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9)
着機會說,“那你先吃着吧,我就在附近,回頭再見。”
江煜也不挽留,對隋素禮貌地笑笑,“那麽,失陪了。”
回去的路上,有一段時間隋素和陳苒都沒有說話。
陳苒完全沒有想到他和江煜能夠再遇見,他連幻想都沒有過。可是,不但遇見了,而且還在一個陌生的城市裏。為什麽?緣分?
想到這麽一個懸妙的詞,陳苒自嘲地笑了一笑,忽然聽到隋素問,“你們兩個在那之後還聯系着?”
為此陳苒愣了一下才回過神來,心裏奇怪隋素和江煜什麽時候見過——剛剛他稱呼江煜為“江老師”,陳苒也是一驚。
半晌,陳苒終于知道了隋素所指的“那之後”是什麽時候,接着也想起他們之前的确見過一面。但是,隋素的記性可真好,這麽匆匆的一面之緣也能記得清楚。
他瞄了隋素一眼,看到他正注視着自己等答案,拿不定主意,便如實回答,“沒有。我回國以後就沒聯系了。”
聽到答案,隋素眼裏透露着懷疑,還有一些陳苒看不出是什麽的情緒,像是痛心,可他沒有理由受打擊。還沒有等陳苒琢磨出原因,他們就走到了包間裏。
藝妓已經彈起了三味弦,所有人都在津津有味地品嘗着美味佳肴,欣賞藝妓優雅含蓄的表演。
何弋儒看到他們兩個在一起,眼裏含着冷光,勾起嘴角,模樣卻美得像妖。他對隋素伸出了手,手心朝下,如同一個牽手的暗示。
隋素對陳苒點了點頭,走到何弋儒的身邊,拉過他的手,在他身邊坐下來。
那些在片場對陳苒和聲和氣的工作人員,在何弋儒到來以後,紛紛對他阿谀奉承。陳苒坐在不遠處獨飲,不時還能感受到某個角落裏投來的憐憫、同情、譏諷的目光。
那個叫做藤本聰的劇務,是少數幾個主動跟陳苒接觸聊天的人。他來到陳苒旁邊,問起他一些家裏的事情,見陳苒不願意動說,又把他的故鄉介紹了一番。
陳苒累了一天,也不覺得煩,耐心聽他講述着家鄉的人和事,他家那條陪了他整整十年的狗,附近幹洗店裏的漂亮的收銀員,高中校園那棵櫻花樹。
聽着聽着,陳苒目光迷離,端着清酒,對他微笑起來。
滕本聰呆了一呆,說,“我終于知道為什麽隋導要讓你來演麥卓如了。”
沒有想到又繞了回去,陳苒錯愕,嘴角的笑容顯得十分疲憊,語氣慵懶道,“為什麽?”
“你剛剛的笑……”藤本聰面上一紅,憨厚十足的模樣,摸摸後腦勺,“還有現在的。嗯,你笑起來,實在太迷人了。”
聞言陳苒的笑容凝在了嘴角,把玩着手裏的酒杯,又聽他繼續說,“怎麽說呢?很少有你這個年紀的男性能有這樣的笑容吧。好像什麽都看透,卻什麽都看不破的那種感覺。很特別,呵呵。”
陳苒轉過眼睛,見到坐在藝妓附近的吳向前也端着酒杯。目光相遇的那一刻,他暧昧不明地沖陳苒笑了一笑,舉起酒杯敬向陳苒。
他舉杯回敬,避開他的目光,默不吭聲地喝完了。
後來大家喝得亂了,紛紛離開自己的位置,四處敬酒、攀談。
陳苒獨飲時就喝了許多,借着又跟幾個人喝了一陣子,頭暈暈乎乎的。
副導演掏出手機,把自己一歲大的兒子的照片給大家看,勾搭着隋素的肩膀裝得可憐兮兮,“隋導,你再不放我們回去,我兒子都要叫我叔叔啦!”
“胡導,你不是剛買了禮物寄回去賄賂你兒子嘛!”有人笑道。
副導演揮揮手,“你們這種人,一人吃飽,全家不餓,不可能體會到我的思鄉之情的。”
聽到他這麽說,大家還是笑話他裝文藝,說明明導演之前準過他假,他節約機票錢沒飛回去罷了。陳苒聽着也跟着樂,喝完了杯子裏的酒,踉踉跄跄爬起來往外走。藤本聰想要扶他,也被他掙開了。
陳苒找到了女将,想要打給電話回國,可因為喝醉了,不算熟練的日語說起來更蹩腳,說了半天都詞不達意。
看到女将也跟着苦笑為難,陳苒擡手掩住了一個酒嗝,撐着額頭,揮了揮手。
“陳苒?”就在這個時候,身後傳來了江煜的聲音。
他背影一僵,緩緩轉過身,看到江煜也走到了走廊盡頭,看看他們兩個,問女将是什麽事。得知是兩人溝通不利以後,江煜轉而問陳苒,“要打電話?”
“嗯。”陳苒站不穩,往他身上一靠,又勉強站直來。
江煜握住了他一邊胳膊,見他這副模樣,皺起了眉。
想起剛才藤本聰說過的話,陳苒咧嘴一笑,目光迷離得如同薄雲中的月光,“我想打個電話給我媽媽,這邊的電話可以打國際長途嗎?”
江煜将原話翻譯給女将聽,女将點了點頭,又把撥號方法一一告知江煜。
他們又說了兩句話,女将就悄然離開了。
江煜把電話拿起來,按下了一串數字,然後對靠在牆上的陳苒說,“撥你家的電話吧。”
陳苒咽下了頂上來的一口氣,一把奪過電話,很快地按下號碼,然後整個人從牆上滑下來,坐到了地上。
電話很快就接通了,那頭傳來一個虛弱的女聲,“喂?”
“喂?媽,是我。”陳苒把頭埋下去,悶聲說道。
陳苒母親似是愣了一下,忙又道,“是小苒啊,呵呵,你還在日本?”
“嗯。”陳苒這才發現沒什麽好說的,只好問,“你身體還好吧?醫生怎麽說?”
“我還好,醫生說快要動手術了。”她說,“你什麽時候拍完那個戲啊?手術費……”
陳苒心頭一堵,聲音也冷卻下來,“手術費你別擔心。”那句“我還能讓你死了?”到底沒有說出口。
沒能再說更多,陳苒累得很,電話裏也聽不太清楚,他索性道別,挂斷了電話。
陳苒抓着放置電話的架子,一松手就搖搖晃晃,但江煜很快就扶住他。
“我送你回去。”江煜說着攙住他。
陳苒搖搖頭,擡眼不明不白地看着他,突然笑起來。
這弄得江煜一臉疑惑。
他擡起雙手環住江煜的頸子,湊到他耳邊輕聲噴氣,聲音也像蜘蛛絲似的又細又粘,“老師,我是成年人了。”
“什麽?”江煜莫名其妙,扭頭看他。
陳苒一把推開他,自己也因為反作用力撞到牆上,臉上還保持着如同幻象一樣的笑,伸出手,用無名指和小指勾住了他的食指,輕輕拉了拉。
“江老師啊……”他暈暈乎乎的,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這麽稱呼他,但他依舊在笑。
突然,陳苒拿起了電話旁邊的筆,塞進江煜手裏,說,“把你的聯系方式留給我吧,我再去找你。”
江煜怔住,看他的眼神不可謂不擔心。
陳苒緊緊攥着他的手,那幾根手指的指間全部都膩出了汗。
“你還是快回去找你的同伴吧,他們見不到你,肯定着急了。”江煜說着,還是翻過了陳苒的手背,把地址和電話號碼寫在了上面。
他的手皮膚很薄,筆寫在上面,像是能劃開。陳苒看到他寫得小心翼翼,突然鼻子發酸,眼睛燙得厲害。
他突然挺直了身體,扶住江煜的後頸,嘴唇則在他錯愕之時吻了上去。
江煜完全呆住了,整個人僵化着,動都沒動。陳苒的遲疑短得好似沒有,牙齒咬到他嘴唇的力度從輕到重,直到疼得他将嘴巴張開,接着就讓舌頭長驅直入進來。
呼吸沉默而紊亂,在那一樁樁夜宴的聲樂中,迷亂起來。陳苒的手慢慢滑到了江煜的背上,然後是腰,他的沉默和寂靜像一片寧靜的海,讓他的心跳越來越沉。
忽然江煜靠到了牆上,撞到了陳苒放在他背後的手,痛得他擰起了眉。
這個時候,江煜擡起了一只手,輕輕握住了陳苒的胳膊,像是攙扶,又想尋找支撐。陳苒為此意亂情迷,吻沿着江煜的下颌一路往下,他的耳根,他的喉頭。
江煜的喉結在微微顫抖,或許是幻聽,他聽見了江煜呻|吟的聲音。
“老師,你喜歡我嗎?”迷迷糊糊的,陳苒咬住他襯衫的領口,顫着聲音用日語問。
江煜手上的力度稍微加大了一些,一切都好像定格下來。
陳苒低着頭,也愣住了。
他會怎麽做?會怎麽說?
這個時候,老師應該說,“喜歡的。小如,我們在一起吧。”
而不知過了多久,江煜什麽都沒說。
他在幹什麽?江煜變得平靜的呼吸讓陳苒漸漸清醒過來。
他放開他,往後推了一步,腳下卻像踩了棉絮一般不着力。眼看着就要倒下去,陳苒卻感覺腰上被攔住了,低下頭,再擡起頭,真的是江煜摟住了他。
江煜注視他片刻,溫聲說,“你喝醉了。”
誰知道呢?陳苒輕輕一笑,湊到江煜鼻息之下聞了一聞,“你也不清醒。好香的大吟釀。”說完,又伸出濕滑的舌尖舔過了江煜的上唇。
江煜躲也不躲,仿佛剛才被舔到的不是自己的嘴唇一般,“我先送你回去。”
“回哪裏?”陳苒順勢靠到他的懷裏,哼笑道。
“陳苒?”就在不遠處,有一個不溫不熱的聲音突然叫了一聲。
陳苒肩膀一僵,連忙站定了腳跟,可江煜的手卻沒有立即放開,為此陳苒又愣了一愣。
他抓皺了江煜的西裝,緩緩轉過身,看到隋素站在走廊那邊,靜靜看着自己。陳苒像做錯事的孩子,不着痕跡地推開了江煜,笑着搖了搖頭,“呵,不好意思,我喝太多了。”
江煜沒有追他,由着他往隋素那兒走。
隋素也走過來,一走近,就把陳苒拽到了身後。
陳苒一個趔趄,險些摔倒在地,而隋素恰如其分地扶住了他。
“江老師。”隋素禮貌地對江煜微笑,“這孩子酒品不好,真是對不起了。”
“嗯。”江煜點了點頭。
簡單的回應和動作都充滿了太多可以遐想的空間,陳苒想起他們第一次相遇的清醒,在隋素身後,對江煜笑了一笑。
江煜嘴角的微笑不知是給誰的,他只是說,“那麽,我先走了。”像極了轉手成功的商人。
作者有話要說:
chapter 26
隋素把陳苒帶回來,讓他坐到角落裏休息,又讓藤本聰去給陳苒倒了一杯水。
陳苒暈得很,歪在牆角,見到隋素把自己的手拉起來,鬼使神差就挑眼去看坐在酒席裏的何弋儒。但距離有些遠了,陳苒看都看不清,為此他哼笑了一聲,搖了搖頭。
“這是什麽?”隋素端着他的右手問道。
陳苒忍了一個酒嗝,眯眼看到自己手背上寫着一些字,定睛一看才想起來這是剛才江煜寫在上面的。他揉着發痛的太陽穴,笑道,“沒什麽,那個男人留給我的。”
隋素的手一沉,接着又再度把陳苒的手端起來。末了,他放開手,任陳苒的手往下摔,關照藤本聰道,“讓他好好休息。”
陳苒坐在原地休息,很快就昏睡過去。但胃裏翻滾的滋味讓他驚醒過來,他驀地睜開了雙眼,吓了坐在旁邊守他的藤本聰一大跳。
還沒有等他問什麽,陳苒就連滾帶爬拉開紙門沖出去,奔向了洗手間。
一陣嘔吐以後,晚飯吃下去的刺身、壽司都一幹二淨了,陳苒拖着虛軟的身體走出來,頭又昏又疼。
他雙手撐在洗手池邊,盯着鏡子裏自己蒼白的臉和血紅的眼,打開涼水抹了一臉。正是冬天,水龍頭裏出來的清水還帶着雪的淩冽,刺得他的臉瞬間麻木,轉而火辣火辣的。
“陳苒,你沒事吧?”滕本聰緊張兮兮地走進來,卻在門口被人給擋住了。
陳苒吃力地扭過頭,看到是制作人吳向前,遂對藤本聰搖搖頭,聲音嘶啞,“沒事。”
滕本聰又嘗試了一番,意識到吳向前根本不想讓他去跟陳苒說話,只好沖制片人呵呵笑了一陣,轉身走了。
臉上還滴着水,陳苒翻過手背擦掉,卻模糊了上面的字跡。他怔了怔,又看到自己的臉上被墨水弄花了。
“怎麽這麽不小心?”吳向前走過來,遞給他一方手帕。
陳苒遲疑兩秒才接過來,低聲說,“謝謝。”
“不是說有什麽心事可以跟我說嗎?怎麽喝悶酒,小小年紀,也不學些好的。”吳向前說着掏出了煙,點着以後吸了一口,見陳苒不說話,又伸出了手。
在他的手指碰到自己臉頰的那一刻,陳苒不着痕跡地往旁邊退開了。他把手帕還給吳向前,“謝謝。”
吳向前驚訝地看了他一會兒,接過手帕時意味不明地笑笑,把煙盒遞給他,“不來一根?”
陳苒的手指動了動,搖搖頭,“不了,謝謝。”
“你還真是個懂禮貌的好孩子。”吳向前語帶戲谑,緩緩吐着煙圈,搖頭道,“可是這年頭,好孩子都得吃苦。——你哥跟你媽那是徹底完了吧?你媽住院了,他沒去看?”
不知道他從哪裏聽來的這些,陳苒身子一震,半晌都沒有轉頭去看他。
這時吳向前的手再次伸了過來,摸到了陳苒的頸子上。大概是喝過了酒,吳向前的手溫溫的,但仍舊凍得陳苒動都不能動。
他的手沿着陳苒的後頸摩挲了一陣,啧啧稱贊道,“隋素可真會挑人,你這模樣,就真适合演那個會勾人的小模特兒。就這頸子,都比那幾個藝妓漂亮多了。”
陳苒撐在洗手池旁邊的兩只手握緊了邊緣,骨節透過薄薄的皮膚,帶着細細血絲。
“我知道你家裏的困難,唉,你也忒乖了些,怎麽把錢都給媽媽管了呢?”吳向前摸着他的臉,慢條斯理地說,“今年的股市本來就不太行。唉,賠錢又傷身。瞧瞧你這可憐勁兒。隋素這電影,立意不好,要想過審可得費把勁兒,我原本沒打算投錢。不過知道是你演麥卓如,就拍呗!拍好了,上不了線,印個DVD在家裏看都好。你是個漂亮的孩子,就是活得太辛苦了,得有個人照顧着,過好日子。你說呢?嗯?”
他沒有想到吳向前知道這麽多。沒錯,他的收入都是交給母親來管理的,可是沒想到,母親不知信了什麽邪,把錢全部拿去投股票了。
股價一跌再跌,錢全部套牢在裏頭,逼出了心髒病。做個搭橋手術,還得花錢。
這個時候,她那被她趕出家門的兒子真的不認娘,過問都沒有過問一句。
陳苒正想着,忽然發現吳向前的氣息噴到了自己的耳朵裏。他閉上眼睛,感覺他的手伸進了自己的線衫裏頭,呢喃道,“跟了我吧,孩子。會照顧好你的,給你拍很多電影,只要你想拍,我就給你投錢。”
聞言陳苒打了一個顫,這一年來如黑雲壓頂一般的壓抑滋味在這個瞬間膨脹起來。
他的手指摸到了陳苒的肚臍眼,在那兒打着旋兒,鼻息裏帶着煙草的氣味。陳苒想到他什麽時候也該把吸煙這件事給學起來了,畢竟以後總要拍抽煙的戲。
大腿外側已經感覺到他透過西裝褲蹭過來的堅硬的東西,但陳苒沒有避開。
“不讓你受委屈了,嗯?”吳向前火熱的嘴唇讓陳苒想起剛才吃過的三文魚,他剛才還全部吐了出來。
他隐約聽見了敲門聲,但不知道是不是錯覺,一直到外頭傳來隋素的聲音,“陳苒,你怎麽樣了?藤本說你吐了。”
陳苒的背脊一僵,正要開口說話,吳向前就把兩根手指伸到了他嘴巴裏,壓住他的舌頭。鹹澀的味道沿着那兩根手指蔓延到陳苒的口腔裏,他又想要嘔吐了。
“媽的。”吳向前低聲咒罵了一句。
“陳苒?你在裏面嗎?”隋素并沒有走,重複問着,又道,“我進去了。”
話音剛落,就聽到門框抖動的聲音。吳向前迅速把手指從陳苒的嘴巴裏抽出來,另一邊手也松開了他。陳苒一得自由立刻又沖到隔間裏,趴在馬桶旁邊使勁吐起來。
他們說話的聲音,陳苒一句也聽不見,他吐得昏天暗地,耳邊都是嗡嗡的耳鳴。
過了不知道多長時間,有人從後頭拍了拍他的肩膀,陳苒不耐煩地一手撇開,轉過身才看到是隋素,随即愣了一愣。
隋素滿面愀然看着他,嘆氣道,“這孩子。”說着把陳苒給攙起來。
“隋導。”陳苒被他提起來,感到自己好像缺了氧,腦袋沉得擡不起頭來。
“不能喝就別喝。”隋素轉過身,把陳苒拉到了自己背上,一下子把他給背了起來。
陳苒眼見自己就這麽到了他的背上,頓時呆住,雙腿也被他勾住了。
“你這樣明天可怎麽拍戲?”隋素把他往外背,訓斥的話聽起來無奈的語氣更多。
他呆了呆,趴在他肩頭,讷讷說道,“對不起。”
“算了,明天休息。”他如是說。
“放假?”陳苒以為自己聽錯了,劇組的時間很緊要,拖一天就要浪費一天的錢。
他當然不是擔心劇組的錢,而是如果因為今晚喝醉了就放他假,不知道劇組的人又要說他什麽,“我沒有關系的,今晚回去睡一覺就好了。今天那場戲……不是還沒拍完嗎?我知道怎麽拍了,明天一定很快就過了的。”
隋素腳步一頓,轉過頭來問,“你突然就知道怎麽演了?怎麽領悟的?”
陳苒怔住,含糊不清地說,“就是,想明白了。”
他還是沒走,陳苒正猶豫着要不要下來自己走,忽然聽到他說,“好,那你明天演給我看。”
他們沒有回去跟其他人碰面,隋素直接把他背回了旅館的房間裏。陳苒迷迷糊糊之間,感覺隋素給自己換了衣服,又擦了臉。
燈光是極暗的,他靜靜看着頭頂上方的日式吊燈,沒過一會兒就雙眼模糊。眼睛疼得厲害,陳苒閉上眼,還是感覺光透進了瞳孔裏。
他不知道隋素什麽時候離開的,隐約之間,他聽到門被拉開又關上的聲音。
陳苒想不起自己有沒有定鬧鐘,可是這會兒,他連一根手指都不想動了。
翌日,陳苒在馮柳媛的電話聲中醒過來,太陽穴那一塊依舊疼得厲害。昨晚喝下去的酒好似還流淌在自己的血液裏,陳苒沖了個熱水澡以後出門,很快來到片場。
馮柳媛給他準備了豐盛的早點,但陳苒一口也吃不下,只接過了熱牛奶,拿過通告單來看。
“這場戲不是已經拍過了嗎?”陳苒喝了一口牛奶以後問。
助理臉上露出忐忑而為難的神色,湊到陳苒近旁悄聲說,“聽說導演連夜改了劇本,改了好幾場戲,之前的删了一些,又加了好一些。基本上之前比較重的戲都要重拍了。”
聞言陳苒瞪大了眼睛,放眼望去果然看到劇組裏的大家都有些萎靡不振的模樣。忙了三個月,連年都沒能回家過,結果就因為導演的一句話,就都推翻重做,誰能甘心?
“導演呢?”陳苒沒有看到隋素的身影。
馮柳媛苦苦一笑,指指外頭,“和制作人說話呢。剛才我聽副導演說,這麽返工,怕要開天窗。”
陳苒又看了一眼今天要拍的戲,見到最後一場,不由得心底一沉。
作者有話要說:
chapter 27
聽到市川說出這樣冠冕堂皇的話,麥卓如噗嗤一聲笑了,他把玩着盛了半杯清酒的酒杯,靠到了市川身上,在他耳邊呢喃輕語,聲音如同又細又粘的蜘蛛絲,“老師,我是成年人了。”
市川呆了一呆,看着麥卓如的目光不可謂不驚訝,而身邊的幾個友人也卻先一步笑出來。
把麥卓如帶來的那位朋友進一步勸說道,“他家裏困難,也是需要錢的。市川老師就賣個人情嘛,不過是人體素描的模特兒,不是什麽見不得人的勾當。”
話雖如此,市川凝眸看着麥卓如,仍是猶豫不決。
麥卓如眼底掠過了一絲不耐煩,但幻象一樣的笑仍舊彌漫在他明亮的眼睛裏。他伸出手,指尖像羽毛一樣劃過了市川的手腕內側,說,“老師,把你的聯系方式留給我吧,我再去找你。”
市川的手腕輕微地動了一動,避開了麥卓如的目光,輕輕點頭。
“Cut!”
劉奕辰擡起眼睛看向把手移開的陳苒,自己也把手拿開,朝着監視器的方向問道,“導演,怎麽樣?”
隋素支起身子,看着片場裏面的人,點了點頭,“就這條吧。——準備下一場。”
此話一出,所有的人心中大石都落下來。
陳苒撐着矮桌站起來往外走,面對略顯激動的藤本聰,揚起嘴角稍微笑了一笑就走開了。
居酒屋的棚子距離河邊不遠,那邊已經準備好了,就等着演員和導演過去。
接下來這場戲,是陳苒的獨角戲,劉奕辰這天就算是收工了。他走到陳苒身邊,鼓勵道,“加油啊,這麽冷的天氣。”
陳苒看看他,才要說什麽,見到馮柳媛抱着一個哆啦a夢的熱水袋走過來,問她,“哪裏來的?”
“隋導給的。”馮柳媛說着把熱水袋交給陳苒,自己搓了搓凍僵的雙手,“今天好冷啊!”
陳苒低頭看着懷裏嶄新的熱水袋,聽到劉奕辰嘆氣說,“也不知道隋導怎麽想的,上回不是已經讓替身拍了嗎?這麽冷的天,跳河水裏拍水下的戲,這不是不拿演員當人看嘛。”
聞言陳苒只是淡淡一笑,只道,“今天辛苦了。”說着,他轉身就上了保姆車。
車在河邊停下來,陳苒一下車就看到了副導演在河邊,端坐在監視器旁邊看替身下水。
馮柳媛見到了,帶着僥幸跟在陳苒身邊說,“說不定不用親自下水了。”
對此陳苒不以為然,因為,他看到何弋儒也在那裏。
他和隋素幾個人一道走過去,何弋儒轉身見到他們,沖隋素笑,“那邊挺順利的?”
“嗯。”隋素看不出來有多高興,嘴上卻說,“陳苒今天如有神助似的。”
陳苒一怔,看何弋儒笑顏溫和,也揚了揚嘴角。
工作人員給他們拿了椅子,放在監視器旁邊,幾個人湊上去看。
“找來的替身身體也太壯了,一眼就看出不是小苒本人。”何弋儒嘆氣道,“怎麽沒找個瘦點的呢?瞧這小腿上的肌肉塊。”
副導演瞥了陳苒一眼,不冷不淡地說,“今天有零下八度,就是穿個棉衣往下沉,上來也得凍成冰棍的,不好找替身。這個替身先前隋導說身形沒差多少。”
“要是別的電影就算了,可小苒不是有床戲嘛?該脫的、不該脫的,都脫了,他的身形怎麽樣,怎麽騙得過觀衆呢?”何弋儒用胳膊肘捅了捅隋素,“不是?”
隋素托着腮看監視器,又直起身看了一眼剛從水下上來,渾身裹着毛毯的替身演員,轉而問副導演,“他還能下去嗎?”
副導演吓了一大跳,幾乎驚恐道,“這麽冷,不行的吧?”
何弋儒撇撇嘴巴,滿不在乎地說,“如果是我,就親自下水。”
他話說到這個份上,一直沉默不語的陳苒起身說,“導演,我下水。”
“這怎麽行?!”副導演叫起來,又驚恐地看向隋素,勸說道,“這不是開玩笑的,這場雖然時間短,但要拍成起碼要半個小時吧?這河水都是碎了冰的……”
隋素沉了沉氣,看向陳苒,問,“你确認要下去?”
陳苒瞥了一眼抱臂站在旁邊的何弋儒,握拳道,“嗯,我下去。”
衆人聽說陳苒要親自下水,一個個臉上都露出了驚駭的神色,陳苒沒有機會去讀懂他們的驚駭背後有幾分同情,又有幾分幸災樂禍。他換上戲服,來到河邊,喝了幾口熱水,手裏還捧着那個暖手袋,等工作人員做好準備工作。
把暖手袋和身上的羽絨服脫下來交給馮柳媛的時候,陳苒看到女孩子的眼睛哭得通紅,他捏了一下她紅彤彤的鼻子,忍着刺骨的寒冷,笑着說,“沒事,一下就上來了。”
沒有想到,話剛剛說完,他就看到吳向前和他的助理朝隋素走了過去。陳苒沉了沉氣,等着隋素發號施令。
吳向前看起來不太高興,和隋素說了幾句話,最後隋素不耐煩地揮揮手,對陳苒點了點頭。
只聽副導演一聲“action”,陳苒握緊了拳頭又很快松開,朝冰冷的河水裏走去。
他以為會很冷,但因為冰凍引起的戰栗不過持續了幾秒鐘,借着就完全麻木了。
河水一點一點地占據他的周圍,好像有強大的壓力往他的毛孔裏擠壓。心髒倏爾收緊,并且越收越緊,腦袋裏的神經好像也緊繃起來。
陳苒告訴自己,不能發抖,不能逃,否則就要重來了。
就這樣,他沉到了河水裏。
他看不到水下的攝影機,河底的石子仿佛就在近處,觸手可及,但他卻游不到那裏。
陳苒忘記了自己會游泳,摻着冰粒的水擠壓着他的胸肺,打壓着他的思維。他本是不該掙紮的,他甚至想過要如何克制本能的掙紮,然而水面上的那片天空越來越遠,漸漸變成水的顏色。
原本灰蒙蒙的天空鍍上了水的色澤,陳苒伸出手,想要觸碰那一方天,可是,天空模糊了他的眼睛。他感到水流淌過他的腳踝,糾纏在他的手腕,似是這個世界最後對他的挽留。
他就這麽眼睜睜看着這個世界,從一片雪白變成蒼白,然後,跟随自己化為塵埃……
耳邊隐隐傳來人說話的聲音,仿佛就在很近的地方,卻同樣遙不可及。
陳苒在黑暗中掙紮了很長時間,終于吃力地把眼睛睜開。
他看到一個熟悉的天棚,那盞日式吊燈,方方正正的燈罩籠罩着圓溜溜的燈泡。陳苒起不來,稍微動一動手指頭都疼得很,只得緩緩扭過頭。
原來不知道什麽時候,他已經回到宿舍裏了。
腦袋裏面好像灌了鉛,沉得頸子都無法支撐,外頭說話的聲音明明很輕微,卻還是像冰雹一樣一顆顆往陳苒的鼓膜裏打。
他張了張嘴巴,發不出聲音。房間裏除了他再沒其他人,他扯過放在旁邊架子上的罩衫披到身上,晃晃悠悠站起來。
究竟是誰在外面說話?不知道有病人在裏頭休息嗎?
陳苒心裏有些惱,可是想想自己的境地,也不指望誰這麽好心了。他的手放在了紙門上,明明已經用了力,紙門卻沒有動。
他皺起眉頭,正打算再開一次,卻很不恰巧地聽出了外頭是誰在說話。
陳苒頹然垂下手,呼出一口氣,更像是嘆息。
“你得跟隋素說一說。本來在國外取景,經費就不好控制,之前讓他室內的戲在國內搭棚,他怎麽也不願意,那就算了,拍就拍呗!可是現在這算是怎麽回事?都拍了這麽幾個月了,把劇本改成這樣子。這劇本,拍出來能在國內公映嗎?”吳向前氣咻咻地說,“上頭又給壓力了。本來,他非要折騰什麽自然光,讓拍攝進程一拖再拖,開天窗就懸得很。現在又重拍,鐵定是要開天窗的了!”
何弋儒不以為意地說,“他什麽個性你又不是不知道,當初說要投錢的是你,現在來說又有什麽用?”
“你別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當初是誰跑到我跟前軟磨硬泡讓我出錢的?”吳向前顯得很不高興。
“呵!後來你看到我撈到什麽好處?還不都是陳苒那小子。隋素不知道吃了他什麽藥,真他媽犯賤。”何弋儒罵了一句,轉而又笑道,“看呗,我看隋素那樣子,也沒有急着拍完的意思。錢吶,你想給就給,不想給,就拿去養你的小兔子去。頂多,過幾年再拍,反正一部電影拍個五六年,也不是什麽奇事。”
聽到這裏,不知道為什麽,陳苒揚起嘴角笑起來。
他的手放在門上,陡然一用力,把紙門“嘩啦”一聲拉開。
站在走廊外說話的兩個人看到他搖搖晃晃地站在裏面,都吃了一驚。
吳向前臉色一白,連忙笑道,“小苒,你怎麽這麽快就醒啦?安心休息,今天沒你的戲。導演讓你好好養病,那場戲一條過了,可争氣着。好好休息,啊。”
陳苒喘着氣,白氣升騰在自己的面前,他肺部燙得厲害,眼睛也燙得好像被火燒了一般。他口幹舌燥,看了一眼一臉無辜的何弋儒,問吳向前,“你不投錢了,是嗎?”
吳向前一愣,正要說什麽,何弋儒笑着插嘴道,“別怕,咱們的制作人,最不缺的就是錢。他只缺人。”
陳苒猛地看向了何弋儒,眼睛瞪得大大的,好像要吃人似的。
“唉,小儒,說這個幹什麽?”吳向前笑容可掬地走到陳苒身邊,一手攙扶他的胳膊,一手摟住他的腰,“來,小苒,我送你進去休息。”
吳向前對何弋儒的稱呼讓陳苒打了一個抖,他定定盯着笑容不變的何弋儒。
想到自己康複以後要拍的那場戲,陳苒突然用盡全身的力量推開了吳向前,踉踉跄跄地朝走廊外頭跑去。
作者有話要說:
chapter 28
連襪子都沒有穿,木屐踩在白雪上,伴着青石板敲擊的脆響,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