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1)
要求子時開挖,寅時收工,只因此一時段,正是衆人熟睡之際,更有夜色掩護,不易被人發覺。趁夜動工,本就是想要瞞天過海,距離太遠,叛軍想要發現也并非易事。只是,晉同關中三十萬大軍,若有一人是叛軍敵探,那此計之效便會大打折扣,是以,此行不但要防外敵,更要防內患,也就不得不更加小心謹慎了。
本是險中求勝,初次動工,半月彎并不打算求速度,只要能有序地進行,就有把握讓他們事半功倍。
因挑選的士兵都是強中之強,施工的速度很快,不多時便挖出一條近百步的寬溝,半月彎滿意地點頭,又帶着最後一支小隊,指揮着他們布置起了陷阱。
壕溝較寬,她便命人找來許多翠竹,劈成條條長片,以編織籮筐的手法,稀疏地織成網狀,在上面覆上一層紗布後,再平鋪于壕溝之上,最後才在上面鋪上軟軟一層松土,細心地推鋪之後,令其看上去與平地無異。
城樓占地較廣,半月彎帶的三百人日伏夜出,整整挖了三夜,才算是小見初成。今夜本是最後一晚,半月彎仍不敢掉以輕心,每一個步驟都認真地排查,力求做到最好、最完美。暗夜中,她嬌小的身影來回穿行着,像夜出的蝙蝠一樣靈敏。
初夏的夜晚,微涼清爽,漆黑如墨的天幕上,半個月亮斜挂着。一人墨發黑袍,長身玉立,天神般伫立城頭,如夜的星瞳緊緊鎖住城下嬌小的人影。
他知道她變了,與他印象中的沙迷蝶完全不一樣,可當他真的見識到與衆不同的半月彎,他仍是止不住內心的激蕩。犀利的雙眼、清冷的面容,還有那臨危不亂的鎮定自若,她既有如此能力,當初又為何甘心為婢?
種種疑團纏繞着他,不得而解的同時,對她的神秘過往,反而生出許多好奇。但比起尋找這些答案,他更想留她在身邊,是以,輕重緩急,他同樣分得很清楚。
醜時,刮起了風,初時還帶着幾分溫柔,輕輕地撩動着人的發梢,到後來便愈發迅猛剛勁起來,擰着勁的風勢,漫卷着晉同關的每一處角落。
半月彎突然有了感覺,下意識地擡眸,隔着那樣遠的距離,竟幾乎一眼就看到了高城之上癡癡凝望的他。月華如雪,在他周身鍍上一層銀光,獵獵狂風中,衣袍翻飛,如神天降。她不禁莞爾,微笑着朝他招手,他回以一笑,如大鵬而落,堪堪落在她身前。
“為何不下來?”
“等你叫我。”他如霧的眸間僅有她一人。
聽着他那溫柔之語,她不禁紅了臉,心兒撲通撲通跳得飛快。
正尴尬着不知如何接話,風林卻冷不丁地冒了出來,“月大哥,壕溝全都挖好了,接下來我們還要幹什麽?”
跟在半月彎身邊幾日,風林早已對她佩服得五體投地,更是親熱地喚她一聲“大哥”,旁人聽了不覺有何不妥,君卿夜卻是忍不住想笑,“月大哥?”
美目流轉,半月彎狠狠剜了他一眼,竟是臉兒越發地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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順着她的視線,風林很快發現了君卿夜的存在,正要拱手相拜,君卿夜卻是小聲制止了他,“風林,別出聲,朕不想影響他們。”
風林懂事地點頭,目光又落到了半月彎身上,“月大哥,現在是要布陷阱了嗎?”
“對,去把今天帶來的箱子擡出來,從裏到外,以手長為距,全部給我鋪滿。”半月彎冷靜地下着命令。風林卻是吃了一驚,“鋪滿?”
半月彎挑眉,“怎麽?嫌多?”
“不是,只是覺得月大哥你看着文文弱弱的,下手還挺狠的。要是鋪滿的話,就是一群狼掉坑裏也是活不成的。”
雖然風林說話直來直去,半月彎卻知他并無惡意,倒也不生氣,只笑問:“那你的意思是少鋪一點?”
“那可不行,還是得鋪滿的。”本是少年心性,風林說完這話就吐吐舌頭,跑了個沒影。
半月彎微笑着望着他的背影,感慨道:“有個弟弟也不錯啊,不知道以前的我有沒有家人,有沒有這麽聽話的弟弟。”
聞言,君卿夜不由多看了她幾眼。可關于這一點,他也無法給她答案,因為她的身世于他而言,同樣是個謎。
二人靜默良久,半月彎突然扭頭相問:“你來這兒有事嗎?”
“看看你,也看看你的溝。”
聽他這話,她不由輕笑出聲,反問道:“為何不說是你的溝?”
“非我所成,如何算是我的溝?”
“大周的天下是你的,晉同關是你的,這溝當然也是你的了。”
她答得飛快,條條是理,卻正中他懷,“說得有理,那這大周的子民都是我的,所以,你也是我的。”
一語出,半月彎俏顏緋紅,手足無措,竟不知如何收放,只能背過身後,不敢再看他那俊朗如玉的天顏。
他愛極了她這份嬌羞的表情,卻又擔心她被自己吓到,便強扭過她的身子,一本正經道:“其實,我來這裏,還有一件事。”
聽他如此一說,她果然被吸引了注意力,“何事?”
“待你們完事之後,我帶風林去見見風贏,此去兇險,我有些擔心……”風林雖武藝高強,但畢竟年少,又鮮有戰場經驗,更是風贏唯一的弟弟,他若說不擔心,那便真是假話了。
認同地點了點頭,半月彎感同身受,像風林那般懂事的孩子,若不是事關重大,任是誰也舍不得讓他去冒險的。
風贏撐坐床頭,百般憂心地望着窗外明月,想到方才君卿夜所提之事,一時竟有些不能自已。風林身手雖好,但畢竟只是個十幾歲孩子,那日自己九死一生方得回城,若是換了風林,他真的不敢去想。
他要撐着身子下床,忽覺有人進入,倏地擡眸,卻見君卿夜逆光而入,身後跟着的正是半月彎與風林。
“元帥,你好些了嗎?”
這幾日為了讓風贏清心靜養,風林并未過來探望,但對他的傷勢一直挂心不已,現在看到他精神尚可,當下便安心不少。
“沒有外人,叫哥哥吧。”心知前路兇險,風贏心中難受,從不言弱的他,竟也說出這般話來。
風林一怔,而後竟是不好意思地紅了臉,但仍舊笑着叫了一聲,“哥。”
“……”
風林正處在變聲的年紀,一口公鴨嗓沙啞得很,這一聲叫了出來,卻聽得風贏喉頭哽咽,說不出話來。
“哥,你不要擔心了,我一定不會讓你丢臉的。”自幼風贏就對這個弟弟管教甚嚴,是以,當此番他表情肅冷,風林竟以為他是在擔心這件事情。
“傻小子,哥不是擔心你會讓哥丢臉,而是擔心……”他說不下去了,凡事講個禁忌,若是自己,自是什麽也不怕的,可風林是他唯一的弟弟,自是想也不敢往那個最壞的方面去想。
“哥,放心吧,我來就是要借你的銀槍一用,有槍在手,我一定能搬回救兵的。”風贏的那杆銀槍乃是風家祖傳之物,是以,風林才會對那杆槍如此神往。
而之所以君卿夜會看中風林,也是因為風家的槍法。風家槍全名為“風氏蓮花槍”,此槍法是由少林拳正宗第一十八代宗師梁子恩大師所創,此槍法進其銳、退其速,其勢險、其節短,不動如山、動如雷震,殺傷力無比強大。
“傻小子,槍不是在你手上嗎?不用借了,哥送給你。”風贏強笑着說道,大手更是像父親一般慈愛地撫過風林的發頂。
聞言,風林兩眼放光,興奮地叫出了聲,“真的?”
“真的。”風贏無比認真地點着頭,胸中點點郁結,雖心疼,卻始終不願說出要他放棄之語,風家的兒郎不怕死,風家的兒郎也絕不會臨陣退縮。
月上中天,溫柔皎潔,大戰前的夜晚難得地平靜與祥寧,清冷的月光透過枝繁葉茂的大樹,在地上落下斑駁的暗影,半月彎亦步亦趨地跟在君卿夜的身後,腦中想的盡是風贏的落寞神情與擔憂的雙眸。
太過出神,連前面的君卿夜停下了腳步她也沒發現,當挺翹的鼻子撞上他堅實的胸膛,她難得地哀怨出聲,“你幹嗎停下來啊?”
“是你太專注,我已停下來很久,你卻還是直直地撞了上來。”想笑,卻仍是愛憐地伸手,想幫她揉揉鼻子。
她似乎不好意思讓他代勞,一扭身子道:“我是擔心風林啊,再厲害,他也是個孩子。”
“你覺得朕親自出馬,會不會更好一點?”若說信心,他倒真的有,只是審時度勢,他代替風林出城,實在不是上上之策,是以,雖同樣擔心着風林的安然,他并未改變心意。
半月彎本是精明之人,又如何不清楚當前局勢,“算了,你是什麽身份,不要說你那些屬下不會同意,便是真的同意了,你也不能出城啊!晉同關為何會成為他們的攻擊對象,不正是因為你嗎?叛軍要是見着是你,那還不一窩蜂地奔你而去啊?那我們所做的一切也就沒有意義了。”
“現實殘酷,可改變的東西不多,至于風林,與其過分擔憂,倒不如相信他的實力。風家的小子,遠比你想象中要強大得多。”君卿夜神情自若,緩緩而言,淡漠而幽深的雙眸,不經意地掃過半月彎輕攏的眉頭,大手随覆而上,溫柔地用指腹為其推開。
濃得化不開的綿綿情意,借着溫柔的手勁緩緩傳達,她羞紅了臉,想要避開他的手指,可他專注的眼神,竟是那樣的勾動人心。
眉頭舒解,他終于收回大手,認真道:“這種事交給我來處理就好,不要再因為別的男人而憂心了,我會吃醋的。”
他越來越喜歡在她的面前,時時刻刻地說着這樣柔情蜜意的話語。從起初的震驚到現在的恬然淡定,半月彎似乎并沒用太多的時間,雖然也覺得他們之間太快了,可是她的心似乎比她的嘴更為誠實。或許,她真的應該相信他的能力,更相信他能保護好風林。
清晨,高城之上,半月彎神情冷肅地問道:“我昨夜交代你的事,可有記好?”
“月大哥你放心吧,我都記下了。”風林興奮地說着,期待多過緊張,雖是一副瘦弱身板,但此時高發束頂,一身戎裝的他,倒也顯得英氣逼人。
“怕嗎?”
“不怕,有槍在手,誰我也不怕。”
所謂初生牛犢不怕虎,正因為風林未經人事,是以,反而比任何人都顯得輕松。在他的眼中,哥哥風贏就是他最好的榜樣,為了變成像哥哥一樣的人,他比任何人都用心,也比任何人都努力。而現在,他所努力的成果,終于要拿出來驗證了,他又如何不激動?
拍拍風林的肩膀,半月彎不知自己還能說什麽。昨夜與君卿夜分開後,她百思不妥,又找到風林交代了許多,軍情緊要,也唯有冒險一試,為他把危險降到最低。
“月大哥,你不要擔心,我行的。”
“是,月大哥相信你。”微微一笑,半月彎裝作輕松,在這個時候,能給他多一點的鼓勵,也許才是對他最好的激勵。
風林嘿嘿一笑,面有紅潮,望着半月彎明媚如花的笑顏竟有些發呆。風贏與君卿夜都算是世間難求的美男子,但風贏之俊在其陽剛健朗,而君卿夜卻是那種惑人心神的邪冷,可直到現在風林才發現,原來世間最美的男子是他的月大哥。他忍不住想,世間怎會有長得如此嬌美的男子呢?要是個姑娘家,那該有多漂亮。
怔愣間,君卿夜已緩緩而至,遠遠地朝風林抛來一物,大聲道:“風林,換上。”
利落出手,成功接過君卿夜扔來之物,待看清後,風林竟是驚訝不已,“這、這不是元帥的戰甲嗎?”
君卿夜迎風而來,爽聲而語,“這是屬于你的。”
“我?”
“不想當将軍的兵就不是好兵,風林,不想有一天成為像你哥哥那樣統領全軍的元帥嗎?”慷慨激昂的話語、俯視群雄的姿态,君卿夜的行為像是為風林指引了一條康莊大道,令人神往不已。
風林大笑,自信道:“當然想。”
“這戰甲就當是朕提前送你的,有朝一日,朕希望你能和你哥哥一樣,穿着如此盔甲,一同陪朕守護這萬裏河山。”看似無情最有情,這也許才是最為真實的君卿夜,他視風贏為手足,那風林又如何會例外。
“謝皇上恩典,風林一定不負皇上所托,一定會幫皇上守好這萬裏河山。”風林激動着,一如當年風贏被君卿夜賞識一般激昂,原本就信心滿滿的他,更像是被注入了一種期望,整個人都神采飛揚起來。
黎明前的黑暗總是那麽漫長,當第一道曙光撕破夜的天幕,君卿歡已在翹首以望。晉同關前的黃旗依舊,他的心卻已如困籠之獸,有些迫不及待。忍,他已忍了太多天,恨不能化做一道閃電,生生将那黃旗擊碎。就因為那上面的幾個字,将他所做的一切努力都化減為零,空有幾十萬大軍,卻只能按兵不動,這等苦楚,便是說也說不清。遙望着晉同關上那些雕塑一般的士兵,他的雙眼幾乎要滴出血來。
突然,晉同關的城門打開,一人一馬,銀槍白甲,疾馳而出。那風姿、那提槍之勢,君卿歡厲眸暴突,狂喝一聲,“風贏,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獄無門你闖進來,那就不要怪我不念舊情。給我殺,誰取他項上人頭,本王白銀萬兩,連晉三級。”
一觸即發的惡戰,終由這句話全面展開。
叛軍将士們齊聲發喊,像卷過大地的洪流,在黎明的曙光中蜂擁而上。風林一馬當先,手提銀槍,揮手掄出,在周身形成一個圓形的保護圈,将自己護在中央後,暴喝着沖向了如潮水一般的叛軍。
半月彎的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雖對風林的武藝十分有信心,可看到那樣不顧一切沖殺上來的叛軍,她還是被震驚了。以一敵百,那已是神人境界了,他一個半大孩子,面對着千軍萬馬,難道真的能把他當成神中之神?
傾身而出,想要飛到城下幫風林一把,卻在提足之時,被君卿夜自身後大手按下,“我說過,這些事情交給我。”言罷,他冷眸間寒光熠熠,殺機暴現。
至此,半月彎才驚覺他已披上一身黑甲,身後整齊站列着的是同樣面色沉冷、勁衣莽甲的飛鴻騎。
晨光中,君卿夜堅毅的臉龐有如天神般威嚴,刀刻般的輪廓似也染上了一層金色的光暈。
半月彎猜到了什麽,卻只能癡望着他,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緩緩松手,他回以她風華一笑,人已如蒼鷹捕食般臨城而下,朝風林被人潮淹沒的方向直掠而去。
半月彎尚未回神,風中已朗朗飄來一句:“射!”
聲過,人已動,那一排排冷面将士迅速就位,竟是飛鴻騎中兵器最為先進的弩弓營。他們三人為一體,一人掌盾,二人執弩,以車輪之法,二位弩手交替射擊,省去了補裝箭矢時的空餘時間,令其攻擊力也瞬時增強了一倍。
有了弩弓營的掩護,君卿夜很順利地就來到了叛軍之中。因為他身份特殊,是以,當叛軍将士們認出他的身份,所有人都一擁而上,棄了風林而改攻君卿夜。君卿夜手執大刀,刺、紮、斬、劈,一氣呵成,靈猿般的身體高空淩飛,配上他一身黑甲如墨,在那叛軍之中顯得尤為紮眼。
他的出現像是在叛軍之中扔下一枚炮彈,衆人呼喝而來,卻又一撥撥倒下。弩弓營的弓手箭無虛發,而君卿夜的刀也從來不會失手,血飛濺而起,像是暴突之泉,噴灑四射着,染紅了大地一片。
半月彎的心從未如此跳動如雷,竟是緊張得不能呼吸。君卿夜承諾過要守護風林,卻不想竟是以自己為餌誘敵攻擊,就因為她昨夜的一句話,他竟是真的聽了進去。他的命比風林更吸引人,所以只要有他在下面,風林的阻礙只會越來越少,而必然的,逃脫的機會也會越來越大。
晉同關的城頭箭如雨下,君卿夜的四周已是屍堆如山,他氣定神閑地揮舞着手中大刀,于千軍萬馬前面不改色。騰躍而起,飛劈上一人,那小将的臉上懼意還未散去,人已被生生劈成兩半。
大刀飛速掄動着,君卿夜一聲暴喝:“風林,殺出去。”
見君卿夜被圍,風林本要沖殺過來,忽聽他如此一語,人已如夢初醒,一蹬馬刺,飛馬而喝:“擋我路者,殺!殺!殺!”
風林連叫三聲,只為壯其聲勢,那些本已在他手上吃了虧的小兵們,見他滿臉是血仍鬥志高昂,竟都心生懼意。風林知道機會已至,若是再不沖殺出去,便會無力回天。手握槍杆,一線長挑,挑得一路的人仰馬翻後,倏然低頭,緊伏馬背,如離弦之箭,一路狂馳而去。
見風林已去,半月彎難撫狂跳芳心,竟是再顧不得,奪過一側士兵腰間所配長刀,嬌聲長喝,同樣蹬牆而出,輕盈如燕般飛向君卿夜所在的方向。
幾乎在同時,晉同關的城門又在沉重的嘎吱聲中驟然打開,奔騰着的鐵騎如虹,轟天而起。飛鴻騎湧出,人人手持刀弓,配合着城頭上弩弓營的箭林矢雨,始料不及的叛軍頓時被打了個措手不及,死傷之人不計其數。
半月彎身形飄忽不定,被她緊握手中的那把大刀光芒爍動,柔若無骨的纖手揮舞着迷蒙光影,以令人無法揣測的進擊路線,不斷變化、不斷接近,周遭響起尖銳又若有若無的呼嘯聲,似是鬼聲啾啾。
無形的壓力壓迫着叛軍的兵将,半月彎全力出刀之下,尚未正面交鋒,叛軍之中已有人退縮不前,不敢再近她身。
行行殺殺,她逼近君卿夜,二人手腕齊飛,只聽得哀嚎聲聲遍地而起,晉同關前有如人間煉獄。
雖隔着不近的距離,但君卿歡幾乎一眼就認出了身着男裝的她,那樣冷豔的容顏,那樣嗜血的殺氣,還有那股子熟悉的感覺。他倏地站了起來,眼神越過千軍萬馬,癡纏般落于她的身上。
“是她,是她回來了?”狂喜之情溢于言表,君卿歡幾乎要朝半月彎飛奔而去。但那樣激動的心情未能保持太久,片刻後,他竟是喃喃自語:“不可能,不可能,她怎麽幫着他對付我,怎麽會?”
時利子一直靜觀着戰場局勢,卻見君卿歡面有異樣,待他多看了某處幾眼,便已明白君卿歡為何如此。他面色微寒,卻是直言阻止,“王爺,小心有詐。”
“可是軍師,真的是她,本王絕不會認錯的。”君卿歡還要争辯,時利子已是犀利而語,“王爺,大敵當前,當放下兒女私情,若是半月彎尚在人世,且不說她會不會幫君卿夜争這天下,只說她出現在晉同關便已是令人匪夷所思。老夫剛放出消息說有人在梅塔麗沙漠見過她,她竟真的在此地出現,難道真的有如此巧之事?”
“這……”
見君卿歡有所動容,時利子趁機再道:“且不說之前那個俞婧婉長得如同萱妃,只道那梅塔麗的幻影王爺都曾見過,又如何肯定那名女子并非假冒?半月彎與那君卿夜有滅國殺家之仇,如若尚在人世,便是不幫王爺,也斷不可能倒戈相向,更何況還是于千軍萬馬中為他拼命。所以,種種跡象表明,此女子絕對不是王爺所認識之人,只不過長得十分相似而已。”
時利子字字珠玑、句句在理,君卿歡終是啞口無言。只是,那秀麗的身影、那清絕的氣質,除了她,世上真的還會有第二人?不及君卿歡沉眸深思,那邊戰事已呈結束之勢。
這一場惡戰,真真來得快,去得更快。飛鴻騎的目的根本不是要血戰到底,而僅僅是迎君卿夜回城,是以,在君卿夜的指揮之下,他們進退有序毫不戀戰,在他方尚未做出最快反應之時,便已及時回撤,根本未給君卿歡決戰的機會。
君卿歡的右腿為君卿夜所傷,用盡了良藥,也只落得個行動不便的下場。如今,眼睜睜看着君卿夜被護駕回城,他卻無力一雪前恥,思及此,便只覺胸中怒氣翻湧,幾欲嘔血。
正待下令大軍全力攻城,卻見城頭弩弓營已放下手中弩箭,重新挂上了那面寫着先帝名諱的明黃錦旗。
握緊的拳頭松了又緊、緊了又松好幾回,君卿歡終是含恨咬牙,望向時利子痛苦而問:“軍師,本王還要忍到幾時?難道只能這樣遙遙無期地等待下去?”
時利子一臉憂心,直言道:“老夫原以為只要圍上這晉同關幾月,便是他們不肯出城,亦可活活将其餓成一座空城,可現在看來,是不可能的事了。”
“軍師何出此言?”君卿歡本是急躁的個性,最近又備受打擊,是以,在很大程度上,他都十分依賴時利子,突見其憂心忡忡,也不由得跟着緊張起來。
“那方才突圍而出之人,使的一手風家槍法,定是那風贏的弟弟風林,王爺難道不曾想過他冒死出城的理由嗎?”
一經提醒,君卿歡不由得也沉下面來,不安道:“軍師的意思是,他是要去搬救兵?”
“依老夫看,該是如此。”
封王十載,君卿歡對大周的軍事分布了如指掌,此番又經時利子點撥,他便娓娓道來,“若真如此,軍師亦不必擔心,他能調動的救援兵馬其實并不多。飛鴻騎的三十萬大軍都在這晉同關內,烈虎騎上京會師的僅有十萬,驕陽騎更少,僅八萬,争天騎同是八萬,就算他能全數請來,也僅比我軍人數超出幾萬。不過依本王看,他想要三軍同援,也不太可能做到,畢竟這三路大軍分在三處,實難彙集在一起。”
時利子也認同君卿歡的說法,只是,話雖如此,不怕一萬就怕萬一,那小子能從五十萬大軍中沖殺出去,又有何人敢保證他不會真的請到三路大軍回來?假若他們毫無防備,而援軍又至,那後果實在是不堪設想。
攻城,經過深思熟慮,君卿歡終于做出了這個艱難的決定。雖覺援軍趕到的機會不大,但戰争從不能當成一場賭博,輸了便是死,再無翻身的機會,是以,他絕不可任事态發展到自己無法控制的地步。
魚與熊掌不可兼得,本想要名正言順地繼承大統,現實卻逼得他不得不放棄一些所謂的名聲。自古以來成王敗寇,只要他能闖過這一關,史冊自有人為其修撰,便是那些再難聽的東西,也能為其美化,又有何後顧之憂。
想通了這一切,仿佛一切都回到了最開始的那一日,假若幾天前便能做出如此決定,是否早已拿下晉同關了呢?這一切,他雖不得而知,但無論怎樣,他希望這個決定來得還不算太晚。
晉同關易守難攻,又有君卿夜親自坐鎮,自己雖兵多馬壯,卻也絕不能掉以輕心。十年前,在白竹他便已深刻地領教過了君卿夜的無情與冷智,是以,他太了解他所面對的敵人到底有多強大。
如墨的劍眉深深攏起,君卿歡神情肅冷,緩行于軍前,每一步都走得那樣沉重。終于,他停了下來,倏地拔出了腰間長刀,刀鋒凜凜,直指晉同關城門上飄揚的黃旗,慷慨激昂地問:“兒郎們,想進城嗎?”
年輕的士兵們高望城頭,雷鳴般的吼聲呼嘯而來,“想。”
沒有經歷過戰争的人,永遠無法想象其艱辛的程度,君卿歡要做的只是帶出他們心底最深的渴望,“想好好吃個痛快、睡個好覺嗎?”
“想。”
“想試試立于城頭,俯視山河的滋味嗎?”
“想。”
“想繼續在這野地風餐露宿嗎?”
“不想。”
震耳欲聾的怒吼聲響徹天際,士兵們也因這最後一句到達了沸騰的頂端,高舉起手中兵器,他們聲聲嘶吼:“不想,不想,不想……”
君卿歡終于滿意地笑了,高舉的長刀似乎也因為興奮而微微顫抖,布滿血絲的雙眸間火焰在跳躍,“不想就給我上,拿下晉同關,你們的願望就能馬上實現,沖啊!沖啊!”
本已被點燃的鬥志因他的話而熊熊燃燒,每個士兵的臉上都浮現出嗜血的殺機,等待已久的叛軍像那奔騰的河流般,兇悍地沖向了晉同關。
烈日灼灼,驕陽正盛,年輕的帝王于高城之上抿唇而笑,“終于來了,沒想到這麽快。”
這一聲如嘆如呓,卻仍舊讓在場的将士們群情激奮,他們早已算到叛軍會攻城,只是不想竟來得這樣迅速。
半月彎無聲無息地立于君卿夜的身側,纖柔的小手在他臂上忙碌着,竟是如處靜室,絲毫不受環境的影響。她小心地包紮着皮翻肉裂的傷口,原本平靜的心,竟也因那瞬間染紅的白紗而顫動不已。回城的最後關頭,他将她緊緊護在身前,許是那時候傷到了吧?他居然那麽傻,她竟是比他的命還重要嗎?
包紮好傷口,半月彎移步而上,幾乎在同時,晉同關的城下傳來凄慘的嚎叫聲。她微揚起嘴角,看來她的壕溝終于派上了用場。
此起彼伏的哀嚎聲還在繼續,君卿夜卻突然側目而問:“要不要進去休息?似乎太過激烈了。”
激烈嗎?他其實是想說殘忍吧?當她想出這個辦法之時,便已預料到了這一切,戰争永遠是殘酷的,在你死我活的游戲中,其實誰也不會有真正的勝利,可饒是如此,戰争還是要繼續下去,人心也會變得越來越淡漠。
搖搖頭,并不答話。她不怕這樣的場面,只是那種莫名的熟悉感,總讓她覺得難受。那些鬼哭狼嚎般的厲喊聲在她心底盤旋,像一只無形的大手在撕扯着她破碎的記憶。記憶中,那沖天的火光還有孩童的哭叫聲,像是在夢中,卻又那樣真實地在腦海中浮現。突然,她顫動不已,雙手抖如篩糠,雙眸卻依舊死死地盯着那些越堆越高的屍體。
“為何一定要有殺戮?”
“只因人性貪婪,總是想要得到更多,哪怕那些東西根本不屬于自己。”君卿夜本是無情之人,卻因她而生出許多感慨,鬼門關前走過一遭,也讓他對許多執念有所頓悟,或許,江山如畫,不過是看上去很美。
那些殘碎的片段一直在腦中盤旋,仿佛要喚醒她體內潛伏着的某些東西,她努力想要抓住某些要點,卻始終無力。突然,她雙眸如炬,怔怔地望着他,“現在,是他想要得到你的東西?那麽你呢?是否也搶過別人的東西?”
“……”
君卿夜沉默了,腦中浮現十年前那一場滅絕人性的大屠殺,人性貪婪,原來他也不曾例外過,只不過當年是他搶別人的,而今是別人要來搶他的。
叛軍永遠也想不到,晉同關的城下,等待着他們的是插滿匕首的壕溝。前行的人不知有陷阱,便直接踩了進去,連氣也顧不上喘息幾口,便一命嗚呼了。後來的人收不住腳,只能被再後來的人直接撞進溝中,嘶嚎之聲不絕于耳。有些膽小的士兵,甚至明明站定在溝前,竟也因恐懼而雙腿發軟,導致直接跌入。
城樓上箭矢如雨,在烏壓壓的叛軍之中箭無虛發,甚至沒有用太久的時間,那深挖的壕溝就被屍身填平。那些後來直上的叛軍,有了前人的屍體墊鋪,竟是踩屍而上,高架起長梯,想要登上城頭。可只爬至一半高度,便有兜頭的滾油澆灌而下,在凄厲的嘶嚎聲中,那些士兵重重跌回地面,生生摔死的倒還算痛快一些,那些半死不活之人,唯有活活看着自己的皮肉生生熟透,不多時已是滿城肉香。
忍得住的仍在堅持前行,有些忍受不了的,甚至直接捧腹幹嘔着。與其說這是一場戰鬥,倒不如說是一場屠殺,叛軍沖殺上來的,沒有一個人能到達城頭,除了死還是死,結局毫無懸念。
從未見過如此慘烈的戰争,幾乎是一面倒的形勢,時利子想要鳴金收兵,卻又心有不甘,既已死了那麽多人,為何不一拼到底?可事實證明,他終是太過自負,也太過輕敵。
叛軍執着而來,但無一幸免,沒有人知道到底死了多少人,能看到的,只是晉同關下越來越多的屍體。終于,君卿歡再也堅持不下去了,主動吹響收兵的號角後,他竟也蒼白着臉,找了一處僻靜之地吐了好幾遍。
聽到收兵的號角,早已心生懼意的叛軍,開始慌亂地撤軍。然而幾乎在同時,戰鼓聲暴起,晉同關的城門轟隆隆驟然打開,朱泉一馬當先,領着飛鴻騎策馬殺出。出城後,瞬時兵分兩側,包抄着朝叛軍沖奔而去,一時蹄聲震天,殺氣騰空。鐵騎未至,勁箭已破空射至,戰馬奔騰間,晉同關城頭的吶喊助威聲,聲聲如雷,頓時天地都為之變色。
這一場惡戰足足打了六天,以三十萬對五十萬本是絕無勝算之事,可偏偏他們遇上了半月彎。那壕溝損去的又豈是區區幾萬人的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