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1)

半月彎以為只要到了鸾鳳殿,便是再困難,也一定會有機會下手。當半月有餘,卻仍找不到東西時,她終于意識到了一個更為嚴重的事實,或許所謂的傳位聖旨,根本就不在鸾鳳殿裏。

一想到這個可能,半月彎那飽滿的激情,全數消失殆盡,若真是如此,她可就真是犯了一個嚴重的錯誤了。可再急躁也于事無補,眼看着年關将至,她要準備的事情,似乎也更多了,至少在除夕晚宴之上,她必須保證俞婧婉能再次豔壓群芳。

大周祖制,便是新年亦不可過分鋪張,勤省儉樸是為帝君第一守則。是以,錦宮的除夕,最為奢華的亦不過是宣了王權顯貴齊齊入宮,吃頓豐盛的年夜飯而已。但這一日,卻也是久不睹君顏的妃嫔們借機一展風采的好機會。是以,每到除夕之夜,除了豐盛的餐點以外,最為吸引人的,還要數那炫目驚鴻的莺歌燕舞。

為了除夕夜的一舞傾城,半月彎已悉心指導俞婧婉半月有餘。若論舞技,半月彎并不在俞婧婉之下,但她們一人在明,一人在暗,要出手的自然是那在明之人。是以,二人悉心研究之下,終是選了最為難跳的一支《踏雪》。

《踏雪》又名《迷蹤踏雪》,只有雪花紛紛的冬日,方可盡展其美。不過,又因雪花本身極美,故而踏雪之美,從未有人能超越。是以,當俞婧婉一身豔紅紗衣飄飄搖搖現身于瑩白雪地,便是還未開舞,已是豔冠群芳。

一路迤逦,她行得緩慢而優雅,足尖點地,似行走在雲端,又更似飄飄而來。長袖飛舞間,卻見她立足之地,竟飄落着雪花片片,分明是夜朗星清,又何來飛雪連天?衆人微微嘆息,卻又見她飛舞而來,如火的紅衣下,卻是另一種勾魂攝魄的美。

她的舞時疾時緩,飛舞的水袖,時不時地擊打在瑩雪的地面,那飛揚起的雪點,飄飄落落。純淨的雪地裏,她像是舞動的火狐,那樣的迷人,那樣的耀眼。

終于,她借着月光,飛速地轉動起來,水袖飛轉,像是火紅的絲帶纏繞其身,卻又如靈蛇出擊,宛若游龍,翩若驚鴻。在場之人無不贊嘆出聲,更多的人竟好似癡傻了一般,被迷了心神。

靜立君側,半月彎将衆人的神色盡收眼底,滿意地微笑着,如櫻的紅唇也因激動而泛着粉紅的色澤。她早知這《踏雪》極美,卻也不曾想到俞婧婉能将這一支舞發揮到如此境界,便是她這樣的女子,都禁不住心潮起伏,這些俗世男子,又豈能抵擋得住?

她的笑意似乎并未保持很久,很快便又消失于無形,只因眼尖的她突然發現在座竟有一人面色鐵青。若是旁人倒也罷了,可那人偏生是她最不想見到的君卿歡。

正驚訝于他的怪異表情,側目間,卻又見君卿夜也是一副冰山冷顏,她心中一凜,忽而意識到自己似乎犯了什麽不可挽回的大錯而不自知。最近,她似乎太過不順了,為何總會有一種犯下大錯的想法呢?

回望雪地間,俞婧婉仍在賣力表演,可現下的她卻已是無心觀賞。正思忖着如何應對,卻見君卿歡已直接拍案而起,黑着一張臉借酒裝瘋道:“皇兄,臣弟身體不适,先行告退。”

這話瞬時改變了全場氣氛。原本還癡迷于俞婧婉的高官顯貴們,個個驚呆了一般,不可思議地看着君卿歡,對他這種不可理喻破壞氣氛的行為,表現出了極大的不滿。

君卿夜仍舊冷着一張臉,卻并沒有看向君卿歡,只是對着雪地中一身豔紅的俞婧婉,冷言道:“此舞誰教的?”

本還一臉錯愕的俞婧婉,聽得此言,臉色大變,卻也并不敢看向半月彎,只委身跪地,嘤嘤道:“皇上恕罪,臣妾這支舞是幼時所學,民間教坊所教。”

“幼時所學?”充滿危險的眸子瞬時收緊,便是連站在他身側的半月彎也不禁為俞婧婉暗暗捏了一把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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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上明鑒,臣妾所言句句屬實,如若不然,臣妾也斷不可能在如此短的時間內學得此舞。”雖是假話,倒也被她說得有鼻子有眼,她自幼習舞也并非作假,這《踏雪》卻是只用了她半月時間,舞者,在乎悟性。君卿夜并不懂舞,是以她才敢如此妄語。

聞言,君卿夜的表情并未舒緩,只是扭頭看向君卿歡,冰冷道:“婉妃說的你可都聽到了?還要離席嗎?”

冰冷的話語不帶一絲溫度,卻也撕毀了他二人間看似和諧的假象。

君卿歡重重握拳,雙眼通紅,狠狠盯着俞婧婉的臉,許久方才咬牙切齒道:“是臣弟魯莽,現下已覺得舒服很多,便也不掃大家的興了。”

君卿歡的話,有幾分真,幾分假,唯有他自知了。即便如此,亦不會有人去計較,只是原本還期待着俞婧婉重新起舞的高官顯貴們,都懂得什麽叫見好就收。

俞婧婉終是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而君卿歡卻是自她離開後,便再也不曾露出笑意,只是那一杯接一杯的喝法,讓半月彎想到了一個最适合不過的說法,借酒澆愁愁更愁!

酒過三巡,君卿歡眉眼之間已現醉意,迷離難分的眼神之中,最多的竟還是那抹憂傷。最看不得他如此,明知那傷不是為己,可她還是忍不住為此黯然。正心痛間,卻見他忽然舉杯而起,指着不遠處的點點紅梅,感嘆道:“皇兄,又是一年了,錦宮裏的紅梅似乎從未曾改變。”

“是嗎?朕為何瞧着是越發枝繁花茂了呢?”君卿夜的眉眼似乎透着幾分陰冷。

“原來皇兄如此看。臣弟還記得,皇上最偏愛的不是紅梅點點,而是那臘梅暗香呢。”錦宮裏倒也是有臘梅的,只是僅在琦軒殿內有幾株,實在看不出君卿夜有多喜歡那種植物。

聽他突發此言,半月彎疑惑不已。據她看來,君卿夜也是愛梅的,愛的也确實不是妖豔紅梅,而是那清冷雪梅,一如他冰冷的個性一般,孤高冷傲。

“是嗎?朕愛臘梅?歡何以會有如此看法?”君卿夜似乎并未因此影響心情,反而還微笑着反問。

“臣弟猶記得當年父皇尚在人間,也是這樣的年夜宴,父皇賜了臣弟幾枝紅梅,卻獨獨賜了皇兄一樹臘梅,難道不是因為皇兄喜歡?”他陰沉的笑意于嘴角泛起。

半月彎卻是聽懂了他話中的別有用意,梅乃大周國花,亦有壽中之王一說,花開千年不敗。

君卿歡有此一說,暗裏意在指出先帝心意,紅梅為正,臘梅卻是上不了臺面的。

聞言,君卿夜臉色稍變,卻是笑了開來,“是啊,朕還記得,當年那樹臘梅開得可真熱鬧,花骨朵兒黃黃小小,香氣卻清芬怡人。所以,父皇駕崩之後,朕便把那棵臘梅樹移植到了皇陵,歡一定還記得皇陵內的梅花飄香了。”

半月彎本也以為先帝較偏愛君卿歡,可聽得君卿夜一言,半月彎竟有了另外一種見解,梅乃國花,于大周是花中之王,君卿夜不愛紅梅愛白梅,那白字加個王字,不正是一個皇字嗎?而更巧的是,先帝偏生不賜他白梅,而是選了一樹臘梅,黃花黃花,黃字又通皇字,難道不會是另一種暗示?

這麽想着,半月彎心中一凜,忽而生了一種不祥的預感。她與君卿歡十年合謀,若是傳位聖旨之中寫的,并非君卿歡而真是君卿夜的話,這一切豈不是又白費一場心機?

越想她的臉色越差,看向君卿歡的眼神也越發的沉重。或者,她應該加快步伐了,無論傳位聖旨之上寫的到底是誰,只有東西拿到了手,才能真正一清二楚。

君卿歡到底是醉了,胡話了一番後,終被君卿夜命人送走。只是,自他離開後君卿夜的臉上便再無第二種表情,除了冰冷,還是冰冷。他如此聰明之人,又怎會聽不懂君卿歡的用意,這一舞《踏雪》,未能博得君卿夜歡心,竟似有些弄巧成拙了。

那夜,任是俞婧婉跪在殿外如何哭訴,君卿夜亦只有冷冰冰的兩個字:不見。

半月彎一路伴随着他,因為今夜的君卿夜竟是那樣的沉默,除了其間令半月彎倒了幾杯茶水,竟再無二話。

雖然他平時話也不多,但今夜他的表現仍讓半月彎心驚,正惶恐間,君卿夜卻出聲喚她:“迷蝶,累嗎?”

好不容易聽到一句完整的話,半月彎倒也放心不少,忙不疊地應道:“皇上,奴婢不累,皇上是累了嗎?要不要先休息?”

“不必,還得守歲,過了子時再睡不遲。”言語間,他終于放下手中書冊,雙眼定定地瞧向半月彎。

大氣也不敢出,半月彎只是緊張地低下了頭。今夜的他,着實太奇怪,讓她有種無法應對的感覺,是以,總有些心虛地不敢擡頭看他。

“吓着你了嗎?”

沒頭沒腦的一句話,半月彎竟又聽懂了,趕緊搖頭,卻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麽。見她無言,君卿夜竟也不氣,只緩緩道:“你也不願同朕說話了嗎?”

“皇上恕罪,奴婢不是那個意思,只是見皇上心情不好,不敢打擾。”她又跪了下來,從剛進宮時的排斥,到如今的習慣,對他下跪這樣的事,她竟然也适應了下來。

“朕确實心情不好,不過,竟如此明顯嗎?”他摸了摸自己的臉,表情像個孩子一般新奇,似乎對自己不能控制好情緒一事,頗感興趣。

“有一點。”

不知還能說什麽,安慰的話語有很多,只是此時此刻她竟又覺得他并不需要人安慰什麽,強大如他,若是被這小事影響過久,也絕不可能有今日的成就。

“能讓你也看得出來,怕不只是一點了吧。”

半月彎再次垂首,仍舊一副恭恭敬敬的模樣。

“起來吧,朕想與你說說話,總跪着也不好。”

“是,皇上。”

若是平日裏,能為他分憂的該是風贏。只是今夜,風贏送了君卿歡回王府,他才會因為找不到人訴說,而找上了自己。思及此,她便又釋懷了許多,反正她也不相信君卿夜會說些什麽重要的事情,畢竟于他而言,自己不過是一名宮女,還是個讓他不能放心相信的宮女。

“知道朕為何不開心嗎?”

“奴婢不知。”

“不知?還是不敢說?”他笑了,帶着清風拂面般的點點溫柔,連看向她的眼神,似乎也多了些不知名的東西。

“……”

半月彎不語,只是垂下頭,并非不想說什麽,只是在他的面前,她什麽也說不了。于他而言,她只是個不能相信的宮女;可于她而言,他除了是皇帝,更重要的還是她的對手兼仇人。

“罷了,你自也是不願多說的。不過,若是你連朕生了婉妃的氣也看不出來的話,便也真是沒有用了。”他依然在笑,只是笑意不達眼底。

“皇上,奴婢雖不知皇上為何生氣,可奴婢覺得婉妃娘娘或者真的不是有心冒犯,娘娘讨好您都來不及了,哪還會故意惹您生氣?”雖害怕他發現自己與俞婧婉的關系,可若是什麽話也不講,似乎更不合情理。她本就治好了俞婧婉的病,為她說幾句情理之中的話,倒也無傷大雅。

“她若真是故意的,朕倒也不會生氣。只是,有些人的無心之失,确實很傷人。”這是第一次君卿夜當着半月彎的面,說了自己的真實想法。很多時候,他似乎都戴着面具示人,但此刻,她竟看得出來,他的話确實是發自內心。

“皇上,既知娘娘無心,便要想開點,郁結傷身,損了龍體可不好。”自那日自己向他表白後,便注定了她不能再對他表現得冷淡。是以,每每開口,總是關切之意溢于言表。

“傷也傷過了,不多這一樁。”

“……”

半月彎不語,君卿夜卻也并未停下,又淡淡開口問道:“你覺得婉妃那一舞,是何人所授?”

“娘娘不是說過了嗎?是幼時所學,非宮中相授。”半月彎緩緩地道,她的回答總是滴水不漏。便是當時場面混亂,她也清清楚楚地記下了俞婧婉的話。

“她若說宮中相授,朕倒還相信,可她說幼時所學,朕倒不敢全信了。《踏雪》一舞,是當年萱兒自創,又何來幼時一說?”譏诮的口吻,多了幾分厭惡。早知道關于萱妃的一切都是禁忌,只是想不到,便是發生在長着同樣一張臉的俞婧婉身上,他還是會有如此大的反應。

“娘娘自創?”

雖明白他是思念成傷,可聽得此言,她還是大大地吃了一驚。《踏雪》一舞是她所授,這舞也真是她幼時所學,萱妃竟說是自創,着實令人費解。難道說,除了小太子的事情以外,萱妃當年連此事也騙了君卿夜嗎?

若真是如此,他這個皇帝,當得也真是夠失敗的了。

“你知道這舞?”半月彎的表情騙得了別人,騙不過君卿夜,他看出她對《踏雪》的熟悉,便追問起來。

“奴婢不知當講不當講。”

“朕赦你無罪!”

他毫不猶豫地開口承諾,也更加堅定了半月彎的心思,原來他對萱妃始終不能忘情,便是俞婧婉于他心中亦區分得清清楚楚,并不若外界所傳的被婉妃迷了心、失了魂。她早該想到的,他與君卿歡一脈同生,弟弟那樣癡狂,哥哥又豈會例外?

“其實,奴婢幼時也見過有人舞那《踏雪》,所以,皇上說是萱妃娘娘自創,奴婢竟也糊塗了。”半月彎自是不能和盤道出,亦真亦假地開口,但編也要編得讓人挑不出刺,特別是她面對之人還是那樣的精明。

“你見過?”狹長的鳳目微凜,竟不若平日裏的冷靜自制,反有幾分恐慌。

“奴婢記不太清是何人所跳,但如此驚人的舞姿,奴婢看過便無法相忘,不會記錯的。”

半月彎說得肯定,君卿夜卻瞬時白了臉,緊握成拳的雙手,連指節處都已泛着白。苦澀一笑,他癡癡自語:“所以,她又騙了朕是嗎?朕早該想到的,只是從來不願去相信。罷了,罷了,早該放開這一切的,不過是襄王有夢,神女無心。”

如此頹然之語出自君卿夜之口,倒也真真吓了半月彎一跳,特別是那一句“襄王有夢,神女無心”更是聽得半月彎心驚肉跳。若他口中神女真是萱妃,是否代表他早已洞悉一切,那麽太子的身份呢?君卿歡的野心呢?他是否也知?

她的表情太過于直接,君卿夜想無視似乎也不可能,他竟又開口笑她,“怎的如此表情?朕又吓到你了?”

“不是,是奴婢沒見過世面,不關皇上的事。”她冷靜地開口,雖心驚,但也不能忘了身份。

“這話朕也只能同你說說了。若是說與梓桐聽,她便又要唠叨個不停,萱妃如何如何好、萱妃如何如何愛朕等,朕好似都聽得疲了,想聽點不一樣的話,你敢說嗎?”

這樣的君卿夜是平日裏完全見不到的,半月彎心中一動,想開口,卻似乎又開不了口。

等了許久,仍等不到半月彎開口,君卿夜苦笑,失望道:“以為你不同,不是想要朕的心嗎?話都不敢與朕多說,又如何得到朕的心?”

本不願多言,可被他一激又似乎不能完全無視,她終是長長嘆一口氣,溫婉道:“皇上,您在奴婢的面前,談論着別的女人的好,又想要從奴婢口中聽到什麽話呢?或者,在皇上眼中,奴婢永遠只是個奴婢,皇上會受傷,而奴婢便不會了?”

這話堵了君卿夜的嘴,雖不是最想聽的,卻也正應了他的那句想要聽點不一樣的。她說的亦是實話,只是實話往往更引人深思,而他現在想的竟是她是否真的愛他。

似乎還有話要講,似乎又已得到了想要的答案,君卿夜就這麽半眯着眼看她,久久不再說話。直到子時的更漏聲越來越近,他終于驚覺一個事實,在錦宮,他從不信任何人,可她只這麽随意一語,他竟是毫不懷疑。或者,連他自己也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她的一颦一笑、一舉一動已然開始牽動他的心。

他說過子時便睡,于是半月彎試探着問了一句:“皇上需要就寝了嗎?”

他仍舊一臉意味深長的表情,定定看着她的臉。

“你可熟識佑親王?”

莫名問出的一句話,卻瞬間令得半月彎心慌意亂。他是何意?難道竟被他識穿了身份?鎮定,鎮定,她在心底不停地默念着,望向他雙眼的眸子亦不再閃避,終于啓唇,卻是道了一句:“見過幾次,也說過話,卻不熟。”

“你覺得佑親王品性如何?”他似笑非笑地開口,雙眸不放過她任何一個詫異的表情。

半月彎又跪了下去,低下頭小聲道:“皇上恕罪,奴婢不敢妄斷。”

“但說無妨。”他表情淡淡,卻有一股子強勁的霸氣。

半月彎心知再打馬虎眼肯定是過不去,只好道:“王爺乃人中龍鳳,并非一般的凡夫俗子,品性自然也是好的。”

“人中龍鳳便是好品性嗎?那麽朕在你眼中,品性如何?”他笑笑地反問,眼中多了些捉弄之意。

半月彎紅了臉,便回了一句,“自然也是極好的了。”

王爺用了一個好字,皇帝自然得用個極好了,兩邊也不得罪,什麽話也不說滿。他若無心刁難,就這麽過去了,可他若是有心,說什麽都是錯。

“你倒是會說話,什麽人也不得罪。你就不怕這麽敷衍朕,朕會生氣?”君卿夜挪了挪身子,邊說邊拍着自己的背,“過來幫朕按按,最近總覺得酸酸疼疼的。”

半月彎小心地起身,繞至他身後,手法娴熟地按揉着他寬闊的肩膀,柔聲道:“皇上日理萬機,大約是太累了。”

“手法不錯,以後多給朕按按。”

“是,皇上。”溫順地開口,手上力道漸漸加重。君卿夜習武之身,肌肉堅實,不用點力,自也是沒什麽感覺的。

慢慢地,在她的按壓之下,他的身體漸漸放松,便是連眉眼間,似乎也透着些笑意。舒适地閉上了眼,君卿夜似乎很享受這片刻的寧靜。

半月彎深通醫理,自有辦法在不知不覺中讓他睡着,只是當她的力道開始放緩,卻聽得君卿夜突然又道:“當年,萱兒也有這般好手藝。”

半月彎的手一停,沒來由地,突然有些厭惡聽他這樣喚着萱妃的名字,失神間,突感手上一熱,柔滑的小手已被他握在掌中,“生氣了?”

他的碰觸總是讓她莫名地心跳,掙開他的手,她繼續按揉着,“沒有,奴婢哪有生氣的權利?”

“女人都是這樣,口是心非啊!人人都道婉婉最像她,其實除了長相,婉婉沒有一處像她。唯有你,連這冷漠的性子也是一模一樣,你以為徹兒真是認錯了人嗎?非也,他只是在你身上找到了萱兒的感覺,太像,實在太像了。”他清晰地說出了這個答案,也是半月彎最不願聽到的結果,他想在她身上找萱妃的影子嗎?

他想,可她不願。

半月彎收了手,冷着一張絕色的小臉,硬聲道:“皇上,奴婢不是萱妃娘娘。也不想做萱妃娘娘,若是皇上只想要一個替身或者影子,決不會是奴婢。”

她生氣了,是真的生氣。她不想引起他的注意,可他的注意似乎總集中在她這裏。一直以來都有些迷惑,直到真相被揭穿,她卻不能再接受。在君卿歡那裏,她當了十年影子,君卿夜又想如此。她不願做別人的影子,特別是萱妃,那個讓他們兄弟二人徹底反目的溫婉女子。

見她真的動怒,他收起笑意,轉過身來看她,良久,又道:“你可知佑親王為何醉酒?”

“奴婢不知。”冷冷地開口,已然忘記了何謂恐懼,只不想再聽到關于這幾個人的名字。可她知道,他既開了這個口,便是一定會說出來的,是以,她更覺得厭惡,厭惡至極。

“你可知朕為何在意《踏雪》?”

“奴婢不知。”仍舊冷冷地答,明知是避不過,卻還是耐住了性子。她這樣執着,卻也完全沒有發覺,自己這樣的表現,竟好似在吃醋。

她生氣的樣子,終于讓他找到一點她在意的感覺,他是想笑的,終是抿起了嘴,緩緩道:“佑親王是在跟朕置氣,可他卻從未認識到,更該生氣的人,其實是朕。”

“……”

話已至此,她若再聽不出玄機,便真是無可救藥了。原來他竟真的知道這一切,他又是如何知情的呢?過去,還是現在?

許是并不想得到半月彎的回應,他竟自顧自地起了身,緩緩踱向殿門,溫聲道:“朕一直想當做什麽事也沒發生,只是他卻始終不能釋懷,難道還要朕親自向他認錯不成?但朕有何錯?萱兒入宮,是她自願,朕從未逼她,只是佑親王從不信朕的話。朕真是很無奈啊。”

他似乎在感嘆着往事,可他卻選錯了人,雖不明白當年到底發生了什麽事,可眼下的她,是不可能同情他的。

“他們都怨朕,他們都恨朕,他們以為朕什麽也不知道,可他們傷了朕還裝作什麽也沒發生。就因為朕是皇帝,得了天下就要失去所有愛的人嗎?難道,朕就注定只能孤獨一世,做個真正的寡人?”

他确實喝過酒,但不曾真醉,便是醉了也不該如此失态,可他竟什麽都說了出來。他口中的他們,半月彎不敢仔細去想,即便不想,也猜到是誰與誰了。只是,為何要對她說這些?

是試探,還是真的傾心而談?

“皇上,既然是不開心的事,便不要想了。”本想一直不開口的,可他都說了這些話,她又如何還能默不作聲?

“不開心嗎?朕似乎已經忘記了朕還會不會開心了。”

他是個冷情的帝王,狠虐是他給人一貫的感覺,可今夜,他似乎只是一個癡情的男子、無奈的兄長,這讓半月彎很不适應。無措的感覺讓她失去了平日的判斷,急急地道:“皇上,就寝吧,夜深了。”話落,她後悔不疊。

可他卻再一次給了她驚喜,他竟真的自行走向了龍榻,張開雙臂道:“為朕更衣吧。”

她緩緩行至他跟前,雙手取下他腰間玉帶時,卻又聽他對她耳語道:“你真的很特別。”

她的手一抖,玉帶幾乎脫手而出,心兒跳得越發快了。只是,為何?

他睡得很安穩,半月彎并未守候多久,便放下了明黃錦帳,随後急匆匆地出了殿門。

大殿外,俞婧婉仍跪在那裏,雙眼如桃,顯是哭了許久。

她疾行幾步,到俞婧婉跟前扶她,“娘娘先起來吧,皇上已睡下了,明日……”

半月彎話只說了一半,俞婧婉已猝然伸手,狠狠地給了她一記耳光,“別貓哭耗子假慈悲了,明日?本宮能活着見到明日的太陽已是萬幸,若是你的話能信,本宮也不至于此。沙迷蝶,你對得起本宮?”

臉被打偏至一邊,半月彎口中腥甜,已嘗到了鮮血的滋味,想解釋,卻又瞥見不遠處俏生生立着的梓桐,終是忍了氣道:“娘娘先回宮吧,皇上睡下了。”

俞婧婉顯然不曾想到半月彎的表情會如此平靜,雖氣得渾身發抖,卻也只是狠狠咬牙,拂袖而去。

想起她怨毒的眼神,半月彎心內沉沉,化作郁郁一嘆。

梓桐此時走了過來,奇怪道:“迷蝶,婉妃為何如此對你?”

心知她一定會問,半月彎早已想好了說辭,“姑姑,婉妃娘娘怪奴婢亦是應該的,奴婢只是好心,卻不想壞了大事。”

“你做了何等錯事?”梓桐是何等精明之人,馬上便起了疑心。

半月彎假作不懂,老老實實地回答她:“姑姑當知奴婢與婉妃娘娘本也熟識。前些日子,娘娘見奴婢調來鸾鳳殿,便托了奴婢注意一下皇上的喜好,說是希望在年宴上博皇上一笑。奴婢聽說皇上最愛萱妃舞姿,便也将此事告訴了婉妃娘娘,不想竟惹得皇上不快,還連累了婉妃娘娘。”

“原來如此,你啊,這回真是做錯事了。”

梓桐快人快語,半月彎卻是心內一沉。方才君卿夜已提及《踏雪》,只是并未言明,現在梓桐又是這種表情,卻令她對此事不得不上心了。

“姑姑,奴婢聽說您當年是服侍過萱妃娘娘的,可否告訴奴婢,為何皇上看到如此美妙的舞姿還會生氣?”半月彎問得虛心,換上一臉無知的表情。

梓桐細細看她幾眼,倒也真是信她不解內情的。

只是錦宮之中,說得多便錯得多,梓桐雖然明了一切,卻也不敢胡言,只道:“有些事,不知道也不是壞事,你且記住一點,不要再胡亂指點便是。婉妃娘娘能有今日實屬不易,便不要再生事端了。”

“姑姑教訓得是,只是奴婢心中有愧,不知以後如何面對婉妃娘娘。”半月彎一臉悔意,倒也并非全部虛假,如此失誤,實在不該。

“做錯了事,便是要受罰的,婉妃娘娘不過賞你一記耳光,已是大人不計小人過了。你以後小心侍候皇上便好,後宮妃嫔之事少摻和的好,懂嗎?”在錦宮,梓桐算是老資格的一輩人了,再過不久,她便年滿二十五,到了離宮的時候。正因如此,她最近已收斂許多,大多時候都會很耐心地教導新人。是以,今夜才會對半月彎如此和顏悅色,若是以往,她斷不會如此客氣。

“姑姑說的是,以後還望姑姑多提點奴婢不要犯太多錯才好。”她在鸾鳳殿待了一陣,倒也摸清了梓桐的個性,只要順着她的話說,她便不會太為難人。

“你是個機靈人,皇上也挺喜歡你,好好侍候着,再撐幾年就能出宮了。在宮裏,記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能活着走出錦宮的奴才,才是真本事。”說到此處,梓桐臉上顯露幾分得意之色。

半月彎只是賠着笑,心內卻掙紮起來。若真還要熬到二十五歲,她怕真是熬不住的,畢竟沙迷蝶這個身份還報小了兩年,她本已雙十年華,卻只稱十八歲。

兩人又閑聊了幾句,大都是梓桐在說着君卿夜的習性,大有要把半月彎當成接班人的架勢。半月彎倒也聽得認真,小心駛得萬年船,知己知彼方才百戰不殆,只有了解了君卿夜這個人,才有機會尋到勝利的契機。

三更的更漏聲響起,梓桐終于放了半月彎回去休息。只是,躺在床上,半月彎卻怎麽也睡不安穩,君卿夜的态度和俞婧婉的敵視都讓她困擾。唯今之計,也只能去找君卿歡問個究竟了,關于萱妃,關于《踏雪》,她決不能一無所知。她不再安枕,瞬間翻身而起,換上一身暗色衣衫,直奔宮門而去。

她已離開佑王府五年,立于門前,竟覺有些恍惚。躊躇許久,方才入內,只一眼便望見他屋內燈火通明。迷蒙間,似乎又看到那如墨黑瞳微笑起來彎彎如月的樣子,她忽而眼中一酸,竟有股想落淚的沖動。

不待她移步,那熟悉的雕花木門已被人打開。迎着冬夜清寒之氣,他一襲白衣,長身玉立,現身于她眼前,“以為你再不願來此地了,今夜當真很多驚喜。”

“或者你想說的不是驚喜,是驚訝吧?”半月彎語氣平淡,不激動,聽不出什麽感情。

“還在生我的氣嗎?”他溫言道,緩緩走下臺階,衣袂飄飄朝她走來。

她靜立着,并不回應他的話,只冷聲反問:“為何要故意激他?你明知俞婧婉今夜所為是為博他一笑,為何要鬧事?”

“不說這個行嗎?你難得來此,不如陪我對飲幾杯?”他溫潤如玉的嗓音,似乎一點也沒有受到烈酒的影響,只是彎彎如月的眼眸似被染上了幾分落寞的憂傷。

她咧了咧嘴,無情反問:“沒喝夠嗎?還是你嫌醉得不夠?”

“彎彎。”他又喚她的名字,一如每一次他這般叫着她,似乎在撒嬌,似乎在求饒,但更多的,只是希望她不要再繼續說下去。

半月彎別開臉,不去看他的眉眼,擡頭望着寒夜中泛着銀光的彎月道:“出來得太久會被他發現的,若是你真不說,我離開便是。”這些年,她早已習慣了他的說話方式,每當他不想開口,便總是有意無意地打岔。只是現在的她,已沒有陪他的勇氣。

聞言,他似乎有所動容,“彎彎,別走,陪陪我。”

“一直以為你便是不愛我,卻也是喜歡我的。直到今夜,我才明白,原來你無論是愛,還是喜歡,都是因為另一個人。所以,你會對我好,會救我,亦只是因為我像萱妃是嗎?既然給不了我想要的,又何必拉着我不放手。陪你?你覺得有必要嗎?”無情這種東西,本是不需要學習的,她天生就會。當她對他說着這些話,心,仍舊撕裂般疼痛着,像是被狠狠劃開了一條血淋淋的大口子。

“你以前不會對我說這樣的話。”似乎有幾分失落,他望着眼前的半月彎,有些不适應。

“我以前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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