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1)
夜已深,彎月如鈎,半月彎自迷醉中醒來,撫額輕吟間,卻驀地聽得清朗一聲,“頭痛嗎?喝碗醒酒湯再睡吧。”順着聲音的方向,她看到了君卿夜俊秀的身影,他手裏端着醒酒湯的模樣,還真是少見的溫柔。
“你為何在此?”
“你醉了。”短短三個字,包含了太多的情意,亦足以回答她的問題。
半月彎腦中一熱,面泛春色,無措下,只能接過他手中藥碗悶頭喝下。
“月兒,跟我走。”
喝得并不快,但她還是被嗆到了,“咳、咳咳……你、你說什麽?”
“跟我回宮好嗎?”君卿夜又問,語氣執着。
“我、我還要去找我師父,我把給他的沙蓮用在了風贏身上,還得回去采……”諸多借口,她脫口而出,只是不知為何,聽到“回宮”二字,她便心頭打戰,排斥不已。
他單指點上她的唇,阻止她繼續,頗為失望地問:“月兒,我的心意,你是真的不懂,還是不願接受?”
“你是皇上,我只是一介民女。”半月彎個性灑脫,對這種身份的束縛從未放在心上,只是,當他突然如此問她,她竟只能找到這些作為拒絕的借口。
君卿夜搖搖頭,“你立下如此赫赫戰功,又怎會只是一介民女?”
“我……”有太多太多的借口,卻只有一個真正的理由——她不願入宮,只是不願而已。
“月兒,看着我的眼睛,給我一個真實的理由,如若你真的不願随我入宮,我絕不勉強,只是,給我一個能接受的理由好嗎?”經歷了太多,他已不願再任她四處飄蕩,只是和她在一起,她也讓他懂得了另一個道理——愛一個人,也許從來不該只是一味占有。
他問得懇切,她卻只能沉默,這個問題對她來說太難太難,她需要時間來考慮,而今夜,她頭昏腦漲顯然不适合。
“你何時回去?”她撐坐起來,靠在床邊,柔柔地問。
他毫不遲疑地道:“随時可走,但還要等等風林,他也該回來了。”
猶豫了一下,她才平靜而語,“那好,等風林回來,我再告訴你我的決定,如何?”
見她并未直接拒絕,他不禁高興,便也體貼道:“是該給你一點時間考慮的,是我太心急了。”
聞言,她不語,心中卻是徘徊道,不是你太心急了,而是我暫時沒有勇氣接受你是皇帝這個事實。
在半月彎的調理之下,風贏已能下地行走,這幾日憂心風林,也閑坐不住,偷了空便在院子裏轉悠,期待着偶爾一擡頭,便能如願看到風林的身影。
這一日,他如平時一般在院子裏走來走去,忽感一陣腳步匆匆,驚喜擡眸,正見一小将身影在眼前一掠,便又消失無蹤。風贏眼力極佳,自不會認為自己看錯了人,但也正因如此,他才更覺奇怪,那小子明明回來了,卻不來見他,又是要去哪兒?
帶着如此疑惑,風贏移步而追,雖身受重傷,但因恢複得不錯,腿腳還算利索,是以,很快就追上了行色匆匆的風林。然而,當他看清風林所去之地時,不由得怔愣良久。
雖遲了好幾日,但風林總算是回來了,沒有去見君卿夜,沒有去見風贏,風塵仆仆的他竟是一頭紮進了半月彎的屋中,“月大哥,月大哥,我回來了。”
正在配制風贏所需的藥,半月彎神情專注,直到風林奔至她眼前,她方才驚喜地叫了一聲,“風林,你終于回來了。”
“是啊,月大哥,我回來了。”
“怎麽會這麽晚?我們都等你好幾天了。”
“對不起月大哥,其實是我只顧着趕路,忘記打聽戰況了。我跑了三天三夜,累得快不行了,這才找了間客棧住下。從小二那裏聽到我軍大勝的消息後,我這一放心就睡不醒了,等我醒來,又趕了幾天的路,所以才耽擱了。”不好意思地說着,風林顯然對自己的行為并不滿意。
語聲方落,半月彎已放下手中藥材,溫軟柔滑的手掌扯住了風林的手臂,拉過他上上下下地打量着,“讓我看看你,有沒有哪裏受傷?我幫你檢查一下。”
如蘭之息,吐氣馨香,風林但覺她的陣陣體香襲來,竟如同被貓抓了一般,內心蕩漾。風林正當少年,正是懷春之時,本以為自己對半月彎是孺慕之思,可當她倏然靠近,他竟覺面紅耳赤、心跳加速。不自然地擺脫了半月彎的手,他緊張地說:“我沒事,一點小傷,已找了郎中處理,全好了。”
“你臉怎麽那麽紅?是不是發燒了?”下意識地伸手探他額上溫度,風林卻因她的再度碰觸,而全身僵硬。
“有點熱,但不燒,應該沒事了。”
滿心激動而來,現在風林卻只想快快逃離此地,待她的纖纖玉手離開他的額際,他大退幾步道:“是啊,我就說我沒事嘛!那個,月大哥你先忙,我去看看哥哥。”
話剛說完,風林已一溜煙跑了個沒影,半月彎迷茫地望着他消失的方向,大惑不解,“這孩子怎麽了?”
怔愣間,又有人進入屋中,她也不曾發覺,直到被無視之人輕咳幾聲,她才收回心神,望着君卿夜淺淺一笑,“你什麽時候來的?”
“有一會兒了。”
“對不起!我剛才看到風林回來太高興了,所以沒有看到你進來。”望着他的臉,半月彎抱歉地解釋。
君卿夜卻是一揚眉頭,反問道:“風林回來了嗎?”
“是啊,怎麽你不知道嗎?他沒有去見你?”
君卿夜不語,只是淡笑着搖頭,望向半月彎的眼神,又開始變得柔情似水,“只要風林能活着回來,見不見我倒也無所謂,因為我要等的人本不是風林。”他說得直接,饒是半月彎想要裝傻也不行。
下意識地握緊拳頭,半月彎仍舊有些猶豫,不知該如何開口。
見她為難,君卿夜心中微感不安,“你還是不願随我離開嗎?”
“是。”
“為何?”
他說要一個合理的解釋,他說要一個能被他接受的理由。為了這個理由,在風林未歸的日子裏她絞盡腦汁,可始終想不出那個合情合理的解釋。直到方才他的到來,讓她突然想通了一切,所謂的這個理由,不在于她說得有多麽合理,而在于他能接受的是什麽而已。很想痛快一語,但她卻只能選擇沉默,也許沉默就代表了她的一切态度。
“月兒,難道你心中真的沒有我?”她的猶豫讓他不安,只得不停地追問。
“有又如何?沒有又如何?你是皇上,而我什麽也不是。”她本不是介意身份之人,只是他的這個身份,并非普通之人所能接受。她會陪他在晉同關一路艱辛,是因為她心中有意,可她不願随往,亦并非無情。世間情愛難懂,不是當事之人,又如何能懂這個中滋味。
“難道就因為我是皇上,所以你才不能跟我走?”假若江山美人真的只能二擇其一,對他來說也并非難題。只是,最為困擾他的,不是她的拒絕,而是她的态度,如若她的心中真的無他,那他又能如何?
很想告訴他不是,可她卻只能冷漠無情地點了點頭,“沒錯,正因為你是皇上,所以,我只能回去找我師父。”
他不願接受這個理由,雖然早已做好了最壞的打算,可當她真的那般絕情地拒絕,他心仍在痛顫。之于她,他隐瞞了太多太多,或許在她的潛意識裏,不能接受的并非他的愛,而是他這個人。
想要挽留,竟找不到理由。其實君卿夜比任何人都清楚,只要他強留她,她也許同樣會接受,可是,假若她心不在此,便是強留又能如何?
“月兒,對不起,是我太自私!”
“錯了,不是你太自私,而是我。師父說過,大周的錦宮裏有佳麗三千,燕瘦環肥,要什麽樣的就有什麽樣的,可我卻從不羨慕她們。再多的錦衣美食又如何?不過是三千個日日夜夜癡等你不經意間的一次回眸。若是我随你入宮,是否也會是那三千之衆?那麽多美人,還有皇後、貴妃,便是每個人輪上一日,我要見你一面,豈不是要等上十年?十年啊,十年……”
君卿夜倏然俯身,緊壓半月彎櫻紅的小嘴,冰冷的唇狠狠侵占着她的檀口,心中狂喜,竟只是因為這個最讓他意外的理由。他的吻霸道而熱情,帶着懲罰的意味,像是燎原的野火,在她心底盡情地肆虐着,讓她幾不能順暢呼吸。
無依的小手緊揪住他身前衣襟,竟是止不住地顫抖。那種對他的渴望,像是一發不可收拾的洪流,在她心底奔湧而過,想要拒絕,卻只是忍不住需索更多。
他以吻封唇,阻得了她未完的話語,卻阻不了她辛酸的淚水。如珠而落,她的淚像是滾燙的火,滴滴燙在他的心上,烙下點點深痕。
他心疼地吻着她的淚,珍寶般小心地捧着她的小臉,“月兒,弱水三千,我亦只會獨取一瓢飲,雖不能有違祖制廢除後宮,但我可以向你保證,除了你,我誰也不要。”
不知是感動還是驚訝,她竟只是癡癡地望着他,直到他再一次俯身吻住她的唇,她卻突然間推開了他,“我不會随你入宮的。”
“為何?”
“就算你可以承諾只寵我一人,但我卻不能那麽自私,把那三千女子一生的寄托盡情輾碎。你我本不是一路人,能走到一起是上輩子修來的福分,但既然到了該分開的時候,又何必執着?”她的心又何止是痛,可再痛,她仍舊必須如此。她失去了所有的記憶,唯有和他在一起的日子裏無比快樂,她不想連這最後的美好記憶也被生生掠奪。
後宮,那個自古以來備受争議的地方,那個許多女子夢寐以求之地,在她看來,那裏卻是困獸的牢、是囚鳥的籠,她不願讓自己處于那樣的境地。
話已至此,多說無益,半月彎輕輕背過身去,仍是淚落,卻依然無情,“皇上,請回吧。”
這是她第一次叫他“皇上”,似乎也在借此申明二人的身份懸殊,她是真的鐵了心要離開,可他竟是連一句挽留之語也說不出來。烈日正濃,他卻如處冰窖,周身僅有的溫度,也因她的話語而冰凍。或許他永遠也不會懂,此時此刻,她的心比之更痛更冰冷。
風林端坐于桌前,雙手老老實實地置于雙膝之上,表情像個做錯了事的孩子一般委屈,“哥,你生氣了?”
自風林見到風贏起,就沒見風贏笑過,只是板着一張臉,神情肅冷。要說風贏對這個弟弟自幼就不溺愛,總是嚴管厲責,而現在風林所犯下的錯,他竟不知如何相責,畢竟同樣的錯誤他也曾犯過。
“哥,你要打就打,要罵就罵,就是不要這樣不理我,好不好?”到底是少年心性,最耐不過如此折磨,只想着既是要受罰,便痛快一點。
“風林,你可知我為何如此?”
“知道,風林沒用,回來晚了,讓哥哥丢臉了。”氣鼓鼓地開口,嘴上雖說得順溜,其實心底不服,本該是立了頭功的他,為什麽總是得不到哥哥的贊揚,這讓他覺得十分委屈。
風贏一嘆,表情凝重,“你果然是不懂,我又如何會因為你回來晚了而如此?我是……”
“哥哥你有話直說好了,若真是風林有錯,只管罰我便是。”甚少見到風贏如此,風林心中也開始打起了鼓。哥哥雖說為人嚴苛,卻很少說話如此拖拖拉拉,是以,他也糊塗了,難道自己真的無心之中犯下大錯了麽?
見他态度尚可,風贏終于停下了來回踱走的腳步,拉了張椅子,坐在風林的身側,“你先告訴我,你方才去了哪裏?”
“哥,我剛才去了月大哥那裏。”話一出口,風林似乎明白了什麽,馬上恍然道:“啊!哥你不會是吃我醋了吧?月大哥再好也不及你好,你是我親哥哥啊。”
“以後別去了,除了公務以外,不要再和月軍醫親近,懂嗎?”關于當年種種,他已是提也不能,現今,皇上與她的關系日益親近,他真是不願看到風林步自己的後塵,唯有遠遠地避開,方為上上之策。
甚少頂撞風贏,此番,風林卻忍不住了,“為什麽?”
“不為什麽,哥的話你也不聽了是麽?”越解釋只會越混亂,風林還小,正是情窦初開之際,若是不知道她的女兒身份,倒還能一阻,若是真的說開了,只怕會越陷越深,到時候,想後悔怕也來不及了。
“不是不聽,至少得有個理由啊,哥你告訴我為什麽好不好?”在風林心中,風贏不但是兄長,更像是父親,只要他說得有理,自己就是再為難也一定會聽,可他卻偏偏不肯明說,這可急壞了風林。
“哥說不行就不行,難道哥會害你不成?”風贏有苦說不出,雖說是一奶同胞的兄弟,卻不曾想連喜好也是一般,此時風林還不懂情愛,他只要痛下決心斬斷情絲,自不會有後來。雖說現在的風林不懂,但總有一日他會明白自己的良苦用心。
風林心中不滿,只得抗議道:“哥,你不講道理。”
“哥在你眼中就是那等不講道理之人?我風贏做事光明磊落,處事自問對得起天地良心,更對得起你。”話已說得夠多,但風林似乎比自己還頑固,風贏氣極,不願再勸,只是冷言道:“你好好想清楚,若是再冥頑不化,我便會斷你的軍籍,且永不征用。”
言罷,風贏拂袖而去,風林卻是癡傻了一般,想着月大哥到底是怎麽得罪了自己的哥哥啊?
急奔出大院,風贏重重嘆息,有些人是命中的劫,注定逃不掉的,只是,又有何人能懂他內心的煎熬?面對最愛的女人,他相識卻不能相認,只能裝做全然陌生,每日的問診換藥,已是在他心上片片淩遲。現如今,若是還要搭上一個風林的話,他實難接受,是以,無論如何他也要阻止風林再繼續。這樣的苦,他一個人承受便好,絕不能讓風林步他後塵。
緩緩而行,半月彎手中端着的是風贏的最後一碗藥,喝下這個,他便可改服調理之藥,身體也就再無大礙了。
走得不快,是以,很容易便看到不遠處長廊之中抑郁嘆息着的風贏。她并不猶豫,直直便迎了過去,“風元帥好興致啊!不在房中休息,跑出來欣賞風景?”
“月軍醫,又麻煩你送藥來了。”風贏憨厚一笑,臉上表情極其不自然。
将藥碗擱在他面前,半月彎輕笑而語:“喝了吧,最後一碗藥了,以後好生養着身子,便無大礙了。”
“謝謝月軍醫,要不是有你,我的傷不會好得這麽快。”面對她的時候,風贏總是很小心地控制着自己內心的情潮,但這一聲謝謝卻是發自真心。他的傷有多重,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他甚至有一種被她從地獄強行搶回的感覺。
每日他都要對她說上聲謝謝,仿佛說不夠一般,她輕笑着搖頭,一副拿他沒有辦法的表情,“要謝就謝你自己有副好身板,我的藥再好,也不及你的身體好,這麽重的傷,若是換一個人的話,或許我也回天無力。”
“哪裏哪裏,月軍醫謙虛了。”寒暄間,風贏已喝完那碗藥。
将碗重置于桌面之時,半月彎卻突然問他:“風元帥,有一事我一直想問你,不知你可否據實以告?”
面對風贏時,她總有一種說不出來的熟悉感,但又說不上來是什麽,總覺得他們不應該只是現在才認識。可風贏似乎不願提及,每每當她想問,他總是顧左右而言他。時間一長,半月彎也懶得再問,畢竟假若人家不願意說,再努力也是不行。然而過了今日,他們回京,她回藥谷,從此後可能再無交集,那些強忍下來的疑問便又冒了出來,想要最後再試一次。
隐隐之中,似乎猜到她想要問什麽,但他仍舊爽朗道:“月軍醫,你有話但說無妨,風贏若是知道的一定不瞞。”
“你是不是認識我?”她問得直接,他也接得自然,“月軍醫你說笑了,我當然認識你了。”
“風元帥,我是問,你是不是認識失憶前的我?”關于她的失憶、關于她的身份,因為君卿夜的關系,她不相信他毫不知情,是以,在問他這些話時,她倒也顯得從容不迫。
“……”
“元帥不是說過,一定不瞞我的麽?為何不答?你真的認識原來的我是不是?”他的表情很容易讓人聯想到太多,雖未得到正面的回複,但她似乎已找到想要的答案了。
風贏擡眸,一改常态地認真,“你真的想知道?”
“當然。”在遇到君卿夜以前,她真的不在乎,可現在她在乎,比任何人都在乎,只因這也許是她最後的機會了。
“風贏也不瞞你,但我想月軍醫可能要失望了,我認識的應該是另一個人,只不過你們長得很像而已。”他不能說,說了對誰都沒有好處,既然她已忘記了一切,就該讓她重新生活,而不是背負當初的種種罪孽痛苦一生。
“她是誰?”
風贏擡眸遠眺,眼神悠遠,吐出的字眼,似乎也變得缥缈不清,“一個宮女而已。”
“若是如此,為何元帥每次見到我,感覺都很別扭?”難道真的是錯覺?她始終不信,一個女人的直覺是相當敏銳的,若不是他給她的感覺太過怪異,她絕不會專門找到他問個清楚。
風贏苦澀一笑,第一次對她吐露真心,“那是因為那個宮女除了是個宮女,還是風贏心之所屬。是以,每當我看到月軍醫,總是不由自主地想到她,可能也是因為這樣,讓你覺得別扭了。”
很意外聽到這樣的回答,但也只有這樣才能解釋得清風贏眼中的那一抹痛色,心有不忍,她柔柔而問:“我們真的很像嗎?”
“是,很像。”何止是像,本就是一個人,可他卻只能在心底加上這一句。
“那她現在在哪裏?”半月彎迫不及待地問着。
風贏卻是再度沉默,許久才吐出一句,“她死了。”
死,并不難,難的是把一個俏生生站在自己眼前的人活活說死。風贏的心揪痛着,進而感覺全身都在痛,痛得臉色幾近慘淡。
半月彎不敢再開口,只上前扶他,“走吧,我扶你回去休息,今日是我強人所難了。”
“不用了,我休息一下就好,不過,月軍醫為何今日才想起來問這些?”
半月彎輕輕一笑,倒也不瞞他,“我怕我再不問,就沒有機會了。”
風贏聽出些什麽,但又猜不出重點,只得又問:“為何?”
“我要回去找我師父,你們也要回上京,從此後,見與不見只憑緣分。”緣分這東西真的很奇妙,如果不是君卿夜誤進了沙漠,如果不是她送了師父出去,如果不是那場風暴,也許他們早已錯過。可當她慶幸着他們的遇見時,又恍然驚覺,往事如夢,終不過一場鏡花水月。
倒是真的沒有料到她會有此決定,風贏也吃了一驚,“你不和我們回京?”
“不了,那裏不屬于我。”本以為她害怕的只是那三千美人,現在她突然為自己感到可悲,一個宮女麽?一個和自己長得很像的宮女?是因為這個原因,君卿夜的感情才會來得那麽快、那麽直接麽?她突然想笑,卻只是笑自己真的太可憐。
“為何要這麽說?”風贏自是不懂她的心思,可一聽她要走,竟也開始後悔自己方才所言。
“元帥,我是月兒,不是你們記憶中的那個宮女,所以,與其留下一個替身,倒不如好好珍惜美好的回憶。我不願入宮,更不願做別人的影子,替她活她的一輩子。”言至此,方知何謂心如死水,原本的萬般憐愛不過是癡心錯付,她真傻,竟以為君卿夜的眼中真的只有自己。
心很痛,但她仍舊在笑。或許她更應該感激風贏的坦白,若不是他,可能自己還會存有幻想。夢已空,心已死,如此亦好,至少在她離開之時,也不至于太過痛苦。
凄然轉身,手臂卻又被死死扯住,“其實,皇上對你是真心的。”
她回頭,笑得凄楚,“那麽你呢?你對我是不是真心的?”
“……”如此一問,叫他如何回答,真心麽?他從來都是,只不過這樣的真心,永遠不能對她說。
“風元帥,難道你要告訴我,他從來沒有見過你喜歡的那位宮女?”
聞言,風贏無言以對,只是心中懊悔不已,自己方才似乎真的說錯了話。
“別自欺欺人了,若不是我長了這樣一張臉,或許他當初看都不會多看我一眼的,是嗎?”
“不是這樣的,不是……”再一次欲言又止,斷崖前的凄絕、彼此的冷豔,在他腦中交替着出現,哪一個是她,哪一個是她,其實他也分不清了。
“別說了,謝謝你告訴我這一切,風元帥,咱們後會無期!”
見與不見只憑緣分,她原本真的這樣想過,可不過片刻工夫,她已柔腸百結。既然看不清那所謂的真心,倒不如忍痛放棄,或許這樣潇灑地離去,是她目前唯一能留下自尊與傲氣的方式。
微風拂過,她清絕擡眸,碧空如洗,朗雲萬裏,還以為真的要變天了,卻原來不過是下了場心雨。
本應是風和日麗的日子,卻突然下了場大雨,雨水來得又急又兇,但阻不了飛鴻騎前行的腳步。大軍浩浩蕩蕩前進着,每一步都帶起一地的污水,泥濘着蜿蜒向前。
君卿夜暗眸沉沉,拒了晉同關派來的寬敞馬車,竟是選擇了與軍同行,一馬當先地冒雨前進。風贏因身子不便,硬是被塞進了本該是君卿夜所乘的馬車,是以,此時的君卿夜身後跟着的卻是小将風林。
一路都黑着臉,風林對此次行軍大為不滿,他不明白為何非要冒雨前行,只是回京,實在不明白為何要如此。而最讓他不痛快的事,是因為走得太快,他甚至來不及向他的月大哥道別。
得知月大哥不願随行回京,風林已是郁悶了許久,現在連道別的機會也不給,就有些讓他忍不下去了。可軍令已下,他不得不從,只是這一路,再沒有給過他們一張好臉,便是面對君卿夜時,也不曾笑過一下。
漸漸地,雨下得越來越小了,細如牛毛般綿綿而落。忽然,一陣簫聲悠揚而至,潺潺如流水,似傾訴,似哀婉,帶着欲語還休的癡纏。衆将士細耳聆聽,漸漸感覺那簫聲由遠而近、由緩而疾,不多時已是近在耳邊。一人一馬,一簫一笠,倏然出現在了大軍的正前方。
風林眸中一暗,正待出槍上前,卻驀地被君卿夜反手制止,“是月軍醫。”
本還悶沉着的小臉,在聽到此話時立時興奮,正待要上前一步,卻聽得身前君卿夜清冷地又道:“是來随行?還是送行?”
“來送送你們。”清越的聲線帶着特有的沙啞,這一刻的她竟讓他又看到了那個冷若冰霜的女子,随時随地拒人于千裏。
君卿夜扯動着唇角,露出一個難看的笑意,“來了就好,本以為你不辭而別,便是不願再見……”
沉默了片刻,半月彎竟是坦言承認,“是不該來的,不過,還是來了。”
“……”
君卿夜的眼光隔着那随風而動的黑紗,像是能穿透一切般定格在她的臉上。沒有人知道,當他發現她不辭而別時,他是多麽的害怕,更沒有人明白,他會如此急行軍,只為追上她的腳步,離她更近一點。
習慣了接受,還不太能适應給予,可此時此刻,假若能換她同行,他什麽都願意。只是,和她相處的那些日日夜夜,更讓他懂得了她是怎樣的女子,她若心甘情願,便是刀山火海亦會随行而至,可若是她心生離意,那麽除了放手,他已別無選擇。
兩兩相望,他們的視線越過千軍萬馬膠着在一起,想要挽留,竟是再也開不了口。
半月彎笑了,隔着厚重的黑紗,粲然而語:“皇上,一路保重。”
看不清她的笑臉,看不清她的決然,可當她那一聲“皇上”傳入君卿夜耳中,竟是痛徹心扉。已是下定了決心要放她而去,可當她如此決然地出現,他竟又不忍再言放棄,橫刀立馬,他遙聲而喚:“月兒。”
那一聲極輕,如同夢呓,卻叫衆人聽得真切,有詫異、有猜疑、有不解、有驚駭,所有人的視線都齊刷刷望向了君卿夜。
而他卻只是面色冷冷,望向那雨霧中的身影,癡道:“随我回京吧,你要的,我都答應。”
沒有稱“朕”,君卿夜只是對她用了一個“我”字,一個平等相待的“我”,這對半月彎來說,已是再普通不過,可對于飛鴻騎的衆将領,卻有如五雷轟頂。
半月彎周身微動,緊握着馬缰的雙手已在顫抖,但清絕的聲線仍是穿越了衆将的身體,傳到君卿夜耳邊,“送君千裏,終有一別。月兒,就此別過,後會無期!”
後會無期,她終還是說了出來,本想爛在心底永不對他說出的話,在這樣情急之下,仍是逼出。他是大周的皇帝,他不屬于任何一個女人,是以,她不敢奢求他的什麽都答應,也不敢相信,自己真的有那麽大的吸引力。她其實比任何人都沒有自信心,一個對過去一無所知的女人,她甚至不清楚自己的存在是否應該,又如何能放手去愛?
“月兒,不要走。”君卿夜突然飛馬而至,狠狠地拽住了半月彎的手,“相信我,只要你跟我走,答應你的,我一定能做到。”
“我該去的地方是藥谷,皇上該去的地方是錦宮,你我本不同路,何必執着?”最愛的那個人往往會最先選擇放手,不是怕痛,而是不想讓對方受苦,他有他的天下,她有她的江湖,他們本不是一路人。
“月兒。”君卿夜加重了語氣,叫得那樣撕心。
半月彎卻只是輕仰起小臉,絕冷道:“皇上,放手吧。”
“月兒。”
“放手。”言罷,她大力扯脫他的手,輕輕一勒馬缰,便調轉過頭,背身而對。
“駕!”一聲嬌喝響徹雲霄,用力一夾馬肚,尖利的馬刺狠狠紮入馬腹,馬兒狂嘶而鳴,如離弦之箭,閃電般飛馳而去。
君卿夜忽然紅了眼,聲嘶力竭,“月兒,早點回來,不要讓我等得太久。”
淚水彌漫了她的眼,看不清前路,只能任由馬兒帶着她狂馳。心有多痛,她口不能言,只任淚水流淌在她絕美的臉龐之上,盡情宣洩着。
風過,卷着細綿的雨絲拍打着他的臉,如同雕像一般,年輕的帝王癡立于大軍之前。此時此刻,他不再是一個殘暴無情的君王,而只是一名癡情男子,生于帝王之家,他本早已懂得不該有情,可是,當他真正遇到那個人,又如何能管得住自己的心?
雨水侵襲之下,他的手又開始疼,仿佛又被深深地劃開一刀,連握缰都幾乎無力。現在的她仍舊如此凄絕,一如當初落崖之時的冰冷,或許他早就該明白的,無論她能否記得起當初的自己,無論她的心裏是否有情,那種毅然決絕離去之意,竟已滲到了她的骨血裏,那樣深刻,抹也抹不去。
寬敞的馬車內嘆息聲聲,最終,風贏撩開車簾,遞出一把油紙傘,對不遠處的風林道:“風林,把傘送過去。”
“元帥,方才那麽大的雨皇上都不肯用傘,現在渾身已然濕透,又何必再用?”風林說話向來直爽,風贏又是他親哥哥,自比旁人更顯得随意一些。
“方才是方才,現在是現在,皇上方才不肯用,不代表現在不肯用,你只管照我說的去做便好,別的便不要再問了。”
“元帥,皇上與月大哥是什麽關系?為何……”對眼前發生的一切,風林一直都恍如做夢,雖不解,但也明白了他的月大哥與皇上的關系非同一般,此番又聯想到兄長曾對自己的警告,他越來越想知道他不在的幾日內,到底還發生了什麽事情。
風贏沉下聲,怒斥道:“風林,不該問的就不要多嘴。”
“知道了。”郁悶地接過風贏遞出來的大傘,風林打馬向前,緩行至君卿夜身後,“皇上,末将為你撐傘。”雖是新兵,但因立下戰功,風林現時已被破格提拔,是以,稱呼上亦有所改變。
頭頂的天空被油傘遮擋,令得眼前也一片幽暗,君卿夜下意識地擡頭,亦清楚地看到了油傘之上所畫的兩朵沙蓮,不自覺地伸手撫觸。終于,他深擰的眉頭悄然舒展,原本陰冷的聲線亦透出幾分輕松之意,“不必了,朕回馬車上坐坐便好。”
一路追尋,甚至不敢眨上一眼,就怕錯過了遇見的機會。此時,她人已離去,他亦不必再堅持騎馬而行,更何況她如此用心地留下了這把傘,從今往後,唯有此物會代替她陪自己一路風雨兼程。
七月,驕陽似火,天熱得發了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