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12)
辰所扮演的市川與他家人的戲,精致的飯菜擺在桌上,但應該已經冷掉了。無論味道如何,電影裏的日式菜肴看起來總是特別美味,陳苒摸了摸肚子,想起自己并沒有吃午飯。
可是看情況,劇組已經放過飯了。
“吃過飯了嗎?”陳苒擡起頭,見到何弋儒走過來,他似乎松了一口氣,有些不悅道,“你再不回來這戲要換人拍了。”
“還沒吃。”陳苒回答他第一個問題,想了想,笑着說,“弋儒哥你可真會開玩笑。”
應該是沒有想到陳苒還會對自己笑,何弋儒微微一怔,轉身讓場務去給陳苒找吃的。陳苒低頭喝着自己的熱可可,心裏打着些盤算,淡淡的笑容劃上了嘴角。
沒過多久,劉奕辰也過來向他問好,一臉憂心忡忡的,又帶着些驚訝,“你怎麽從醫院出來了?自己出來的?身體好了嗎?”
“我沒去醫院。”陳苒不知道這個消息是怎樣被帶到劇組的。
大概是陳苒看起來健健康康的,一點事都沒有,劉奕辰不免顯得不高興,“看樣子沒事了?那怎麽沒來拍戲呢?本來就要重拍一些,現在更拖進度了。”
陳苒眨了眨眼睛,無辜道,“我不就是一天半沒來嗎?能拖什麽?”
劉奕辰被他反問得愕然,半晌古怪地笑了笑,意味深長地說,“你還真是越來越像小如了。”
陳苒笑得天真,“有什麽不好嗎?”
場務把重新熱好的一份盒飯拿過來給陳苒,由劉奕辰接過來再給他。這情形被走過來的何弋儒看到了,打趣道,“市川老師真的被小如給迷住了?這鞍前馬後的。”
聞言劉奕辰笑得尴尬,“是陳苒跟麥卓如越來越像了,我有點兒幻覺。”
何弋儒一臉驚訝,轉而笑說,“像是像,可不能真當自己是了。”他頓了頓,意在言外,“老師對你這麽好,不能真把人家給害死了。”
陳苒微笑着,無邪的模樣更像是沒心沒肺,“他要是為了我死,也是他自己願意的。——對吧?老師。”
劉奕辰感覺到自己陷入了他們兩個之間奇怪的氣場當中,正愁着要怎麽回答,但看到何弋儒臉上挂不住,回頭一看才發現隋素不知何時已經走到了自己身後。為此他落了個輕松,呵呵笑說,“我先去拍戲了,你們聊。”
隋素把導演機位交給副導演,走過來看看陳苒的情況,見到陳苒捧着份盒飯,只動着筷子卻沒見消,問,“病好了嗎?”
陳苒擡起頭,看他把手摸到了自己額頭上,便乖順地點了點頭,“已經好了。”
“還沒胃口?”隋素在他身邊坐下,語氣仍舊是關懷備至。
陳苒嘴巴一努,将盒飯捧到他面前,不太高興地說,“重新熱過,都幹了。吃不下。”
隋素看了看他,又看看坐在他身邊冰霜着臉的何弋儒,叫來滕本聰,“你帶陳苒去吃點他喜歡吃的,然後送他回旅館。注意保護他安全,別再讓記者給撞見了。”
“你又放他假?”何弋儒驚詫道。
“你今天能拍嗎?”隋素不回答他,反而問陳苒。
陳苒搖搖頭,語氣疲憊,“很累了。”
“那先不拍,反正今天也沒排你的戲。”隋素把他手裏的便當拿走放到一邊,拍拍他的手背說,“先回去休息吧。我晚些時候再去看你。”
“謝謝導演。”陳苒咧嘴一笑,轉過頭來問何弋儒,“弋儒哥,你最近都沒有通告的嗎?休假?怎麽一直都在片場啊?”
何弋儒被他問得怔住,精致的臉因為忍氣而漲得緋紅,然而他到底還是微笑說,“我是在休假。小苒,你既然累了,就回去好好休息吧。養好了身體,才好拍那場在溫泉旅館的戲。”
聞言陳苒心裏哽了一下,笑着點頭,“嗯!好的。”
陳苒走遠以前,他聽到何弋儒對隋素說,“他自己戲裏戲外分不清楚,真以為自己是麥卓如,你也不清楚嗎?這都是什麽亂七八糟的。”
至于隋素回答了什麽,陳苒聽不清楚了。
看得出來滕本聰再次見到陳苒,完全是說不出來的慶幸和高興。他一邊走一邊說,這兩天劇組上下都緊張兮兮的,生怕陳苒真的出了什麽事。
“我們都以為你去醫院了呢,可是到處打聽,都沒有人知道你究竟在哪家醫院。是導演不肯說?”滕本聰腳步匆匆忙忙的,“總之你能夠回來真是太好啦!唉,不知道是誰那麽缺德,居然說你得了肺炎,還病危!真是太過分了!”
陳苒腦海裏閃過了一個人的臉,他淡淡一笑,說,“我沒胃口吃飯。你知道哪裏有鲷魚燒嗎?”
“鲷魚燒?”滕本聰驚訝地眨了兩下眼,拍掌道,“嗯!旅館附近就有一家很不錯的鲷魚燒店,我們去買吧!”
陳苒聽了不免驚訝,他在那兒住了這麽久,居然不知道。
他跟在滕本聰身後來到鲷魚燒店,沒一會兒就拿到了裝在紙袋裏面的熱乎乎的糕點。
滕本聰掏了半天都沒有找到錢,雖然老板臉上還是挂着耐心的微笑,陳苒卻從口袋裏拿出錢,“我來付吧。”
“啊,真是……”滕本聰愧疚地笑。
把錢交出去以前,陳苒又聞到了那股香味,他一怔,又把那錢放回口袋,換了一邊手,将另一個口袋裏的錢拿出來給老板。
老板娘看得莫名其妙,可還是和藹地笑笑,接過了錢。
陳苒把那幾張錢揣回口袋裏,握得緊緊的。
這麽一來,就連鲷魚燒也沒有胃口吃了,陳苒沉默着走回旅館,任滕本聰如何活躍氣氛,他都沒有回答。後來劇務也覺察到陳苒心情不好,也悄然沉默下來。
經過旅館走廊轉角的電話,陳苒停下了腳步。
“要打電話嗎?”滕本聰手裏捧着剛剛買的熱乎乎的鲷魚燒。
陳苒把手從棉衣口袋裏拿出來,看着幹幹淨淨的手背,胸腔裏好像燒熱了一樣。他舔了舔發幹的嘴唇,搖了搖頭,正轉身要走,卻看到旁邊挂着的便簽本上寫有東西。
他拿起來看,是一串電話號碼,看着有些熟悉。陳苒努力回憶了片刻,想起是江煜的電話——記多了臺詞,記憶力很好。
他的手曾經被江煜捧起來,用認真又仔細的筆鋒,輕輕寫下這串號碼整整兩次,陳苒還能記起筆一筆一劃劃過他的皮膚時,那微癢的觸覺。
陳苒讓滕本聰先回去,等到他消失在走廊的盡頭,才拿起電話。
電話很快就被接起來了,陳苒茫茫然站在走廊盡頭,左右看了看,還以為自己又回到在居酒屋見到江煜的那天晚上。
這錯覺讓他錯過了江煜的第一聲問好,直到他再說第二次,他才笑了一聲,喊道,“江老師。”
那頭沉默了片刻,終于說,“你回到劄幌了?”
“嗯,回來了。”不知道為什麽,就是這麽短短兩句話,陳苒的額頭就像被涼到了一樣,隐隐作痛,“江老師……”
“嗯?”江煜似乎知道他也無話可說,便主動找話題,“你的病剛好,別再逞強穿短褲了,等徹底好了再說。畢竟你不是在這邊長大的,跟他們不一樣,不可能大冬天裏露了膝蓋也沒事。”
陳苒心口堵得厲害,他緊抿着嘴唇,也不說話,想要等等看他還能說什麽。
江煜頓了頓,又說,“再說,就算不覺得冷也別這麽穿,年紀小不注意,以後卻容易得風濕。”
聽到這個老人家才會有的病症,陳苒“噗”地笑了,他在電話這頭連連點頭,“好,我知道了。”
“嗯。”他的聲音裏也順着笑意,爾傾,或許他也是沒有話說了,問,“就這樣?”
陳苒握緊了話筒,喃喃道,“江煜……”
“嗯,你說。”江煜說完就安靜下來,留下大段大段的留白。
陳苒感覺手裏的話筒都有些濕了,他還是沉默了一會兒,提了一口氣才說,“我要走了。”
電話那頭靜了靜,回答道,“嗯,一路順風。”
順風嗎?陳苒苦苦一笑。他抹掉眼底就要掉下來的眼淚,等自己的情緒過去,才用平常的聲音說,“你上回說,我不是同性戀?”
也許是驚訝于他會突然又說到這個話題,江煜一時沒有回答,半晌之後才應道,“嗯。”不知是承認自己說過的話,還是再次确定這個想法。
“可是,我喜歡你。”陳苒說完就咬住了嘴唇,又忍了忍,才說,“我不知道你們是怎麽想的,但是……我喜歡你,這跟你的性別沒有關系。就只是……喜歡上了,然後,你恰好是個男人而已。江煜,這樣是同性戀了嗎?”
江煜沉默着,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他說,“我很抱歉。”
陳苒吃力地咽了咽喉嚨,重複一開始的那句話,“我要走了。”
“嗯。”他喉嚨裏壓着聲音,陳苒仿佛能看到他點頭。
“你別忘記我。”陳苒另一邊手抓緊了電話線,也許不久之後,連他都要忘記自己,可是,“你別忘記我。”
不知道是不是江煜的呼吸太輕,電話那邊沒有任何聲音。像是一張出了故障的DVD,播放到這裏,沒了聲音。
突然,故障恢複了正常,聲音忽然就跳出來。明明那聲音很平靜也很溫柔,但與先前的安靜相比,突兀而有力得讓陳苒的心突了一下。
江煜說,“不會忘了你的。”
陳苒倒吸了一口冷氣,追着說,“忘了誰,都不能忘了我。”
這回,他沒有任何遲疑,“嗯,忘了誰,都不會忘記你。”
作者有話要說: 後來江老師就不記得陳苒啦,攤手。不過這個跟他動過手術有關系,也算是有客觀原因的。但隋素,江煜是真的從頭到尾對他印象都不深,因為跟學生時代個性差太多,江煜就對不上號。
其實這文裏的人物,想要了解他們也不會很難,他們就是一群自私鬼,每一個人做的任何事情,哪怕表面上是為了別人着想或者對別人好,但實質上還是為了自己。
還有就是,電話號碼是隋素留在那裏的,有些人會有那種撥電話以前先把可能會忘記的電話號碼記下來的習慣。他之前給江煜打過電話,并且不是打到他家裏去的那個(就不是陳苒接的那個),而是直接打給江煜手機的。所以就很虐——
這是一個暗含的線索,電話撥打的時間應該是在陳苒喝醉以後隋素送他回來那天晚上。這個電話會讓他證實江煜完完全全不記得他了,然後他就改劇本了,電影變成了一點希望都沒有的悲劇,并且是他的最後一部電影,并且後來他生了病,生無可戀,放棄治療就去世了。
最虐的應該就是,因為那個電話對江煜來說幾乎是一個陌生人打來的電話,所以江煜根本不記得電話這件事。所以他提都沒跟陳苒提。
另外,其實隋素知道陳苒已經為了演電影而逐漸形成了主角的人格,可他裝作不知道,這是他的報複心理在作祟,他就是想害陳苒,讓他丢失本來的自己。
還有就是,何弋儒的那句“老師對你這麽好,不能真把人家給害死了”,也算是一語成谶了。
chapter 35
“唉,不行,我徹底放棄了!”岑洪希把手裏的劇本丢給旁邊的助理,自暴自棄地揮了揮手。
劇本一時沒有接住,還在楮方棂的手裏跳了兩跳,他撲騰兩下才在陳苒面前把劇本接穩。
為此他們二人都對陳苒面露尴尬的笑,陳苒不在意地笑笑,問岑洪希,“不想演了?”
“哪兒能啊?”岑洪希笑着說,“就不想體會這個高中生究竟在想什麽了,說也奇怪,我高中畢業也沒幾年啊,怎麽就代溝了?反正以後導演讓我怎麽演,我就怎麽演。不然這戲拖到天荒地老也拍不完。”
對此陳苒不置可否,他聳聳肩,“反正我回去也是教書,他回頭把酬勞給我就行。”他頓了頓,笑道,“倒是你,這麽被拖着,少賺不少錢。”
就這麽被說中,岑洪希笑得有些不好意思,“也還好啦,就不接別的戲而已。過兩天還請假飛上海拍個廣告。”
陳苒點點頭,感嘆道,“還是拍廣告好,錢來得快。”
“哎呀,你們兩個好歹也是拿過金像獎的,怎麽一點都不高冷?張口閉口錢啊錢的,俗氣死了!”才過來候場的鐘莎莎一走過來就嫌棄他們。
小女生沒那麽多心眼,相處久了,也就沒大沒小的了。
陳苒指着她對岑洪希笑,“我也就罷了。岑洪希,你好歹也是線上紅得發紫的藝人,就這樣被這丫頭騎頭上了沒關系嗎?”
還沒等他回答,鐘莎莎就搶白道,“就是!還王睿坤呢,王睿坤多高冷啊!你果然還沒修行到家,你看陳老師,演什麽是什麽,我就差沒叫他方老師啦!”
“你這就沒體會透徹了吧?”岑洪希故意要跟這丫頭鬥嘴,“學霸人是很高冷啊,但後來不是被女朋友給治住了嘛,我這是與時俱進,懂嗎?”
鐘莎莎使勁搖晃腦袋,“不懂,不懂,不懂~反正我不喜歡王睿坤,我喜歡方老師!”
她轉而問陳苒,“陳老師,您教書的時候也這樣嗎?跟方老師一樣溫柔?如果是,我明年就考你們學校,給您當學生去!”
陳苒若有所思地笑笑,随意道,“來呗。”
一旁岑洪希又笑了,“這态度就完全是了。”
那邊劇務過來提醒陳苒去上戲,他起身跟正在候場的兩個年輕人道別。
這時手機裏來了個電話,陳苒一看來電顯示,就把電話交給了周曉天,拍戲去了。
随着進組時間變長,拍攝日程的推進,陳苒對這個角色的駕馭度也越發純熟。他常常一條就能過了,今天也是如此。
就這麽很快拍完了自己的戲份,陳苒在衆人連翻誇贊中謙遜地笑笑,跟周曉天離開了片場。
周曉天把剛才幫忙接的那個電話的內容轉述給陳苒聽。
那是陳苒的一個學長的話劇,想請陳苒去擔大梁。
“照陳導的習慣,應該是接不了的吧?排劇挺花時間的。”周曉天問道。
陳苒聳肩,“這部劇之前我演過,不過是男二號。他們也演了快一年多了,其他人應該都很熟悉。”
周曉天聽出他的想法,腼腆地笑道,“我還以為老師您不喜歡演話劇呢,累,又沒什麽錢。”
陳苒讓周曉天把手機給他,撥通了江煜的電話,對她笑了笑,“但那是演員的本分。”
算上今天,陳苒已經有六天沒有和江煜聯系了。江煜一個電話也沒有,而每回陳苒打給他,都是無人接聽。
因為公事在身,原先要指導陳苒做的物理實驗,也都交給另一位老師來做了。
那是江盈的班主任,那個喜歡江煜喜歡到現在都還沒有嫁人的女老師。
陳苒走出片場所在的教學樓,一路聽着電話裏的等待音,終于在一聲停頓之後,電話被接起來了。
“喂?”江煜那邊安靜得很。
陳苒的心停跳了一拍,冷冷哼了一聲,問,“江老師,你是不是忘記我了?”
不知為何江煜沉默了片刻,“沒忘。”
原本陳苒只是想挖苦他的沒音沒訊、沒心沒肺,不料到他居然回答得那麽認真,反而讓他有些接不住。一時戲谑他的話都沒了,陳苒撇撇嘴,問,“你在哪兒呢?還在北京啊?”
那頭久久都沒有說話,陳苒等了十幾秒鐘,等得心有些煩躁,裝成調笑的語氣,“怎麽?跑到拉薩去了不好交代?”
話音剛落,就聽見了醫院門診報號的聲音,陳苒心往上一提,皺眉道,“你在醫院?怎麽了?”
這會兒江煜終于開口道,“沒什麽。我明天早上的飛機回去。”
“真的?”陳苒沒有聽到後半句。
江煜回答,“真的。”不知道究竟是對哪個疑問的答案。
陳苒無意識地咬了一下嘴唇,竟不知要說什麽好了。
就在這個時候,江煜問,“那個重力實驗,邱老師教你做了嗎?”
“嗯,很簡單的實驗嘛。”陳苒踱步到一棵柳樹旁,拉扯着還沒有變得枯萎的枝條,發覺江煜的沉默,想了想,笑着問,“怎麽?想名正言順、正大光明地跟我在劇組接觸啊?”
江煜笑了一聲,“嗯,是。”
陳苒拉扯柳條的力度太大,一根脆弱的柳枝就這麽被他扯斷下來,他看着手裏的柳條,怔忪了片刻。
心裏某個想法一再盤旋輾轉,陳苒掙紮良久,無所謂地笑笑,說,“你來看也沒關系,反正有時是有學生跑來偷看的。盈盈偶爾也會來蹭,她跟莎莎玩得好。反正你也算是半個劇組的人,來沒人會管你的。”
似乎就是在等陳苒這句話,江煜很快就回答,“嗯,好。”
手上一松,陳苒看着柳條掉進池塘裏,他看着漂浮在睡眠上的枝條,這才不知道要如何是好。
不久後,劇組裏傳言了一件事,說何弋儒上回來《扶桑》劇組,是為了能夠出演影片中的一個角色。但陳稔以年齡不符的理由拒絕,兩人鬧了不快,何弋儒就負氣回北京了。
這事情不知道是什麽人探聽到的,劇組的人在私下裏議論紛紛,也有了對陳稔和陳苒不好的說法。其中不在乎是,他們故意聯合起來排斥何弋儒,連一個讓他向昔日情人悼念的機會都不給。
畢竟是底下人員的竊竊私語,道聽途說跑到陳苒耳朵裏來,只要不是當着他面說,或者背地裏讨論被他親耳聽到,他統統不想放在心上。
真正讓陳苒感到驚奇的是,何弋儒怎麽會看上這個角色?也許他和隋素在一起時,曾經看過這個劇本,但那畢竟是個反面角色——影片中方戍的父親,一個因為太過嚴厲苛責而逼得他離家出走的男人。
陳苒以為,他那麽愛隋素,就算是在隋素死後,他也更願意當那個對隋素有正面影響的人。
飾演方戍父親的那位演員姓檀,是位老戲骨,拍了三四十年的戲,在業界內也是泰鬥一樣的前輩,為人十分孤傲。
前年陳苒出演的話劇,就是這位檀先生擔主角,那會兒飚戲飚得過瘾,幾乎場場都是一票難求。一老一少也是那時結下了不解之緣。
檀先生進組的第一場戲就是跟陳苒的一場重戲,兩人一見面,他就對陳苒說,“要不是這戲你主演,我也不老遠地跑來!”
他是中德混血,如今還能看出當年風華絕代的跡象。像他這樣的相貌,本應該在熒幕上賺足自己的青春,然而他更喜歡舞臺,在三十幾歲時就轉到戲劇的路上去了,之後也鮮少接觸大熒幕。
在這一點來說,陳苒跟他多多少少有共通點,這也是遺世獨立如他會對陳苒格外關照的原因。
他這麽說陳苒并不覺得是客套話,對此陳苒笑着回答,“那麽這幾天就拜托了。”
檀先生歪過頭斜睨他分秒,指着他笑道,“你入戲了!”
話雖如此說,但這天的戲,卻着實令陳苒感到不安。
方家有兩個兒子,除了方戍,還有一個正在上高三的小兒子。
為了高考,方戍的弟弟承受了非常大的心理壓力,影片中每次方戍回家,鏡頭都會有他的弟弟在埋頭苦學的背影。
這一場戲,是高考失利的弟弟受到父親的責罵。
“你怎麽一點都不像你哥哥?!看看你哥,再看看你?我生你有什麽用?”做父親的高喊了一句,“你怎麽不去死?!”
方戍握緊了手裏的筷子,擡眼瞥向雙手捧着碗的弟弟,聲音哽在喉嚨裏,發不出來。
當晚,方戍的弟弟在自家陽臺,用汽油自焚了。
全家人都沒發覺,陽臺上火光缭繞,等到樓下鄰居朝樓上喊叫,他們才知道自家的小兒子已經被燒死了。
一連好幾天都在拍需要檀先生的所有戲份。
晚上陽臺起火這場戲被安排在倒數第二天,陳苒跟檀先生留到了最後,在樓下看到停機,也好醞釀最後一天的戲。
檀先生抱臂現在監視器後頭,直起腰時嘆了一聲,“真是作孽。”
陳苒望着遠處漸漸消掉的煙霧,心裏沉甸甸的,說不出話來。
他看向這場戲的導演——因為是遠景,陳稔把這邊交給了副導演,而董凝竹則在一旁看着。
“董導,這是真的嗎?”陳苒問。
知道他問的是這場戲跟隋素的真實經歷是否相似,董凝竹神情凝重地緩緩搖頭,只說,“我所知道的跟大家一樣,就是他和父母決裂了才辭職北漂,至于其他的……唉。”
“人都不在了,還議論人家生前過得多慘。”檀先生冷不丁在邊上說,“戲就是戲,沒那麽多好追究的。”
聞言陳苒一怔,看向同樣錯愕的董凝竹。董凝竹抱歉地笑道,“檀老師說的也确實是這麽個道理了。”
他們說話的時候,劇組的人也在收拾準備收工。董凝竹有一陣子沒見到陳苒了,難得檀先生也在,便邀請他們去喝茶。
檀先生不買這位香港導演的面子,稱晚上喝了茶不好睡覺,就不去了。
留下陳苒和他兩個人,他笑道,“去喝兩杯?”
陳苒知道他這麽說就不是去喝茶了。
拍了一整天氣氛凝重的戲,陳苒的心情很不好,但他擔心出了狀态明天不好繼續拍,只好謝絕。
董凝竹看了看他,也不怪他,點頭道,“那等過了這段再喝吧。”
“真不好意思了,到時算我賬上。”陳苒抱歉道。
他斜睨他一陣,戲谑道,“這麽有禮貌不像你啊。得了,我先走了,回去好好休息。”
肩膀被董凝竹拍了拍,陳苒望着他走掉,悄然吐了一口氣。
陳苒搖了搖頭,腦袋裏揮之不去的是隋素辭職以後離家北漂的原因。
他不知道原因。
從前以為一些毫不起眼的話不放在心上就會自然而然地記不住,但其實不是。
它們都留在腦海裏,等一個觸發,就活生生地重現,讓人不知道究竟是回憶還是臆想。
“我是一名高中教師。和年輕人呆在一起就不顯老。”
“哦。那你來讀書,原先的工作呢?”
“……先辭了。”
作者有話要說: 唔,高考失利被父親責罵然後自焚這件事,是老夫所知道的一件真事。故事裏的父親,是老夫父母都認識的人,自焚的男生是家中的獨生子,因為他父親一句“你怎麽不去死”真的就在自家陽臺上自焚了,也确實是深更半夜路人發現喊叫家裏人才知道的。
聽說這件事的時候,我以為那個少年的父母會離婚,但事實上是,他們在還能生育的年齡要了一個新的孩子,算算時間現在也要上高中了。
啊,這文負能量好多……
chapter 36
最後一個外景,是在一間半廢棄的工廠內的職工宿舍樓拍攝的。陳苒也是因為跟檀先生有一個外景才遠道而來。
他沒有想到江煜也在。
當陳苒準備乘坐保姆車離開片場時,他看到停在樹底下的江煜的車。那車在他走近前亮起了燈,陳苒望過去,見到坐在車裏的江煜。
也不知他來了多久,陳苒心突了一下,一時沒挪動腳步。
他身邊的周曉天和服裝也看到了江煜,服裝驚奇極了,“這不是做技術指導的江老師嗎?他怎麽大老遠跑到市郊來了?”
感受到周曉天緊張的目光,陳苒微微努了下嘴,聽到周曉天說,“呃,陳老師,你們先走?我和江老師有點兒事……”
“哦……”服裝拖着意味深長的調子。
陳苒淡然一笑,說,“那麽,我們先走了。”
坐進保姆車裏,卻沒有馬上走,陳苒拿出手機看了看黑暗的屏幕,一見到周曉天的來電就撇下其他人,兀自下了車。
江煜的車還停在原地,被路燈照得色澤陳舊。陳苒走近以後擡頭看了一眼路燈,随着工廠的廢棄,路燈也是無人問津,燈罩上積着厚厚的灰塵,所有被光照到的地方都顯得陰暗和肮髒。
陳苒在車外頭站了足足有一分鐘才坐進車裏,車內只有江煜一個人。
“還以為你要和周曉天約會。”陳苒把座椅靠背往後放,悠悠說道。
江煜并沒有開車,說,“她挺稱職的,事情分得很清。”
聽出江煜話外有話,陳苒在黑暗裏怔了怔,問,“你什麽時候來的?”
他的聲音聽起來格外冷淡,是從未有過的冷淡,“下午。”
心往上提了一下,陳苒裝出驚奇的語氣,坐起來,身影卻依舊藏在黑暗裏,“怎麽來了也不跟我說一聲?去了片場嗎?看了我拍戲?”
江煜語氣依舊淡得像一杯白開水,“嗯。事實上,昨天你們拍的棚內,我也去看了。但你太忙,也太認真,就沒休息。”
陳苒感到自己必須說點什麽才能抑制車裏的寂靜和因此突兀的心跳聲,他轉過身,尴尬地笑了笑,“對不起啊,我真沒顧上你。片場人太多了,我道歉,你想要什麽?我彌補。”
“陳苒。”江煜轉過頭,表情在光影之下顯得格外模糊,但輪廓卻清晰得像一尊雕塑,他說,“別再裝了。”
萬萬沒有想到他會這麽說,而且還是用這種語氣,陳苒頓時心裏就冒出一團無名火,臉上卻笑得疑惑而無辜,“你說什麽?我裝什麽了?”
“就像現在,你明明非常生氣,為什麽還要笑?”江煜毫不留情地說一個事實。
這麽一來,陳苒就不必再維持無謂的和平,他也板起了臉,“沒錯,我是很生氣。誰被人這麽說還能高興?好,現在我不笑了,你說說看,我裝什麽了?”
他這邊火燒燎原,江煜那兒還是波瀾不驚,他很平靜地說,“人有時候會因為一些原因,迫切地希望改變自己。他們效仿自己所希望成為的那個人,急于求成,最後丢了自己。你十八歲的時候是這樣無可厚非,但三十歲還這樣,陳苒,你要想想自己的問題。”
別人說他也就算了,陳苒沒有想到連江煜也這麽說。
陳苒皺起眉頭,道,“還真是喜歡說教。江煜,我不是你的學生。演員是我的職業,為了完成我的工作,我必須出賣自己的感情。你不懂,就少對我指手畫腳的。”
“你錯了,我從來不會主動去管我的學生這些問題,想成為什麽樣的人,是他們自己的事情。他們是自由的,但你不是。”他頓了頓,接着說,“我不是不能喜歡你,但是,你究竟是誰?真正的你,在哪裏?”
“不是不能喜歡我?”陳苒冷冷一笑,好像聽到了一個天方夜譚,“江煜,感情對你來說是可以自己控制能與不能的東西嗎?如果是這樣,你比我還會裝!我不過是為混口飯吃在演,你呢?你從頭到尾都在演!”
江煜身影一動,臉就暴露在了光線中,冷肅而決然的神情在灰暗的光下顯得很不真實,“你說什麽?”
陳苒并不覺得他沒有聽清楚或者沒聽明白,可是,江煜現在的樣子給他一種錯覺,讓陳苒覺得面前的他簡直就像在另外一個時空裏。
在那個叫做“過去”的時空裏。
這錯覺令陳苒的心一再發酸發痛,但怒火卻無法打消,委屈也卷土重來。
“你讓我确定自己是誰,然後才能喜歡我?”陳苒刻薄地說,“方戍不好嗎?溫柔、體貼,對任何人都無微不至,比麥卓如不知道要好多少倍。你當初能接受麥卓如,現在卻接受不了方戍嗎?”
不等江煜辯解,陳苒盯着他的眼睛,說,“因為你知道方戍究竟有多糟糕對不對?你讨厭他,永遠不可能喜歡他。——就像你恨你自己一樣。”
果不其然,這話讓江煜再說不出話來。他開始發抖,陳苒也看到了真相。
不知道沉默究竟持續了多久,呼吸和心跳都愈演愈烈。陳苒感覺自己的心落了千萬丈,只覺得太殘忍了,可他不知道殘忍的到底是人還是事,是他人還是自己。
他頹然坐着,低着頭啞聲道,“對不起。”
江煜沒有回答。
“那是真的嗎?”陳苒試探着問,“昨天的戲……”
“你走。”江煜打斷了他。
陳苒聽不出他聲音裏的愠意,似乎沒有愠意,有的是讓陳苒膽戰心驚的失望和絕望,它們都代為回答了陳苒的問題。
他張了張嘴巴,知道自己再說什麽都沒有用處。陳苒只得點點頭,轉身下了車。
江煜很快就把車開走了,陳苒站在樹下,這才注意到旁邊的樹葉。
南方的秋天到現在還沒有落葉,原本應該碧綠的樹葉也積了重重的灰,壓得葉子都耷拉着,輕輕一碰,就是一手的灰。
明明遠遠看起來是如此高大繁茂的樹木……
其實江煜的事情,學校裏但凡資格老一些的員工都知道。只不過校方只是提供場地和技術支持,沒有人看過劇本,而劇組也不會有人真的把方戍的原型和江煜聯系起來,所以,才沒有人想過那些事。
江煜畢業後來到本地任教,實習期間就跟自己在大學裏的女朋友結婚,但因為女方工作問題,兩人一直分隔兩地。
他曾經有個弟弟。跟哥哥比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