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12

戰後的香港蕭瑟了許多,很多人的身份都變了,愛好也變了。白瑞霖的獵槍都被充走了,地下室真成了雜物間,黃澤西偶爾找了兩把槍擦擦,卻發現自己也早失去了興味。交際圈的人都寒碜了,大家失去了揮霍的資本,一杯酒都能端着喝整場。

他們徹底避開了交際,那些四不像的舞會酒宴。黃澤西的身體狀況比從前差了許多,成日恹恹的,不是躺着就是歪着,人也更沉靜了。白瑞霖總笑他像個老頭,推搡着他出門散步去。 兩人的住所在山麓下,房子是葡萄牙式建築,庭院卻是美國南部的樣式,白欄杆綠草坪,一色開放式的,種的也都是些好養活的植物。雖外觀堪憂,但也算寬敞。黃澤西索性賴在了院子裏,任憑白瑞霖怎麽拖都不肯走,嘴上還硬說:“繞着院子走一圈就夠累人了,萬一我在山路上走死了怎麽辦?”

白瑞霖眼睛一瞪,一把将他扯出了院門:“山上反正沒人,你走不動我背你,你死了麽,我就挖個坑把你當花肥。”

黃澤西拗不過他,只能拖着殘腿勉強跟着走。每次走不了許多路便開始冒冷汗,又死活不肯讓白瑞霖背。一來二去,白瑞霖便覺得自尋了煩惱,只能改了注意,開車到了半山腰才開始走路。

黃澤西靠在車窗邊上吹着風,嫌他笨:“早就該這樣,你偏不聽我的。”

白瑞霖笑道:“你也夠懶,能坐着就總是最好的。”

黃澤西打了個哈欠:“可以躺着麽?”

白瑞霖吃吃地笑着:“你想野合?”

黃澤西眼一翻,拍了他一把:“嘴巴越來越長進了。”

白瑞霖吃痛地揉了揉胳膊:“你在裝病吧?手道那麽重,哪裏像個病貓。”

黃澤西又趴了回去,被山上的風呼呼地一吹,便發了暈,繼而萌生了睡意。醒轉的時候,車已停下多時了,白瑞霖坐在一旁靜靜端量着他,見他張開了眼,嘴上起了笑意。

他還有些犯着迷糊,問了句:“這是哪兒了?”

白瑞霖摸了摸他的臉:“我看你睡熟了,就幹脆開到了山頂。走,我給你看個地方。”

黃澤西懵懵懂懂之間,被他拉下了車,往山頂的平地上走去。香港的山不高,景致也不比廣州的多變。他一路上早把綠色看厭了,便提不起精神來。白瑞霖回頭看他一臉呆木,不由沒了好氣:“你走着也能睡着?”

他忍不住又打了個哈欠,用手遮着嘴:“你要帶我去哪兒呀,獻寶似的。”

白瑞霖不答話,依然牽着他往林子裏走。樹林的深處叢生着矮喬木,青墨交疊,黑魉魉的,憑空添了幾絲陰涼。再前行數步,便見得一個廢棄的院落,院子周邊被雜木胡亂蓋着,院裏疏疏落落兩個花床,紅白玫瑰亂蓬蓬地鋪長在上面,枝幹糾結着扭上了一邊的涼亭。花園中心是一個巨大的噴水池,池水已經死了,池中心矗立着高高的天使的塑像。經久失修,天使的翅膀已經折斷,有一些殘骸掉落在池水中,如同鯨魚的魚鳍一般露在水平面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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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澤西随着白瑞霖繞過了水池,後面是個教堂,門窗上的玻璃全沒了,空剩下四邊的欄杆,圍着一個個黑黝黝的洞。外牆被厚厚的爬山虎葉子覆蓋了來,那些藤葉不甘心似的又攀進了窗戶。

黃澤西強忍着倦意,慢悠悠嘀咕了句:“破房子有什麽好看的。”白瑞霖沒等他說完便回過了頭,紅了臉:“你再說句試試!”說完拖他進了門。

大廳裏除了排椅外空空如也,天花板上滿是華麗的彩繪,向他們的頭頂延展上去,無窮無盡地,仿佛要去到天堂上。牆壁上裝飾滿了七彩的玻璃,上面印滿了神靈故事,那些神仙的臉上或是有洞或是發了黑,看着有些滑稽。

白瑞霖在他跟前止住了腳步,回過身道:“第一顆炸彈下來的時候呢,我正在這裏吃別人的喜酒。” 黃澤西想也沒想回了句:“哦,真不幸。”

白瑞霖臉上吃了味,拉起他的手道:“我的意思你不懂麽?”

黃澤西哪裏不明白,輕笑了聲:“我們又不信教,再說我們是最不該來這種地方的——”

白瑞霖拿手往神龛上一指:“上面的神像早沒了。他連自己都保不住,還有什麽資格來反對這反對那?”

黃澤西納悶道:“你就算有這個意思,拉我到這種地方幹什麽呢?”

白瑞霖嘆了口氣:“現在到處都是破的,這裏算完整的了。”

黃澤西想了想,低聲道:“你的心思我明白。”

白瑞霖手上又握緊了一分:“明白你還這種反應?”

黃澤西抽回了手:“這樣挺傻的。”

白瑞霖嗤笑了聲:“你看你,偶爾傻一回又沒什麽大不了。”

黃澤西別了眼道:“幹什麽?我們兩個大男人還要頂着蓋頭拜天地麽?”

白瑞霖臉上又紅了下,伸手當住他的肩膀,将他掰過身來:“我哪裏說要拜天地?更何況在這種地方。你是故意惹我吧?”

黃澤西撲哧笑了出來:“你呀,一個人傻不夠,還要拉着我。”

白瑞霖抿了抿嘴,道:“那你想怎麽辦?”

黃澤西低了頭不語。白瑞霖撂下了手:“那我出去弄點花吧。”

黃澤西一聽瞪了眼:“你把我當女人?”

白瑞霖反唇一笑:“我那你當林黛玉你也管不着啊。”話音未落腿上就捱了踹,不禁哎喲一聲彎了腰。他直起了身,往前一撲去抓黃澤西。黃澤西早就有些疲倦了,也懶得再跟他鬧。随他将自己攬在懷裏:“行了,那你快出去摘。”

白瑞霖臉上現出一絲欣喜,說了聲:“你等着!”說罷快步出了門。黃澤西一個人留在屋裏覺得無趣,便在教堂裏胡亂溜達着。走到神龛後面瞧見一個圓拱門,裏面是一條窄長的樓梯,他扶了欄杆半爬着走上去。整條樓梯在腳下脆弱地搖晃,還往下抖着沙子,不堪牢靠。黃澤西雖心裏有些擔怕,還是一路走到了底。

上面是個鐘樓。銅鐘還在,外貌完好得讓人匪夷所思。他扣起手掌輕輕往上一敲,那鐘發出一個悶聲,低低的,還沒傳出去便夭折在空氣中。

他伏在走廊的欄杆上往下看,花園四周圍了栾樹和火焰木,茂密的枝葉在高處傘一般撐開來,陽光透進來便只剩了薄薄的一層。涼亭的頂部堆滿了灰燼,卻埋不住肆生的藤葉,被綠色分得支離破碎。色澤鮮亮的玫瑰在這堆廢墟中顯得易發惹眼,沒有花匠強套的條框束縛,反而開出了生氣,開出了欣意。

白瑞霖正在花床間奔着,手裏抱了些花。從上面看下去,他是那麽小的一個,仿佛——黃澤西把手比作了一把槍,食指戳向白瑞霖的身上。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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