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9
山上的那棟房子終究還是被空棄了,黃澤西站在門口看着劉管家鎖門。鑰匙在孔裏撚轉,發出尖利的“吱——咯——吱——咯”,把房子當做了棺木釘住了。廣州的天一向暗得遲,可暮色一點不比別的地方要清淡,只将山上的沸熱融在一處,到天幕上淋淋漓漓地姹紫嫣紅了一片。
黃澤西到山下的住所已經是晚上七點鐘的光景。新住所在市區的西北角,一套六層樓公寓中的一間,面積不大,布置得倒也周全。除了床和茶具都是新添置的,別的物什全是原先屋裏留下的。
帶來的東西雖不多,可他楞是整頓了半天,等到收拾得差不多了便覺得精力不大好使了。這時房東楊媽走過來道:“黃先生,你的電話。”
黃澤西走到過道上拿起了話筒,那邊是錢蘭生:“你東西收拾停當了沒?我們正要吃飯呢,你來麽?我太太也在。”黃澤西答了聲“嗳,好。”
錢太太是個典型的南方人,骨架小,身段和聲音一般的軟,可性子是利辣的,像支豔紅的玫瑰,嬌媚又紮人。黃澤西一進錢蘭生家,錢太太便一陣風地過來給他遞鞋,聲音發脆:“黃先生好久不見呀,看上去怎麽沒精打彩蔫了似的!”
錢蘭生正好從客廳晃出身來,剛除了西裝,領帶拉下了一半,臉上笑着:“你別聽她的。”
黃澤西道:“哪裏,錢太太是爽快人。”
錢蘭生家的吃食一向簡單,中西合璧的,不過廚子手藝不錯。
錢太太比他們兩個先吃完,便點起了一支煙,看到黃澤西的臉上:“黃先生這麽瘦,該多吃點。你看我們家這位——”
“我怎麽了?”錢蘭生筷子舉到一半,又對黃澤西指了指她道:“一天到晚嫌我不鍛煉,自己每天吃得比鳥還少,從沒看她吃過米飯!眼瞅着日本人要打起來了,她這樣的人倒是省心了。”
黃澤西道:“不吃米飯跑不快的。”
錢太太側頭吐了口煙,染着鳳仙花汁的手指點着他們兩個:“你們兩個串通了一氣來說我!黃先生你也是個吃裏扒外的。”
錢蘭生笑出了聲:“黃先生什麽時候和你是一夥的了?”
錢太太斜眼笑着:“我眼拙看錯了。”邊說邊抖了抖煙頭。
錢蘭生伸過手從她指尖奪下了煙,一把擰滅了:“黃先生肺不大好,別在這兒抽。”
錢太太悠悠站起了身子,揀起煙盒,手裏夾了盒火柴,道:“我去陽臺了,你們先聊着。黃先生你再多吃些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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錢太太走了後,錢蘭生讪笑了下:“她就是有些嬌氣的,不大懂得禮貌。”
黃澤西推開了盤子,上面的肉排動了一半。“老婆是自己的,自己覺得好便是好的。”
錢蘭生驀地放低了聲音:“澤西....”
黃澤西瞟了眼陽臺:“唔?”
“那段時間他...還有你....”
黃澤西淡淡地道:“都過去了,還提個什麽呀。”
錢蘭生瞪大了眼睛:“他這麽一走是真不回來了麽?他這樣的人哪裏會那麽容易說走就走。”
黃澤西無味地笑了笑:“你還不信麽?就算他又回來了又能怎麽樣?”
錢蘭生握了下他的指尖,低低地道:“就算他來了我也不讓他再動你。”
黃澤西臉上震了下,避開了眼神:“你都結婚了,別再摻和這些了。”
錢蘭生垂下了眼,聲音悶悶的:“這個分寸我還是有的。我們畢竟——”他同他對視了一會兒,反而笑了聲。“我這人就是愛亂想。”
黃澤西伏上了桌子:“恩啊怨啊的,報來報去還不累死了人。我們都是明白人,就算當初真好上了,現在還不是各自娶老婆過活麽?你也是知道的。”
他對錢蘭生還是出過真火的,只是很短促的一下便被白瑞霖掐滅了。
錢蘭生朝着桌子輕嘆了聲,收回了手。恰巧錢太太從陽臺上回來,臉上燦笑着:“兩人說什麽呢?”說完一撫桌子扭身坐下了。
錢蘭生揮了兩下手:“這麽大煙氣,你不當心掉煙囪裏去了麽?”錢太太拍了他一把,睨笑道:“在別人面前同我貧嘴!”
錢蘭生輕推了她一把,頭轉向黃澤西:“對了,我倒是有樣事兒要托你幫忙。”
黃澤西道:“我能幫的也不多,你只管說便是。”
錢蘭生道:“你這會兒反正也不往山上住了,我現下手裏的活有些緊,恐怕要勞煩你多加班加點了。”
黃澤西笑道:“這倒沒什麽,你也忒客氣了。”
走出錢蘭生的家外面已是黑到了通透,淺淺的一勺月亮從裏邊舀出了一些光亮,柔淡的,凄然的,白绫般的飄忽,被風一拂又壓出幾分渾濁。黃澤西擡頭看着,在山上的時候月亮仿佛是要再大一些,盤子似的。
戰争打響于十天之後。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