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神醫宮女

君卿夜面色無波,但眸中已寒霜一片。

梓桐立于榻前端看床上女子,更是懊悔。本以為可救她一命,不想卻又重傷皇上一回,早知如此,不如任她自然死去,倒也省事許多。

鸾鳳殿內一派肅穆,君卿夜不悅,誰也不好過。終于,那個跟在君卿夜身邊多年的小太監懷南,壯着膽子站了出來,“皇上,奴才有事禀報。”

君卿夜冷眸掃過懷南,倒也沒有沖他發火,只淡淡問道:“何事?”

懷南暗暗松了一口氣,恭敬道:“皇上,三個月前,飛翔殿的主事總管張大理似乎也得了痨症,但現在他還活得好好的。所以奴才覺得,不妨問問張總管是找何人為其治病。”

“此話當真?”

原本已失去信心,卻在聽了懷南的話後又燃起一絲希望,連君卿夜自己也覺得可笑,只不過是一個長得像萱妃的女子,竟能如此牽動他的心。

“皇上,奴才所言,句句屬實。”

“那還不快去把那個張總管找來?”君卿夜尚未開口,梓桐倒是搶着開了口,她比任何人都了解君卿夜對萱妃的深情,是以,她非常想救活床上女子。就算是個替代品,只要能讓皇上的眼中不再有憂傷,梓桐也就心安了。

聞言,懷南立時彎腰而去,小腿兒跑得比誰都快。

半炷香後,懷南領了人過來,君卿夜擡眸看他半晌,方才沉聲問道:“病好了?”

張大理跪在地上,大氣也不敢出,聽得君卿夜發問,方才小心道:“托皇上洪福,奴才的病已痊愈。”

“痊愈?”他挑眉,狹長的鳳眼中掠過流光。

“是,皇上。”

君卿夜又觀他面色,确實與常人無異,于是又問道:“哪位太醫為你診治?”

“奴才不敢欺瞞皇上,奴才得了那病之後,太醫們都說奴才只能回家等死,奴才是心灰意冷,後來奴才得知宮中有位神醫宮女,便抱着試一試的心态吃了她幾帖藥。可沒想到,那位宮女妙手回春,竟真的治好了奴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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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大理的話說完,鸾鳳殿內的所有人都吓了一大跳,禦醫治不好的病竟然讓一個宮女給治好了,這要傳了出去,太醫院的禦醫們哪還有臉待在錦宮裏?

“宮女?”君卿夜原本還冷若冰霜的寒眸,在聽到這兩個字的時候忽而變得迷蒙起來,許久,方才又呢喃般地說了一句,“最近,這錦宮的宮女似乎都越來越有意思了呢。”

此言一出,梓桐和懷南對望了一眼,不知皇上為何會發出如此感嘆。

梓桐心急,便插口問了一句:“張總管,敢問是哪宮的婢女?”

張大理如實說道:“不瞞梓桐姑姑,是那蘭陵殿的沙迷蝶。”

話落,君卿夜的雙眸中似又燃起了點點火苗,“沙迷蝶嗎?妙哉,妙哉,果然又是一個奇妙之夜。”

聞言,殿內之人個個面面相觑,唯有梓桐一人神情古怪地看了君卿夜一眼。

“皇上,奴才這就去請沙宮女。”懷南心急救人,馬上提出去請人。

君卿夜似乎并未上心,嗯了一聲。只是,他那鳳眸之中,似又多了一些讓人看不清也讀不懂的東西。

夜已深,半月彎本已入睡,卻被一陣急促的拍門聲所驚醒,披了件外衫來開門,卻見君卿夜身邊的懷南公公一臉焦急地候在門外。

攏了攏肩上外衫,她淡聲問道:“懷公公,夜已深,何事造訪?”

懷南對她施了一禮,“沙宮女,多有打擾,只是人命關天,還請你馬上跟咱家去一趟鸾鳳殿。”

聽到此處,她心跳如擂鼓,但面上卻并無異樣,佯裝鎮定道:“鸾鳳殿?皇上要見我?”

“說來話長,還請沙宮女先跟咱家走,一路上,咱家自會講明一二。”懷南倒也客氣,只是心中焦急,不想浪費時間。

半月彎心知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也就不再多問,只淡然道:“懷公公稍等,待奴婢換身衣裳,便馬上随公公前去。”

“沙宮女請吧,咱家在此候着便好。”

點了點頭,半月彎不再言語,只是緩緩地帶上房門。

雖不知到底何事,但看懷南神色,半月彎倒也安心,若真是識穿了自己身份,懷南不會如此禮遇自己。她并未多想,只道是走一步看一步,到了鸾鳳殿後,唯有見招拆招了。

一路上,懷南跟半月彎大約地說了說事情的緣由,當得知前去鸾鳳殿只為救人之時,半月彎卻是蛾黛輕擰。求醫之人能讓君卿夜如此上心,唯有一個理由。在錦宮中五年,看過太多的起起落落,想來,又有佳人承寵了。

入得鸾鳳殿,并不見君卿夜身影,倒是那梓桐姑姑,将她親迎至了內殿,指着榻上的女子道:“太醫說她是風寒引發痨症,你可能治?”

“姑姑說笑,奴婢不過一名卑微宮女,又如何敢托大?”雖不是君卿夜本人問話,但梓桐必受命于他,況且榻上之人她還不及探看,話自是不能說得太滿。

梓桐冷冷一笑,“我知你口齒伶俐,自是不會同我實講。不過,你當知道,皇上能讓你來,便是用了心,你若聰明,該知道如何做對你才是最好。”

“謝姑姑提點,奴婢自會盡心盡力。”生老病死,人之常情。便是神醫再世,也會有治不好的病,救不了的命,半月彎雖精通醫理,但痨症并非小病,她也沒有十分的把握。

梓桐不再多言,只用下巴往榻上示意。半月彎會意,施施然上前,望聞問切,好不認真。

君卿夜立在屏風後,微微眯了眼,透過半紗質的屏風,不時地觀看着半月彎的身影,雖看不真切,倒也別有一番意境。自她入殿伊始,他便在這屏風之後落座,本不欲躲她什麽,但思及之前種種,君卿夜仍對她心生好奇。

普通宮女、大膽宮女、神醫宮女,到底哪一個才是她的真實面目?錦宮美人萬千,個個擠破了頭地想要在自己面前好好表現,只有她似乎對自己避之唯恐不及。他雖習慣了別人對他的懼意、恨意,但對她的表現,他心中不解。

若說不怕,她似乎又處處小心;若說太怕,她似乎又膽大妄為。如此神秘的宮女,他居然到現在才發現,不得不說,她實在隐藏得太好了。

細思之餘,他再度凝眸,透過紗屏卻正對上她如霧的雙眸,仿佛灼到了一般,她瞬間垂眸。而他,卻于紗屏之後,牽起唇角微微笑了,心道:原來,她也并非真的天不怕地不怕啊!

半月彎的心狂跳不止,果然還是大意了。入殿之時,不見他身影,以為他真的不在,便松懈了防備,倒不承想,他竟然就坐在屏風後偷偷看着自己。

一緊張,手便有些發抖,試了好幾次才勉強把出床上女子的脈息,确實是太微弱了,要不是她胸口還在微微起伏,看上去幾乎與死人無異。醫者父母心,她自知再分心下去,便治不好人,于是靜靜收斂心境,暗自吐納,待心境如初,方才再次診脈。

這一探,她暗暗吃了一驚,此女子體內似乎還有一股子邪氣在四下亂竄,痨症?看似是,實則不然。她暗自蹙眉,片刻,腦中似有靈光一閃,她再看向女子,女子面上被幾縷亂發遮擋,無法看得真切。她緩緩擡手撥開女子額前亂發,待看清她容貌之時,立時了然。

在她恍惚的時候,女子微微睜了眼,接着便是一陣驚天動地的咳嗽,甚至都咳出幾許血絲,半月彎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馬上伸手為其順氣。待女子終于平靜下來,她方才離開床榻,下筆開方。

梓桐一直靜立一旁,見她終于起身,馬上迎了過來,“怎樣?”

“她的病甚為嚴重,奴婢自當盡力,生死與否,都要看她的造化了。”在錦宮,話不能說太滿,要不然,腦袋就會掉得太快。雖然已知其病因,但半月彎嘴上仍舊留了分寸。

“你這是說的什麽話?你能治不能治,總得給個話吧?”梓桐心中焦急,事實上,這女人要不是長得像萱妃,她也不會費這個心思了。可如今連皇上都驚動了,要真救不回來,她就變成好心辦壞事了。

半月彎寫好藥方,遞與梓桐查看,“姑姑,醫者治人病,不能救人命,若老天要收她,奴婢自是阻攔不住的。”

“你倒是能說會道,若是醫不好,便早早開口,省得浪費皇上的時間。”嘴上的話雖嚴厲,但梓桐亦知,太醫們都束手無策,除了半月彎,也實在是沒有別的選擇。細看手中藥方,竟發現不是什麽特別藥物,她頓覺不解,“如此便可治她?”

“是,如此便可。”

“你且實話告訴我,你有幾分把握?我不是皇上,你也無須對我話說三分留七分。”梓桐嚴厲了起來,面色不佳。

半月彎垂頭細思半晌,擡頭之時,卻是擲地有聲地道:“奴婢治得了。”

她的話剛落下,屏風後的君卿夜便按捺不住拍手而出,“有趣,有趣。你這個宮女好生大膽啊,明知朕在此,竟然也敢答得如此肯定。”

半月彎輕盈地跪了下去,再次垂首道:“奴婢不知皇上在此,皇上恕罪。”

聞言,君卿夜再次眯起了鳳眼,“你不知朕在此?如此睜眼瞎話,你也敢說?”

“皇上明鑒,懷南公公帶奴婢入殿之時,并不見皇上身影,奴婢是真的不知皇上在此。”便是睜眼說瞎話又如何?半月彎雖然恨他入骨,但也懂得知己知彼的道理,君卿夜越是如此,便代表他越是好奇。

他雖殘暴無情,卻喜歡尋找刺激,是以,半月彎才敢如此大膽,故意頂撞他。這一招以退為進,很快便起到了作用,君卿夜收起落在她身上的目光,指着床上女子問道:“你真能救得了她?”

“是。”

“整個太醫院無人敢治的病,你都敢治?沙迷蝶,你倒真是讓朕越來越感興趣了。”君卿夜的雙眸晶晶發亮,仿佛猛獸遇見獵物一般。

半月彎微微擡眸,卻是更加堅定地道:“太醫不敢治,只因兩個字,怕死。”

君卿夜俯首,望向半月彎媚人的雙眸,似笑非笑道:“喔,你的意思是你不怕死?”

不若方才的閃躲,她大方地迎接他的探視,“奴婢也怕,但奴婢更明白一個道理,皇上要的人,治得好是賞,治不好是死。所以,奴婢必須有把握,也必須治好。”

“果然是個聰明的女子,虞美人要是有你一半天分,便也不至于死得那般凄慘。”

他笑了,嘴角的那一絲譏诮在半月彎眼中顯得甚為刺目,他此刻故意提到虞美人,只讓人覺得他異常冷血。

“謝皇上贊賞,奴婢只是一介宮女,如何能與皇上的美人相提并論?”她再次垂眸,不再看他。

他卻笑着走近她,單手托起她柔美的下巴,強逼她與其對視,戲谑道:“為何不可?朕覺得,你比她們任何一個都強。”

半月彎突然覺得可笑,若不是知時機未到,她真想親口告訴他不要白費心機,他君卿夜便是千人所擁,萬人所愛,也決不可能獲得她的心。

沖動是魔鬼,面對着日日夜夜都想手刃的仇人,半月彎第一次失去了平日裏的機智與淡定,不怕死地反問:“奴婢鬥膽,敢問皇上一句,奴婢比起萱妃娘娘又如何?”

君卿夜的臉色瞬間一冷,托着她下巴的大手轉而朝下,狠狠掐住了她纖瘦的脖頸,“和她比,你還不配。”

他的手越收越緊,半月彎的雙拳也越握越緊,習武之人,本該條件反射般地做出反擊,可此時的她卻選擇了默默地承受他的暴力。只因她心中還有一絲理智殘存,她很清楚地知道,在她說了可以救那女子之後,他決不會馬上要她的命。

由于窒息,她的臉越漲越紅,他的力道也越來越大,仿佛不僅僅是要阻斷空氣進入她的體內,而是要生生扭下她的脖子。她凄迷地笑了,不若常人臨死前的猙獰,也毫不表露恐懼和驚怕,只是迷離地笑着。

君卿夜的心猛地一顫,這樣的眼神、這樣的笑,為何這樣熟悉?仿佛并不是第一次見到這雙眼。他大手的力度突然就松了開來,半月彎如碎布娃娃般倒在地上,用力地、大口地呼吸着。許是吸氣太過用力,她劇烈地咳嗽起來。

他望着她,良久,終是冷漠轉身,仿佛伏在地上的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個普通物件一般,無情地開口道:“梓桐,送她去役房,朕不想再看見這張臉。”

梓桐白着一張臉,唯唯諾諾地點頭道:“是,皇上。”言罷,梓桐立刻喚來兩名小太監,将撲倒在地上幾乎要把肺都咳出來的半月彎,硬生生地拖出了鸾鳳殿。

一出了殿門,梓桐就端起臉數落起了半月彎,“你的膽子還真是頂了天了,在錦宮裏,想活不容易,想死不過一句話。原以為你是個聰明的丫頭,這一回,我算是看走眼了。”

咳了一陣,胸中撕裂般地疼着,但好在咳嗽已停止,半月彎垂着頭,默默不語。

梓桐見她不答話,便也不再多說什麽,只是到了目的地時,她又感慨般地說了一句:“自求多福吧!”

役房,在錦宮裏算不得是金碧輝煌的地方,傳聞中,被扔進役房的人,都是豎着進,橫着出的。若真要說區別,不過是早出還是晚出罷了。

在役房裏的人,或者都已經不能稱之為人了,個個都被當成動物般使喚着,幹不完的活,做不完的事,挨不完的罵,受不完的打。除非是銅皮鐵骨,否則,進了役房,也就相當于半邊身子已入土。

她是皇帝親自交代送到役房的人,這裏的管事也自是對她關照有加。自入了役房,她已兩日不曾好好睡上一覺了,粒米未進的她饑腸辘辘,只随手緊了緊腰間麻繩,讓自己不至于時時刻刻都感覺到腹中空空如也。

體力已透支,但她仍機械般地推動着身前的石磨,管事的說過,只要幹完這些活,她就能回去好好睡一覺了。雖然睡覺的地方,也只是一堆堆的雜草鋪就,但她并不委屈,只要能好好睡一覺就好,她懂得知足。

夜,漸濃。

整個役房都只聽到吱呀吱呀的推磨聲,半月彎仍舊在不停地推走着。直到從外面被鎖上的大門晃晃悠悠地被人推開,她終于凄迷地笑了,“帶吃的了嗎?我餓了。”

君卿歡疾步而來,擋下她仍在推動的石磨,心疼道:“你這又是何苦呢?明知他忌諱,為何還要提‘萱妃’二字?”

半月彎終于松了手,将石磨交與他,反譏道:“不然呢?或者,你更願意我現在就躺在君卿夜的龍床之上,是不是?”

君卿歡面上一紅,反駁道:“彎彎,你明知我不是這個意思,我只是心疼你。你明知這役房是何種地方,入了這裏,便只有一死。”

諷刺地一笑,她盤膝而坐,不再開口,只是伸手取過他帶來的肉包子,洩恨般大口大口地吃了起來。一口氣吃了四五個,她才終于停了手,而後再次來到石磨前,吱呀吱呀地推起了石磨,一邊用力一邊咬牙,“放心吧,我死不了。”

君卿歡勸說不成,似乎也動了氣,不悅道:“死不了?若我不來為你送飯,你又能撐上幾天?”

半月彎微微一笑,軟聲道:“你不是來了嗎?至少可以多撐上兩日了。”

“你……”君卿歡氣到無言,重重甩袖,似乎真要離去。

半月彎此時淡淡出聲,“有你的十四在,我自有把握能出得了這裏。”

聞言,君卿歡停下腳步,“十四?”

“別告訴我那名女子不是你的人,就憑她長得和萱妃一模一樣,有她在,我就死不了。”半月彎肯定地開口。事實上,在看清那女子的長相時,她已明白那女子必然是君卿歡的人,否則,決不可能那麽巧。

君卿歡淡然一笑,“早知你冰雪聰明,不想竟是越來越精了。”

她早已習慣他的贊揚,并無其他感覺,只道:“有她在,你大可安心,只要我再多撐幾日,君卿夜必然派人來尋我。”

“不解釋一下嗎?”

她确實不想解釋。事實上,她并不認為君卿歡需要她的解釋,只是,她也懶得和他打啞謎,娓娓道:“你用內力傷了她的肺,讓她看上去似乎是患了痨症,鬧得那些太醫們無人敢為其診治,也就理所當然地牽出了我。那方子,确實可以治她的病,但治标不治本,不出十日,她的病情必然惡化。我已對君卿夜明言,唯有我可治她,所以,只要她還在,君卿夜一定會讓人接我出去。”

“十日?你倒是大膽,你可知在役房,有多少人可以挨過十日?”

她擡眸,冷眼看他,“我寧可賭上一賭,也決不做他君卿夜的女人。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動了什麽心思,你的小十四進宮,僅憑她的長相便已有了性命的保障,你卻偏要讓她半生半死地出現在君卿夜的面前,借以拖我下水。不得不說,你這一箭雙雕的計劃,天衣無縫。可是,你忘了最重要的一點,無論我是沙迷蝶,還是半月彎,都不會和他君卿夜沾上半點關系,也決不會為了報仇,出賣我的身體。”

她是白竹國的公主,雖已國破家亡,但她的傲氣仍在,便是要做,也要做得幹幹淨淨,決不能辱沒她白竹國的名聲。她明知君卿歡有心讓她接近君卿夜,但她卻一直心存抗拒,便是到了這個節骨眼,她也始終不肯低下高貴的頭。

見半月彎動了真怒,君卿歡倒安靜了下來,許久方才又說了一句:“你這又是何苦?”

“我早已表明态度,你從不試着為我着想。若不是感念你救我一命,我又何必在這錦宮苦等五年?君卿歡,我欠你一條命,大不了還你一條便是,你若是再苦苦相逼,莫怪我違約行事。”半月彎的動作越來越快,石磨吱呀吱呀地轉動着,一如半月彎糾結不已的心。十年前,他于狼群之中救下奄奄一息的她,她還清楚地記得睜眼之時,陽光下,他俊朗的身姿,還有那純淨的笑容,她一直記得那笑容。

只是他似乎早已忘記他們年少時的承諾,他對她說:“彎彎,別怕,以後有我保護你,我保證決不讓任何人欺負你。”她就是那樣相信他的話,因為他是唯一一個在那樣的時候還會對她笑的人,她就那樣地遺失了自己的心。

她早就知道他救下她,動機并不單純,她也假裝不知道。可是,當他親手将自己送進這吃人不吐骨頭的皇宮,她還是傷心了。可她沒有哭,一滴眼淚也不曾落下,她的眼淚,早在那天夜晚,哭幹流盡。擡起蒼白的小臉,她堅定地告訴他,他要她做的,她一定會辦到,但事成之後,她要的,是他君卿夜的命。

可沒想到她還是受傷了,傷得那樣的重。眼看着他一步步将自己推向君卿夜的懷抱,她不是不怨,只是她不忍心去恨。可今時今日,她的心痛了,為他的無情,為他的自私。帝王子女,從不會付諸真心,她早該明白的,只是,她管不住的卻是自己的心。

沒有只言片語,君卿歡只是走上前來,毫不猶豫地圈住她瘦弱的身子,溫柔地呼喚着她的名字:“彎彎,彎彎。”

她的淚在眼中打轉,一圈又一圈,最後,仍是軟弱地落了下來,無聲無息。他要的她一直明白,只是,她的心好痛好痛,快要窒息。

他就這樣抱着她,一動也不動,半月彎的眼淚落在了他的手心,熱熱地灼燙着他的心。他于她耳邊低語:“我知你委屈,彎彎,原諒我,原諒我!”

“我欠你的。”嘴上說着這話,她的眼淚卻是如斷了線的珍珠,滾滾而落。

他顫動了一下,卻是突然扳正了她的身子,兩兩相望間,他急切地道:“彎彎,若我許你江山,你可願意為了我犧牲一次?”

犧牲,他終于還是用了這個詞,她不敢相信地望着他,“我以為這一生,都不會聽到你如此開口。君卿歡,我到底高看你了。”

“你怨我恨我都好,我只求你幫我這一次,一次就好。假若我成功了,你便是我君卿歡唯一的皇後。”他終于連最後的一招都用上了,他知道她的心意,只是沒有想到他竟然連這一點也要利用。

皇後嗎?多麽誘人的字眼啊,可惜,她是半月彎,名利于她不過浮雲,她是心中有他,可卻不想這樣得到。她笑了,笑得凄迷,“你不就是想要當皇帝嗎?我殺了他,你便順理成章地坐上皇位了,何須如此費盡心機?”

“殺了他還有徹兒。”

“那就殺了徹兒。”她咬牙,重重吐出這幾個字。

君卿歡渾身緊繃起來,“他還是個孩子。”

她笑了,笑得諷刺,“孩子?沒錯,他還是個孩子,只是,你為何不說因為他是你君卿歡的孩子,所以你才如此緊張?”

聞言,他倏地一驚,正要開口,卻聽半月彎又道:“是不是很意外我竟然知道?或許,連君卿夜也不曾想到,自己最疼愛的兒子,竟然是親弟弟的種。你猜,若是他真的得知此事,他會不會殺了君啓徹?”

他不語,卻是狠狠地抓緊了半月彎的手臂。他不停地加力,她卻只是嬌柔地望着他輕笑,直到手臂處傳來裂骨般的疼痛,她方才擰眉開口,“你弄疼我了。”

“我不許你動他。”

她笑了,笑得明媚而殘忍,“關心則亂,你真的以為我會殺了那個孩子嗎?若是我想要他死,你以為,他還能活到今日?”

聽她這麽說,君卿歡終于明白半月彎不過是在試探自己。而他所有的面具,在她面前都毫無用處,他收了手,卻是感慨着說了一句:“除了她,此生我不會再愛任何人,但我方才所言,句句真心,你考慮考慮。”言罷,他轉過身子,沉默着,不再看她的臉。

半月彎望着他的背影發愣,末了,卻是在心底凄楚暗語:句句真心?何謂真心,其實你從來都不懂。

她不是多愁善感之人,但她更明白自己不該奢望,他想告訴她他讓她當皇後之事并不是條件嗎?她當然相信,但,他會如此,不過是因為除了那個人以外,任何女人于他而言都沒有區別。

所以,她應該感激他嗎?感激他的施舍!

半月彎收起眼淚,繼續推動着石磨前行。只是,每一步都似有千斤重,一遍遍地告訴自己不要傷心,可事實上,她的心卻在滴血。

早知不能愛,早知不該愛,到底是她太天真了啊!

“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她早該記住自己的新名字,半月彎,半月彎,不過是春夢一場,該清醒了。

“換個條件吧,皇後之位我不稀罕。”她淡漠開口,恢複了往日的平靜,在她的臉上,看不見方才凄楚的模樣,仿佛那些眼淚不過是別人看花了眼。

“除了愛,我什麽都可以給。”似乎有些心虛,他誠懇地開口。

半月彎只是笑,笑得他心底發毛。

“後位我要不起,你的愛,我更要不起。但有一點,我也要你記得清清楚楚,為報你的救命之恩,我什麽都可以為你做,除了那件事。”不必說得太明白,她相信他懂她的意思,雖然他時常罔顧她的心意,可她還是要再強調最後一次。

是的,最後一次。

“彎彎,你一定要如此這般與我說話嗎?”君卿歡的心再一次震顫起來。他确實明白她的心意,只是從來不曾正視,直到今天,他突然發現,原來他一點也不了解這個女人。

“你該走了,走的時候,記得鎖好門,我不想再讓那些畜牲找到借口餓我一頓。”她語調冰冷,淡漠的眼中有着目空一切的冷然。

他知道他傷了她的心,只是,為了這錦繡江山,他已鐵了心。

他走了,木門被鎖上的同時,也鎖上了她的心。

芳丹苑內的八角亭內,兩人一桌,執棋對弈,一個明黃耀目,一個玄色天青。

君卿夜手執黑子,試了又試,許久方才落子,笑道:“風贏啊,朕真是很慶幸你是朕的得力戰将,現今不過一盤棋而已,便讓朕為難好幾次。”

“皇上說笑,末将又如何是皇上對手?皇上謙讓而已。”風贏穩穩而坐,倒也平心靜氣,在君卿夜身邊的衆多臣子,也唯有他一人敢這麽與皇帝平起平坐。

“唔!”又執一子,君卿夜淡淡搖手,“下棋之事,朕倒還真有信心贏你,不過,若是沙場之上,朕恐怕還得輸你幾分。”

“沙場無情,末将不過是比皇上多去了幾次而已。”言下之意,要是君卿夜多去幾次,自己也是贏不了他的。

這話是出自風贏之口,君卿夜不會多心,只笑道:“要不,下次戰事吃緊,朕也插一腳去?”

風贏聞言慌忙搖頭,緊張道:“皇上,萬萬不可,您乃萬金之軀,萬一有個閃失,末将可擔當不起。”

君卿夜淡淡一笑,“說說而已,急什麽?而今天下太平,又何來戰事?”

聽聞此話,風贏不語,卻是淡淡瞟了君卿夜一眼。

“怎麽?有話要講?”

風贏思量再三,方才落子,故作悠閑道:“末将最近聽了一些有趣的傳言。”

君卿夜是何等精明之人,聽得風贏如此一說,心中已有計量,卻不動聲色,只笑問:“喔?說來聽聽。”

“傳聞皇上又得一美人,不過,卻是一位病美人,據聞她那美豔模樣,比西子更勝三分。”風贏開口,更是小心翼翼地觀察君卿夜的表情。

“傳聞而已,不足輕信。”

見君卿夜并不承認,風贏倒也沒有再問,只平靜道:“末将也覺得不可能,宮裏又豈是瞞得住秘密的?若是皇上真的藏了個人,怕是幾位娘娘早就鬧上了,如今,太太平平,定是謠傳。”

君卿夜聞言眯了眯眼,淡淡開口,“你是在提醒朕以防後宮失火嗎?”

“皇上并未收納那西子美人,又何來失火一說?”風贏處變不驚,只是狠落一子,瞬間于棋盤之上将君卿夜殺了個片甲不留。

君卿夜看着已成定局的棋盤許久,方道:“果然一心不能二用啊,朕竟然輸了。”言罷,似想起些什麽,又佯怒道:“風贏你好大的膽子啊,連朕也敢贏?”

風贏氣定神閑地道:“下棋之前,末将已讨了皇上的話,赦臣無罪。”

“朕有說過嗎?”君卿夜假作不認。

“皇上說了。”風贏平靜應對。

對視良久,君卿夜複又大笑,“風贏啊風贏,你果然夠膽量,朕喜歡你,哈哈哈!”

見君卿夜心情甚好,風贏也壯了壯膽道:“皇上,恕臣直言,您宮裏那位,還是小心為上。”

君卿夜挑了挑眉,不悅道:“朕不是說了沒有了嗎?”

“若是沒有,皇上便不會輸給末将。”風贏自然是有把握才敢如此說,無論君卿夜是否承認此事,他也是勸定了。

“真是什麽也瞞不住你啊,一個病得要死的女人,你們也要擔心嗎?”

“她是不是真的病得要死,末将不知,但她長了一張和萱妃娘娘一樣的臉,末将就不得不防。”風贏的耿直是出了名的,也正是因為這個性子,君卿夜才對他如此放心,任他直言。

“朕心中有數,萱妃是萱妃,西子是西子,朕不糊塗。”君卿夜重情,但在這件事上,他卻是有自己的見解的,不會随便找一個女人來做萱妃的替身。

風贏自是了解他的,見他表情淡然,也放下心來,便也不再直言相勸,正收着棋子,卻又聽君卿夜道:“你聽了那麽多傳言,可曾聽說過錦宮裏出了位神醫宮女之事?”

“神醫宮女?”風贏蹙眉,似乎真的不曾聽說。

“不知也罷,反正,進了役房的宮人,想活着出來,怕也是難了。”君卿夜悠悠而語,連他自己也不曾發覺,他的口吻透着太多的可惜。

風贏自是知道這役房的厲害,聽得君卿夜如此惋惜,倒也心生好奇,便多嘴問了一句:“既是神醫宮女,為何又送去役房?她犯了何事?”

犯了何事?聽得此話,君卿夜危險地眯起了眼,憶及當日半月彎的字字句句,心中仍舊不曾真正釋懷。沒有正面回答風贏的話,他只是淡笑着說了一句:“風贏你知道嗎,神醫宮女其實還有一個名字,叫沙迷蝶。”

聽清他所說的三個字後,風贏手中剛剛拾起的棋子,卻是猝然落到了地面之上,發出清脆而綿長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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