙嗲,涼拌木瓜絲,還有碗牛腩粉。那木瓜絲辣的讓人眼淚直流,他剛來也不好說,只能胡亂吃了點牛腩粉就讓人撤了下去。
天接近要暗下來的時候,外面下起了雨。雨點噼裏啪啦的打在樹葉上,只顯得屋裏更安靜了。他開了一半的窗子,趴在窗門邊上看着。雨水把灰塵刷下了樹葉,此時的雞毛松才露出一種油亮的翠綠。仔細看去,中間還夾着一棵紅棉樹,柔軟的樹葉像女人的手掌般垂墜下來,被雨水一拍打,仿佛經不住。
山上一向潮濕,如今更像是籠着一層紗。那紗拖着多餘的尾巴,透過窗門抖摟進屋子裏。 他用手指撫着綠瓷茶杯,瓷片上早就積了一層水汽,手指按在上頭便是一個水滴形的印子。
黃澤西回到沙發上,點了支煙看着。那煙頭吐着紅信子,嘶嘶地響着,一圈圈燃了下去。
作者有話要說:
(adsbygoogle = window.adsbygoogle || []).pus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