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10
黃澤西躺在他身邊,肺部像被捂住了口子的鼓風箱,嘶嘶暗嚣着。他忍不住翻身開了床頭燈,俯身看着黃澤西:“要咳就咳出來吧。”
黃澤西方才一直吞咽着口水,硬是不咳出來,氣息沉珂。此刻微睜了眼看着他,終于支起身狂咳了起來。白瑞霖看着他那張臉又白又薄,不禁胸口一悶:“我去拿些藥。”黃澤西啞着嗓子道:“你還是睡到別間去,我恐怕一時睡不了了。”
白瑞霖一面倒水一面喝了句:“閉嘴!”
黃澤西反而出了笑聲:“白大夫,你本事也不過如此麽。”
白瑞霖手裏托着藥,遞到他嘴裏:“你明天砸我的醫院去?”一手搭上他的脖子,不禁輕呼了聲:“怎麽全是汗吶。”
黃澤西吞下了藥,靠在枕邊歇了會兒:“你陪我洗澡去吧。”
白瑞霖愣了愣,挑起半邊眉毛:“這麽晚?”
黃澤西道:“這回再不弄髒牆壁了。怎麽,你困的話就算啦。”
“我算是怕了你了。”白瑞霖掀開了他身上的被子,将他打橫抱了起來。
浴缸邊上擺着盆野百合,單獨的一朵花白手絹似的攤在茂密的枝葉上,又肥又厚。淺白的燈光打在上面,又現出幾分微薄。黃澤西泡在騰騰的熱水裏,像只瘦鴨子安詳地拿自己熬湯。白瑞霖想到這兒不禁笑了,一面伸手去拉百葉窗。
黃澤西仰躺下去:“大半夜的誰會瞧呀。”
“習慣了而已。”白瑞霖還是嗖地拉下了窗簾,看他有些陶醉的樣子,便說:“我也進來?”
黃澤西拿毛巾蓋了臉,腿往裏縮了些,騰出了一半的空位。
白瑞霖笑了笑:“你應該往裏面擠一擠,不是這麽個讓法。”
黃澤西在毛巾後頭悶着聲:“少廢話。”
白他跳進了浴缸,一把扯下黃澤西手裏的毛巾:“你讓我瞧會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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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澤西迷糊地嫌了句:“有什麽好看的呀。”
白瑞霖厚臉皮地往他身下摸去:“難不成我要盯着你這兒看?”
黃澤西一把拍落了他的手:“流氓。”
白瑞霖原本就有些耐不住,又被熱水一激,索性擁了上去:“你是沒見識過真的流氓。”
黃澤西又閉了眼,随他急性子地又揉又抱。白瑞霖稍微将他推開了些:“怎麽跟抱這個死人似的。”
黃澤西語氣裏有些不耐煩:“快了。”
白瑞霖上去拍了拍他的臉:“少說晦氣話。”下面着實按捺不住,不小心蹭到了黃澤西身上。他慌了下,忙挪回去了一些。擡眼卻看到黃澤西睜了眼,眼裏彌着霧氣:“安分點。”
白瑞霖幹脆蹭了上去:“我要安分了,那就不姓白了。”
黃澤西嗤笑了聲:“跟着我姓黃?”
白瑞霖抵了上去:“随你。暧,我很快的,你就讓我進去會兒——”
黃澤西一把推開了他,自己也往後蜷了幾分:“不行!不然我真死這兒了。”
白瑞霖搭上他的手,放到自己的胯間:“那這樣也行啊。”
黃澤西打了個哈欠:“你不也有手麽?”
白瑞霖搖了兩下;“我可不管。”
黃澤西不知是在打哈欠還是在嘆氣:“你就饒了我吧,我好困呢。” 白瑞霖用嘴朝他的耳朵裏呵着氣,一面撓他一面笑着。黃澤西皺着眉頭掙了兩下,只能張開了腿:“那你快點.....”話還沒說完,居然真睡了過去。
翌日早晨,他剛打完一通電話,黃澤西正巧從房間裏走出來,皺着眉頭。白瑞霖把頭探出沙發:“這麽早起來啦,我叫趙媽把早飯開出來。”
黃澤西揉了揉眼:“你還沒吃?”
他站起了身;“和你一道吃。”
黃澤西一步步蹭到餐桌邊上坐下,手上玩弄着筷子。不一會眼神瞥見了桌角的報紙,便要伸手去拿。
白瑞霖心裏一驚,忙出手将報紙奪了下來:“你腸胃不好,給我好好吃飯!”
黃澤西眼裏掠過一絲狐疑,卻也乖乖地悶頭吃起了飯。
白瑞霖一到辦公室便瞧見桌上擺着厚厚的賬本,助理在一邊讪笑着:“昨晚剛打理出來,白先生您好好瞧瞧。”
他叼着根牙簽,随手拿了兩本嘩嘩地翻着,不由得火冒三丈。心裏暗罵他助理是個吃白飯的,居然把賬全算出了不平。牙簽在嘴裏斷成了兩節,他噗地吐出了一節,眼神灼上了助理的臉。那年輕人吓得輕微地哆嗦了下;“白先生,有什麽問題麽?”
白瑞霖反倒笑了:“你說哪裏是沒有問題的麽?”
助理聲音一顫:“我以後會仔細。”
白瑞霖眯着眼問他:“你是南洋大學畢業的吧?”
助理應了聲。
他仰身往椅背上一靠:“敢情念的書也被炸沒了?”
助理臉皮一緊,紅了起來。白瑞霖心裏看他不慣,便招了招手:“你把賽璐玢的量記到米安舍林上去了。行了,你好走了。”
助理得了釋放令,巴不得似的往屋外一鑽,頃刻沒了蹤影。
白瑞霖睡眠不足,頭腦有些發脹,只能拿兩根食指戳在太陽穴上。一旁的電話叮鈴鈴地一頓子震響,他只得半趴到書桌上拎起了話筒。那邊是陳太太:“白先生在忙麽?”
他勉強笑道:“還好,陳太太有什麽事麽?”
陳太太在那頭呵呵一笑:“也沒什麽要緊的。先生今天晚上有空麽?”
他翻了翻日歷:“正好空着呢。”
“我和我們家老爺都想約你出來吃個飯,順便大家見見面。”
白瑞霖局促地笑了聲;“都快了的事,現在再見,不大好罷?”
陳太太道:“決定都下了,這點東西還顧忌個什麽呢。”
白瑞霖只好能應了聲:“陳太太說的是。”
他剛要挂下電話,陳太太又急急地補了句:“我們這回也犧牲了許多,還望白先生多掂量,能瞞就瞞她一輩子吧。”
白瑞霖心裏像被什麽劃了下,一聲不吭的緩緩挂下電話。
白瑞霖這趟回家又有些晚了,屋子裏的燈只幽幽開了幾盞。趙媽一開門就急匆匆地道:“黃先生不大好!”
他聽了呼吸一緊,趕忙推開了趙媽奔進了卧房。黃澤西縮在一床被子裏頭,一只胳膊伸了出來挂下了床,又幹又硬。白瑞霖撲到床邊一瞧,他合着眼,下面是兩個沉沉的眼袋,泛着紫色。聽到白瑞霖來了,便微微睜了眼,眼神裏沒什麽光澤。
白瑞霖一手擱在他的額頭上,扭頭問趙媽:“藥吃了麽?”
趙媽跺了跺腳:“吃了呀,可還是這樣子,你看——”
黃澤西痛苦地呼着氣,勉強咳出幾聲。
白瑞霖心裏一片慌亂,忙吩咐道:“快把針筒和酒精拿來,再拿只碗。”
趙媽一頓翻箱倒櫃,急急地遞來了器具。白瑞霖抓起黃澤西的胳膊,從枕頭下抽出一條綢帶猛地一紮,在經脈上拍了兩把,上了層酒精。黃澤西瞥了眼針頭,又閉上眼去。
白瑞霖将針緩緩送進他的動脈,一趟趟把血抽了出來,直到血放滿了半個碗才把針抽了出去。
這頭黃澤西果然緩了過來,氣息也輕了許多。白瑞霖看他冷汗漸漸不冒了,便稍微放下了心,幫他把手臂放回了被子下。
白瑞霖在他旁邊守了一宿。第二天黃澤西的狀況有了好轉,雖然氣息弱,但神志清醒了不少,甚至還能喝點湯水。白瑞霖看得松了口氣:“昨天晚上真是唬死我了。”
黃澤西滞着眼神瞅了他一眼,又扭過頭去。
白瑞霖笑着擰了擰他的臉:“好端端發什麽脾氣呀。”
黃澤西頭還是轉向那邊不睬他。他嘆了口氣:“這兩天都在家陪着你好不好?”
黃澤西轉過頭來看了他半天,眼神忽然有些亮了起來。
剩下幾天,黃澤西倒變得好說話起來,原本病中的乖戾也沒有了。如此一來,身體也好了不少。白瑞霖逐漸放了心,偶爾還拉他到院子裏走走。可他沒過多久便厭煩了:“院子裏有什麽好看的。”
白瑞霖捏了捏他的脖子:“那你要去哪兒?”
黃澤西忽然浮出了個笑。
白瑞霖低頭看着他的臉:“有主意了?”
黃澤西眼睛裏有什麽淡淡地淌着:“去山頂上好麽?”
白瑞霖道:“你這個樣子怎麽上去?”
黃澤西垂下眼:“你可以開車嘛,我覺得那個院子比咱們的還漂亮些。”
白瑞霖鼻子裏出氣:“你這麽說可有些過分了。”
黃澤西忽而眸子裏一轉,笑出幾分溫煦。白瑞霖心裏一軟,便也應了下來。
山頂平地上的院落又衰敗了不少,藤蔓長脫了形,把整個涼亭埋了下去。玫瑰過了花季,凋零了大片,像死人的嘴唇,只剩下枯爛的橘黃色。教堂的窗也被爬山虎填滿了,盲人般呆滞地矗着。
白瑞霖皺了皺眉,不禁向黃澤西臉上看去。黃澤西似乎不覺得掃興,反而拉着他四周轉悠,腳步也比往常輕快了許多。白瑞霖心裏納罕,但不好違了他的意思,只能強笑着跟在他後頭。
黃澤西興致勃勃地轉了一圈,終于開始喊累了。白瑞霖摟在他肩上:“累了就回去吧。”
他眼神看在遠處:“那邊是什麽?”
白瑞霖笑了笑:“那邊是我們停車的地方,你忘了?”
黃澤西又拿下巴戳了戳那裏:“車的後面呢?”
白瑞霖一眼望去,咕哝了聲:“後面沒東西了,是個山崖。”
黃澤西離了他的懷抱:“我們去吹吹風。”
白瑞霖只能在他腦門上啄了下:“就依你。不過別太久。”
兩人出了院門,走到了車邊。黃澤西的手摸上了車門把手:“你先去,我拿件衣服披。”
白瑞霖答應了聲,鑽出了樹林子。林子外是一條只有土石的空地,再下去便是海了。碧藍的海水卷着銀白的浪頭,嘩嘩地拍在礁石上,把石面沖刷得跟馬背一樣光亮。他覺得視線一寬,心裏也爽朗了幾分,不禁又走上幾步,蹲坐在一塊岩石上看起了海。
太陽紅彤彤地在對岸山崖上露了半個,撒了片暖黃在遠處的海面上。傍晚的風一片片揮在臉上,直把額頭也拍涼了。
白瑞霖意欲朦胧間,聽見後面地上呲呲的響動。他頭也不回地喝了口氣:“一件衣服都拿半天。快來,這邊倒是舒服得很。”
黃澤西在他背後一聲不響地又走近幾步。白瑞霖覺得怪異,手托了把地面扭過身去。
一個黝黑的洞頂在他的鼻尖上,那是盲人才能看見的黑,深不見底。槍口的後面是黃澤西的臉,雪地一般的白,雙目似寒鴉,停栖在上面,很靜谧,很安詳。
白瑞霖緩緩站起,眼神又落在了槍口上。他将手按上了那個洞,又放了下去,心裏反而釋然。它是要吃人了。
未完待續...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