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10
防空警報扯着嗓子,寡婦似的沒完沒了地哭號着,叫的人神經虛弱,頭一陣陣犯暈。黃澤西蹲在走廊的電話架下面,電話線長長地拖在地上。那頭是錢蘭生斷斷續續的聲音。“你....西邊那個角.....輛車.....快上去——”耳邊“吭!”的一聲,他只覺得身子猛烈震蕩了兩下,天花板上的沙子嗖嗖地抖了下來。
揚媽攜着小孫子逃了出來,腳上還穿着高跟鞋,跑起來瘸着個腿。“炸到對街的房子啦!”
黃澤西擡頭瞧了她們一眼,只聽得電話那頭“嘟——嘟——”地斷了信號。
黃澤西俯下了身,半蹲着朝門邊上挪去。還沒走到一半,天上又落下一顆炸彈,這顆離得更近了,直把整棟房子都搖了兩下,滿屋的木屑卷着玻璃渣子一個勁兒往人臉上紮。他擋着臉面,幹脆彎着上半身往門口一頓快跑。走廊上的沙子已經堆得很高,腳一踏上去居然會往下陷。黃澤西猛拔着腿,可速度到底減了下來。
剛一出門,樓裏的東西便被轟成了碎片,鋪天蓋地龍卷風似的向外面卷。他眼前渾了下,整個人便被身後的東西鋪蓋了下去。等到再睜了眼,自己已被埋了一半,兩塊木片蓋住了頭頂,沙子和雜塵全進了衣服,在脖子上厚厚圍了一圈。空氣裏浮着粗重肮髒的塵粒,天上也是灰的,幾架飛機疾嘯着從天上劃過去,像趕着搜捕獵物的鷹。
黃澤西掙紮着爬出了廢墟,外面的路早就被炸得變了樣,哪裏還能夠輕易認得。他一路跌跌撞撞地走着,只能按房磚的顏色辨認位置。磚堆裏頭有人在哭喊着,他側目看了過去。那人的兩條腿全被炸飛了,上半身在地上爬着,向他哭號:“先生吶——啊——先生——”
黃澤西只覺得慘不忍睹,背過了身去,恨不能手裏有把槍崩了那人的腦袋,免得他在苦痛中接連遭罪。
這邊已經被炸平了,炸沒了,聲音也漸次衰弱了下去,遠處卻又隆隆地響了起來。黃澤西腳上發虛,胸腔裏像被一樣尖利的東西嘶嘶地刮劃着,教他要命地咳了起來,腦袋裏也是空茫茫的一片。就這麽盲目地走了一刻,路邊上現出一輛小型的卡車,被翻下來的樹枝混着砂子蓋着,裏面好像還有人活着,那人探出了個頭,和黃澤西對視了一眼。
“黃先生!”那司機朝他喊着,“快上來!”
黃澤西當了把車門跳上車去,司機開始打着方向盤:“我一看炸成這副光景,以為交不了差了呢。”
黃澤西抖了抖身上的灰塵:“不都還好好的麽。”說完腦子裏又浮現路邊那人的樣子,一時吃味起來。
車是向淼城開去的,道路全成了坑堆,車一路地狂簸,開到一處總是有石頭廢墟欄着。也不知繞了多少冤屈路才到了目的地。
錢蘭生和錢太太躲在山窪裏的一所別墅中,底下有個地下室。錢蘭生看見黃澤西便一把将他往下拽,一面道:“急死我了,聽說那兒都不剩什麽了。”錢太太穿着矮跟鞋,身上月白的裙子也是寬松的樣式,和平常的打扮一點都不像。只有雙唇上還是厚厚地鍍着紅色,紅得豔,卻紅得不幹淨了,泛着黑紫色。
山麓那邊好像又有東西襲來了,尖哨聲割裂了暗灰的天。淼城到處都是低丘,即使躲得再下面,那聲音都好像是近在咫尺,嚣得人肝肺俱裂。
轟炸斷斷續續維持了一年的時間,他們呆的地方比較僻遠,倒也沒大礙,物資是日漸貧乏,還算勉強支撐了下來。可打仗從來不是件便宜的事兒,從不留人喘息的機會。他們總是沒清淨幾日,炸彈又密密麻麻地敲下來,可着勁兒地炸,卯足了力氣地轟,直把土地全都犁過似的裏裏外外翻成了一片。天上的飛機絲毫不見減少,數量越來越多,怎麽都不盡興,像在反複地确認還有沒有活口好殺死。
十月初,日本人終于登了上來,風卷殘雲地掃掠。廣州凡是有樣子的東西早已全被炸的面目全非,守軍兵敗如山倒,眼見的敗局已定。黃澤西同錢蘭生夫婦一直幽居在淼城西北部的那棟房子裏,外面戰火紛飛,讓人半個也邁不出去,物資實實地銳減了下來。他們三人還帶着兩個仆人只能縮在地下倉庫裏,盡可能睡着。
Advertisement
到了23號,日軍已經侵到了淼城邊上,倉房裏好死不死地什麽都吃完了,他們三天沒有吃東西,全餓成了空殼子。從天上降下的火依然無休無止,讓人徒生了厭世的情緒。
饑餓在他們的體內逐漸脹大,吞噬了人的意識和耐心,五人裏只有黃澤西和錢蘭生是壯年男子,只能讓他們半夜出去運食。
他們開出去的是一輛極小的裝運車,這輛車一直藏在山坳裏,除了外皮被砂礫和碎彈刮壞了些,勉強還能開。外邊的路已經被炸得完全沒了方向,幾乎全是不通的。夜空中積着厚厚的黑雲——那已經不是雲了,雲是輕的,透的,不會那樣饑渴的樣子。
黃澤西和錢蘭生兩人連車燈也不敢大開,慢吞吞地前行着。這條路走得意外的長,視線裏全是深不見底的黑。他們只能輪流開着車,一個開車,一個趴在車窗邊上看路。
疲倦和饑餓讓人變得意識渙散,眼皮像串了線似的難以睜開。黃澤西強打着精神,可總覺得身體分成了兩個,一個在車裏,一個卻在外面看着。他側目看了眼錢蘭生,錢蘭生趴在窗邊看路,整個輪廓看上去已經被厭倦壓垮了,和自己一樣,舉手投足都含着投降的意味。
炸彈在極接近的地方落了下來,黃澤西的耳朵裏一記銳痛,幾乎要流出血來,人也整個清醒了,前所未有的一種清醒,甚至帶着一種不詳的預兆。
天邊驟然亮了一下,一架飛呼嘯着低低地在頭頂上壓過,距離之近,他幾乎可以感覺到機翼帶過的風,刀片般刮着兩頰。随之又是“砰!”地一聲,黃澤西只覺得天翻地覆地一陣暈眩,他什麽也顧不得,本能性地一把将還趴在窗邊的錢蘭生拉回車廂。錢蘭生恐怕是吓震住了,僵着身子随他拉扯,一個聲音都發不出。
他抓着錢蘭生的胳膊,兩人在一片嘈雜的黑暗中杵了半天,直到周遭的聲音稍微低下去了些,他才輕輕喚了聲:“蘭生?”
錢蘭生沒什麽響動,只是楞坐着。他總覺得是自己被炸聾了耳朵,便幹脆吼了聲:“蘭生!”
錢蘭生還是沒有反應,黃澤西心裏像開過一片冰山似的驟冷了下去。
天上升起了一顆信號彈,桔黃的光亮徹了半個天,掃進了車裏。錢蘭生的模樣在燈光中有種奇異的清楚。
他的整個腦袋已經被流彈的骸片削飛了,脖子裏拖出長長的經脈,紅黃交雜的濃稠的液體挂了下來,蔫耷耷地落在黃澤西的手上。
黃澤西喉嚨裏一陣作嘔,驚怖山一般地壓下來,把意識壓成了渣,碾成了散灰。他眼前一黑,頭敲向了方向盤,身下的車脫了缰一般飛了出去。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