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11
許多事都只在眼睛一閉一睜之間,彈指一過,什麽都變了,都沒了。黃澤西一連昏睡了四五日,清醒過來的時候戰争已經結束了,日本人占領了整個廣州。床邊只有錢太太,整個人是幹的,哭幹了的。
他以為自己又回到白瑞霖的醫院裏去了,可是那裏也早沒了。醫院裏總是差不多的,到處充斥着針管裏面的那種白,每個人都像嬰孩似的,在床上爬着,叫着,生存讓人忘記了外表,所有接受過的教養,只有活,只有活!
他的頭腫脹着,眼睛都沒法完全張開,模模糊糊地對錢太太道:“對不住....我應該....”他應該怎樣呢?他什麽也做不了。他收住了聲,苦笑了下。
錢太太口紅凋了下去,蒼白的嘴唇上不均勻地分布着幾塊淺紅,像血漬。她捏了把他的手:“都過去了,還說個什麽。”
黃澤西低啜了聲:“葬下去了麽?”
錢太太抽了一小口氣,眼神筆直:“人已經找不到了。”
他嗓子一緊:“還是意思下——”
“我知道。”錢太太打斷了他,仿佛再不想提起了。
他最終活了下來,跛了一條腿。
黃澤西站在山腰上的一角,紅棉樹又開花了,今年開得分外的好,把棕黑的樹幹都遮擋了起來,一片紅,紅得要蒸出霧氣來,讓人心裏也生出些歡喜。時間轉眼到了1942年初,錢蘭生死了三年多了。他和錢太太派人找了半天,才從他死的地方搜到了一塊手表。手表裝進了骨灰盒子,替錢蘭生葬進了墳墓。
當時死的人太多了,随便挖開一片地便能刨出屍體來。錢蘭生的墓換了兩處地方才最終挪到了半山腰上。
黃澤西沒有給墳頭上花,山上到處都是花的香氣,熱騰騰的,就算沒人都是熱鬧的,有生氣。
他兩手揣在褲袋裏,退後了兩步向山頂望去。太陽在那頭露出了半邊臉,欲隐了下去,照得天空泛着紫色,鑲着金邊,富麗得幾乎失了真。樹都是綠中混着墨色,被琥珀色的陽光一打,化作了熱帶叢林中間的湖泊。
這幾年發生了太多的事,這些事又都是單調劃一的,轟炸,死亡,占領。更多的地方淪陷了,包括香港。
只有山上的花一年年地開,一年年凋謝。白曼陀,大麗,紅棉,鳳凰,從沒被打破過輪回。
黃澤西覺得有些倦熱,便向山下走去。他從很早開始就不用拐杖了,他瘸得不是很厲害,只是比往常走得慢些。
Advertisement
他在公路邊上緩行着,插在口袋裏的雙手随意掏玩着裏面的物件。口袋裏似乎多了樣東西,硬邦邦的有些硌手。 掏出來一瞧,是把鑰匙。不是往常用的,表皮早磨舊了,鋸齒上也發着黑,浮着銅紅的鏽斑。
看上去很陌生,又好像是熟知的。
他臉上猝然一笑,這個鬼東西,怎麽偏偏就沒有弄丢呢。心裏想着,腳上不由地調轉了方向,往山上走去。
鑰匙早就派不上用場,它已然是一塊廢銅了。山頂的那棟房子也不必再用它——房子只剩下了半邊的梁架,像爛光了肉的骨架,赤裸地露着,髒兮兮的紅磚堆在地上,是它的筋和肉。芭蕉長得更雜密了,不和氣氛地綠着,欣欣向榮地顧自繁衍。
黃澤西立在屋後,原來種着雞毛松和紅棉樹的地方只剩下了坑,它們長在山頂,太高了,自然存活不下來。
遠處的落日已經墜到了山半腰,餘晖滾成一個巨大的圓,依舊照着山頂,讓人醉了心。黃澤西閉了眼睛,心裏有什麽在淌過。那是很久很久以前了.....第一次上來的時候,是坐在那輛黑色的轎車裏,進了門是兩個仆人。車開走了,車輪碾着公路的聲音漸漸遠去....
過了不多時,車好似又開了回來,車聲離他越來越近。一個笨拙的剎車後,車門被砰地打開了。鞋地擦着路面,咯吱咯吱地響。有人走進了院子。
記憶好像出現了偏差,像走了火的子彈。可子彈擦過臉頰,夾帶的燙熱卻是實實在在的,臉上能感到痛。
黃澤西睜開了眼,那個聲音不是來自于腦海,是來自于耳邊。他急促地轉過了身,身體微打着擺走到了正門口,依着殘留的門框向外看。
有人從院子的那頭走了過來,穿着一身淺灰的西服,頭上戴着頂卡其色淺邊的便帽,身量高大,皮膚稍微黝黑了些。那人走近了芭蕉從才除下帽子,眼神掃上了黃澤西的臉。
兩人對視了許久,齊口而出:
“你居然沒死?!”
未完待續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