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7)
不及待的炙熱深吻。宿碧困意消退後,想起他這些日子早出晚歸,忍不住有些撒嬌意味的伸出雙臂搭在他頸後。
不知過了多久宋懷靳才抱着她沒入倒滿熱水的浴缸裏,宿碧被熱水蒸騰的昏昏欲睡,等兩人都收拾妥當,宋懷靳又把人抱到床上去,宿碧順勢便滾進被子裏将自己裹住,困倦的嘆了一聲。
明早起來還有的忙。但或許因為今晚溫香軟玉在懷,他就大概有些體會到“從此君王不早朝”的意境。
今晚摟着她安安穩穩睡一覺也不錯。
宿碧卻忽然在這時轉過頭來看他,眼睛眨了眨,看得出還有些困意。
他挑眉,“怎麽了。”
“有人說……最近洪城要設英租界,這件事你知道嗎?”他行商,整日與人交際,消息肯定比她們靈通些。
宋懷靳沒想到她想說的是這個,動作頓了頓,問她,“聽誰說的?”
“學校裏一個女前輩,說是從立華大學的文學社那裏得來的消息。”
他半靠在床頭,若有所思微微側過臉垂眼看着她,忽然又伸手捏了捏她的臉,“半真半假,但這事成不了。”
語氣雖然漫不經心,卻很篤定。
宿碧覺得他能讓人無端信服,但好奇心驅使,還是忍不住忍着困意問原因。
“三言兩語說不清,不過租界不是割地,成與不成都是你情我願。所以,”他看着她,叮囑,“如果有人要針對此事大作文章,不管是什麽,你都不要參與。”
宿碧遲疑道,“你情我願?”
宋懷靳簡單解釋幾句,既然說了便又多提幾句,“只要擁有土地的人不願意給,也只能無疾而終。至于該怎麽做,那是我該操心的事。你只記得不要參與,免得被存心攪局的人利用。”
雖然宋懷靳告訴她的事與她以往的認知有些出入,但明白過來宿碧便點點頭答應他。他總不會害自己。而且如果真像他所說,那的确是應該由這些手握土地的人出面應對與周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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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到這又不由得想起來周歡白天說過的話,心裏隐隐有些擔憂。
但問清想問的,困意便又重新湧上來,她只覺得眼皮子有千斤重,沒一會眼睛便合上,嘴裏還含糊不清呢喃一句什麽。
……
早晨她起床下樓時宋懷靳少見的還沒走,正站在沙發旁接聽電話,大半時候大概只是聽電話那頭的人說,他只是簡短的應幾個字。
挂了電話轉過身,正好看見已經穿戴整齊的宿碧走向餐廳。宋懷靳也跟着走過去,坐下後喝一口咖啡才說道,“今晚在崇安飯店有個晚宴,要不要跟我一起去?”
“晚宴?”
“嗯。”
宿碧猶豫片刻,問他,“……會不會又要跳舞?”
宋懷靳放下咖啡杯,擡眼看着她笑道,“怕什麽,那天不是教過你了。”
不提還好,一提宿碧就覺得臉燒起來,忍不住反駁,“你那個也能叫做教人跳舞嗎?”
“怎麽不能?”他動作慢條斯理,“我記得我那天晚上可是盡心盡力。”
盡心盡力四個字從他口中說出來跟別的字詞好像沒什麽不同,卻又讓人覺得不懷好意。宿碧被堵的說不過他,抿着嘴唇氣悶的埋頭吃東西。
将人逗弄夠了,他才慢悠悠說道,“不想跳就不必跳,沒人敢勉強你。”
宿碧故意說,“我又沒說要去。”
“別人都有太太或女伴陪在身邊,你忍心讓我一個人形單影只?”
他這麽一說,宿碧卻想起在孔雀廳時許多女人對他投去的目光,其中好幾個還上前去搭話。
宿碧看他一眼,沒說話,眼神卻足以讓宋懷靳明白她心裏真實打算。他氣定神閑的笑了笑,“穿旗袍來吧。”
他說穿旗袍就穿旗袍?
宿碧站在鏡子前默默打量自己穿着旗袍的身影,心裏忍不住故意跟他唱反調,最後卻還是穿了旗袍。默默腹诽他早上在早餐時說的話,一邊将頭發挽起來,用簡單珠釵固定。她盯着鏡子裏想了想,又擡手把挂在脖子上的戒指取下戴在手指上。
最後往耳朵上挂一對玉墜,再細心描眉塗唇。
榮媽敲門進來,笑道,“少夫人,先生的車在外面等着了。”
她收好東西,擡頭應一聲,“好,就來。”
到樓下時楊叔打開車門,宋懷靳正坐在後面,腿上放幾頁紙張。見車門打開,他側頭擡眼看過去,一身鵝黃色旗袍的宿碧正好坐進來,耳垂上挂着的玉墜輕輕搖晃。
他忍不住擡手碰了碰她左耳耳墜,手又滑到她後頸握住摩挲,“怎麽不再加一件披肩。”
宿碧覺得癢便躲了躲,“…天氣都暖和起來了,哪裏還用披肩。”
宋懷靳笑一聲,收回手沒再說什麽。一路上車裏只能聽見他翻動紙張的動靜,宿碧不想打擾他,便靠在車窗邊出神。
等到了崇安飯店,侍應生過來打開門,宿碧拿着包下車,挽住身旁男人的手臂,兩人一齊從門口走進去,剛踏進大廳便受到不少目光的注視。好奇、探尋、熱切,都有。
她不習慣衆人這樣集中的視線,只能盡力去忽視。
最先迎上來的是宋遠,宿碧沒想到他也在,回過神叫了聲二叔。宋遠笑着應一聲,讓他們往宴席那邊去。一路越過無數精致小巧圓桌,有些已坐滿了人,有些還空空如也。
“給宋家留的最前的位置。”宋遠沒回頭,對身側的侄子說道。
宋懷靳只微微一笑,沒說話。
等他們三人落座,侍應生便立即上前将酒杯一一擺好,将紅酒開瓶。宋懷靳漫不經心看一眼酒瓶上的标簽,目光冷漠移開,輕笑一聲,“這麽多桌客人,他是下了血本。”
宋遠意味深長道,“你當每桌都一樣,他怎麽可能這麽大方。”
宋懷靳一挑眉,不置可否随意點了點頭,接着轉頭問宿碧,“想不想喝酒?不喝就換別的。”
☆、第 40 章
“只是一杯應該可以的。”
他嗯一聲, “別喝醉了。”
宿碧點點頭。
三人只得了短暫的清靜。本就不知多少人盯着這一桌,人一出現自然按捺不住。宋家在洪城不算底蘊多麽深厚, 但用“後來者居上”這一句話形容卻很貼切。
宴會是謝家做東邀請,按理來說也該他們首先去招待來的客人。謝常庾倒也沒讓人久等,從侍應生手裏拿一杯酒便走過去, 笑眯眯招呼道,“宋少來了?我剛才還跟你二叔問你多久到呢。”
宋懷靳跟宋遠都站起身來, 宿碧也默默起身,站在宋懷靳身邊但笑不語。
“接我太太,所以晚二叔一步。”伸手不打笑臉人。宋懷靳微微一笑, 鏡片後目光不冷不熱, 語氣也是淡淡的, 卻看似客氣, 讓人抓不出錯處。
謝常庾适時露出驚訝恍然神色,看向宿碧,“這位是宋太太?”
宿碧便微微一笑道一句你好, 宋遠和宋懷靳都不大熱切,她也只需要把握成這種不冷不熱的态度吧?
“宋少好福氣, 有這樣一位漂亮的太太。”
宋懷靳淡淡笑了笑, 不置可否。于是這一句恭維也只得了宿碧一句“您過獎了”, 謝常庾心裏幾乎要咬牙切齒。
夫妻兩個都給他這樣的臉色……
宋懷靳的太太看着年紀不大,看上去倒也不像個尋常小姑娘一樣好拿捏。
他也沒有再繞彎子的心情,轉了轉手裏捏着的兩枚文玩核桃,笑了笑說道, “是這樣,我有一位洋人朋友,聽說北成紗廠的宋老板年輕有為,又是美國學校畢業,便起了結交心思,不知宋少肯不肯賞臉?”
“謝老板好心做介紹人,我當然沒有拒絕的道理。”
謝常庾朗聲笑幾聲,點點頭,“好好,那就好。那你們先坐,我去跟他說一聲。”說完又看着宋遠,“宋二當家也一起聊一聊?”
“叫什麽宋二當家,”宋遠擺擺手,“我向來不管事,宋家家業也不在國內,唯獨北成一份産業都是我侄子的手筆罷了。”
“說雖如此,一句稱呼還是要的。宋二當家可別妄自菲薄。”
由于宿青山對商業涉獵少、即便涉獵也不讓她參與的緣故,宿碧對這些行商的東西實在不了解。這會看兩個人打太極似的你來我往,不禁覺得有些好笑,但又不能真的笑,于是表面上看着宋太太依舊端莊大方的坐在一邊。
只是拿起杯子喝酒時嘴角彎了彎。宋懷靳往後靠時餘光正好不經意瞥見,本來早被謝常庾弄得不耐煩,此刻心裏也啞然失笑。
等謝常庾再次出現時身後跟着一個拿煙鬥的洋人和一個西裝革履的中國男人,洋人穿着十分考究,嘴唇周圍留着不長的胡子。走近了也不先搭話,氣定神閑等着謝常庾介紹。
“這位是理查德先生。”對這洋人的介紹只有一句,點到為止。接着謝常庾笑着對理查德說道,“這兩位是宋二當家,這位是北成紗廠的宋老板。他身旁那位是他的太太。”
理查德的目光多在宿碧身上停頓了一秒才移開,開口說道,“宋老板年輕有為。”說完目光下意識看向身旁的翻譯。
宋懷靳神色淡淡,擡手示意那位翻譯先生,後者噤了聲。
“原來在理查德先生眼中,宋某這樣的就能算得上年輕有為。”他微微颔首笑了笑,風度翩翩,“那實在過獎。”
他直接說的英文,語速不快不慢,顯得從容不迫。
宿碧一直記得宋懷靳說英文時很好聽,那部電影的名字她沒忘,更難忘的是那天街上他緩緩念出英文時低沉的嗓音。今天再聽他說語氣則全然不同,仿佛又看到第一回在劇場碰見的他。
一只手插在褲袋站在那裏,眼神淡漠。
理查德盯着面前的人,雙眼眯起來打量他神色,“你……”聽得出正克制着情緒,末了輕輕冷哼一聲,事情沒辦成,還沒到撕破臉的時候。
宋遠在一旁笑眯眯站着,仿佛自己是個徹底的局外人。
謝常庾立刻打圓場,“理查德先生先請坐,待會還有節目可以欣賞。”說完又說,“你們先聊,我去招呼招呼其他人。”
謝常庾走後,等理查德坐下,他身後的翻譯便走也不是坐也不是,有些尴尬無措的站在原地。宿碧稍一聯想剛才宋懷靳的反應,餘光繞過在場幾人一圈,溫和的沖他笑笑,“你去旁邊休息吧。”
翻譯看一眼理查德,發現後者不發一言即默認的意思,如獲大赦的抹汗走了。
“宋太太,也懂,英文?”理查德意味不明的笑了笑,中文說的磕磕絆絆并不标準,兩三字一個停頓的說出來。
故意用中文問她,故意問她會不會英文……宿碧故意大方一笑,搖頭否認道,“不,我不懂英文,最近才剛開始學。但我先生的英文很好,我想有了他,翻譯先生就沒有用武之地了。”
說完又問,“理查德先生也懂中文嗎?”
宿碧說這話時看向宋懷靳,明眼人都知道這是想請他翻譯的意思了。
宋懷靳幾乎要忍不住笑,桌下原本搭在腿上的手不動聲色去握她的,一碰才知道她手心微微濡濕。哦,原來并不像表面上那樣鎮定。
宿碧心裏的确有些忐忑,不過不好瞪他,只能暗暗捏他手指一下。
理查德确實聽不太懂中文,至少宿碧前面長長的一句他沒怎麽聽懂,但後面“也懂中文”那句的意思他明白,眼看宋懷靳就要将那句話翻譯給他聽,他臉上微微漲紅變了顏色。
“不必,我聽懂了。”聲調蹩腳,聽起來有些滑稽。
宿碧微微一笑作為回應。
過了一小會,理查德短而急促的說了一句英文,接着便站起身離開座位。等他走遠了宿碧才稍稍松懈下來。
“他幹什麽去了?”
宋遠笑了笑,“人有三急。”
“……這麽對他沒關系嗎?”她有些不放心。
宋懷靳捏了捏她右手,“剛才膽子不是挺大的?”
宿碧回道,“……我是狐假虎威。”
聞言,宋遠點評,“不錯不錯,還沒見過你這一面。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半點不怯場。”
“不怯場?”宋懷靳笑了笑揭穿,“誰手心都出了汗。”
宋遠聽了悶笑。
宋懷靳想了想,幹脆喂她一顆定心丸,“放心,他求我們辦事,但不可能答應。只是讓他吃點苦頭。”說着微微一笑,笑意不達眼底,“可不是所有人都像謝常庾那麽蠢。”
……
“算什麽東西?”理查德一腳踢翻走廊盡頭作為擺設的花盆,“我?學中文?中國人也配?!”
有飯店侍應生聽見這聲不小的動靜,吓了一跳趕緊小跑過來,等看清一片狼藉時也認出這位“罪魁禍首”正是謝老板今日請來的貴客。貴客,有多金貴?總之不是他這等無名小卒能抱怨的,花盆被踢壞還要一副笑臉湊上去,“先生,出了什麽事情嗎?”
理查德恍若未聞,冷着臉徑直走了。
“先生?”侍應生又遲疑着喊道。
那道身影依舊沒停,走過拐角時微微側過臉,冷冷瞥他一眼,嘴角譏諷又倨傲的勾了勾。侍應生便默默低下頭不敢再說話。等人走遠了才蹲下身,一邊收拾碎片一邊咬牙切齒罵道,“這些洋鬼子……”
“理查德先生,你差點就錯過這個節目了。”等人回來,宋遠皮笑肉不笑的看向理查德,下巴朝舞臺方向揚了揚示意他看過去。
臺上穿旗袍的女郎是洪城有名的交際花,歌喉婉轉動聽。
理查德目光有些陰沉,他大概是扯出一個笑容,嘴唇周圍的胡子跟着一起動了動,“臺上的女人嘛,在我看來沒有宋太太一半美麗。”
宿碧只隐隐察覺出理查德的語氣有些陰陽怪氣,但因為這一句他直接說的英文,所以她并不能明白其中的意思。
她沒想到宋懷靳忽然就沉了臉色,目光冷下來。
怎麽了?
不知宋懷靳說了句什麽,理查德的臉色變得更難看。末了仿佛還覺得不夠,宋懷靳又道,“這就是你們求人的态度?”
理查德猛地站起身,身後椅子轟一聲後退吸引了衆人目光。
“求你們?”他冷笑幾聲,目光惡狠狠的逡巡一圈,又低聲說了幾句什麽,但想也不會是什麽好話。
謝常庾倒是很快又過來,急忙又要打圓場,可惜這回貴客不肯再給面子,轉身便走,攔都攔不住。
見狀謝常庾反倒不追了,他步子一頓,轉過身壓抑着怒氣道,“宋少這是什麽意思?”
“這個英國人對我妻子出言不遜,怎麽,謝老板要勸宋某息事寧人?”宋懷靳将高腳杯放在桌上再往裏一推,碰上紅酒瓶發出利落清脆的響聲。
謝常庾險些被他面色弄的反倒穩不住神色來,心裏暗恨不已,不過是個不到而立的年輕人,一個後生也敢這樣不給他面子……
“宋少,”他皮笑肉不笑,“你不可能不清楚今日理查德先生來的用意。”
“這是自然。”宋懷靳往後一靠,雖然坐着氣勢卻不輸半分,不鹹不淡道,“誰能有謝老板大手筆,宴請洪城多少商界人士,只為這一件事做陪襯。”
“你既然知道,為何還……”
“謝老板。”沒再等他說完,宋懷靳直接便打斷,不緊不慢站起身,“我之前托人轉達,謝老板大概沒當一回事。”
宋懷靳沒打算回避衆人,聲音足夠大半個大廳的人聽見。
他淡淡一笑,“宋某說過,将地租給英國人這事,絕不可能。”
作者有話要說: 大家中秋節快樂!
評論今天會掉落紅包哦
☆、第 41 章
宋懷靳會當衆下他面子, 這件事謝常庾無論如何也沒想到。
謝家做面粉生意,在洪城行商的人裏算是很有臉面的, 平常往來時各家都客氣幾分。宋家是什麽?橫插一腳,宋懷靳按理說來還算他晚輩!
卻用“絕不可能”四個字回敬他。
“宋老板。”他沒力氣再僞裝一副笑臉,“一個晚輩, 話可不能說的太滿!更何況那地不算你的,是你二叔宋遠所有, 怎麽,難道你不将你長輩放在眼裏,要越俎代庖插手來處置那二十畝地?”
宋懷靳挑眉, 敷衍點點頭。謝常庾這人, 臨到頭卻還是只敢指桑罵槐, 恐怕說他不敬重長輩宋遠是假, 不敬重他謝常庾才是真吧?
“謝老板,你我都是商人。商人嘛,”宋懷靳微微一笑, “只肯唯利是圖,從沒有聽過生意場上晚輩謙讓長輩的道理。另外, 這二十畝地的确不歸我所有, 但我二叔已交給我全權打理, 要是消息再來晚些,保不準地契上都已寫上我宋某的大名。”
謝常庾胸膛起起伏伏,冷笑一聲,“你這話也是對在場所有人說的?”
這是要拉所有人下水, 讓宋家與所有人為敵?宋遠咂舌。
“對事不對人,謝老板。”這聲謝老板喊的意味深長。此時大廳裏歌舞聲早已停了,衆人也從面面相觑中回神,緊緊盯着前方相對而立的兩人。在場人裏只有極少的幾個手裏握着的地與這回英國人想要的租界有關,別的只當是看熱鬧。
宋懷靳這話一出,大廳裏更安靜了。
事已至此,就沒有再粉飾太平的道理。宋家謝家今日總要分個強弱勝負。
“知情的人,清楚租界是怎麽一回事,不過你情我願而已。但民衆可不會這麽簡單就放過我們。謝老板的地被你自己開墾無度糟蹋了要急着出手,也不能拉着其他人下水吧?”宋遠被侄子帶着涼意的眼神看一眼,終于不好意思厚着臉皮作壁上觀。
這話一出口四周頓時議論紛紛。
“宋二當家,你這話對也不對。地租給英國人,他們可是要給錢的,賺錢的事誰不做?剛才宋老板不是還說商人唯利是圖來着?”
宋懷靳微微側身,看了身後忽然出聲的那人一眼,驀地笑了,“那也要看是跟誰做生意。”
說着環視四周,笑道,“辦法是有,就看各位肯不肯賞臉。”
…
“累了?”
宿碧半夢半醒時聽見他在自己耳邊低聲問,迷迷糊糊睜眼唔了一聲,車窗外掠過些融進沉沉夜色的彩燈。
她清醒了些,不明白為什麽腦子裏明明亂七八糟卻依然睡得着,竟然就靠在他肩上睡過去了。宿碧坐直身子,還有些茫然,“到家了嗎?”
宋懷靳嗯一聲,“快了。”
于是宿碧默默往後靠在椅背上,眨眨眼驅趕睡意。
“……租界的事情,會不順利嗎?”過了會她遲疑着問。
他笑一聲,側回過頭看她,“信不過我?”
宿碧搖搖頭。
這個回答算是讓他滿意。宋懷靳淡淡看向窗外,屈指在一旁随意點了點,“放心吧。”
……
屋裏留聲機放着歌,陳家姐弟兩個如往常一樣不時一同吃頓飯聊幾句。這回是陳水章背着畫板來陳仙瑤住的小洋樓,飯還沒好,他就擺好畫板望着窗外随意畫畫。
“诶,對了。”陳仙瑤想到什麽,饒有興趣轉過身來問弟弟,“你上回問我女校制服的事情,我當時竟忘了問你。你打聽這個做什麽?”
手一頓,陳水章含糊道,“…沒什麽,街上看見,就好奇随口一問。”
陳仙瑤捂嘴笑起來,風月場裏摸爬滾打的女人,又怎會看不懂一個小愣頭青?
“你別騙我,從實招來。有喜歡的人了?育英的女學生?”
“沒有!我——”陳水章當即便否認,轉而想想又覺得沒什麽,于是只澄清道,“不是喜歡的人,只是覺得她給我許多作畫的靈感,我想讓她做我的模特。”
“那人家答應了沒有?”
“……沒有。”倒沒有多少失落。陳仙瑤覺得驚奇,便多問幾句,窗邊少年默默收拾雜亂的顏料,回答道,“總不能給別人添不必要的麻煩。”
陳仙瑤若有所思點點頭,倏爾笑了。若他身上真有什麽好的變化,那結識些陌生人也沒什麽壞處,大不了她再替他多提防點。
她就這麽一個弟弟,不想讓人給帶壞了。最好能謀一份體面職業,姐弟兩個裏面總有一個要出人頭地,她自己沒得指望了,陳水章卻才剛學成歸國,未來無限可能。
想到這陳仙瑤笑了笑,随手拿起繡繃有一搭沒一搭的,慢悠悠穿針引線,“怎麽搞的,男人們都喜歡女學生不成。”
陳水章一頭霧水,擡頭重複一個字,“都?”
“是呀。”她撇撇嘴,“杜紅音你知不知道?有人傳她喜歡宋少,結果宋少有一位太太,人家是乖乖巧巧一個女學生。啊,對了,他太太也是育英的。”說完陳仙瑤忍不住放低聲音嘀咕一句,“還以為要上趕着做小呢,沒想到這麽快轉投他人懷抱。”
杜什麽的,還有宋少,陳水章對這些名字都陌生的很,知道姐姐喜歡無事做時随口聊些閑話,也沒在意。
這時忽的起一陣風,窗戶又正好大開着,陳水章畫冊裏好些畫稿被吹起來,紛紛揚揚撒了一地。
“怎麽不知道拿個東西壓着?”話雖像抱怨一樣說着,卻也起身幫着一塊撿。陳仙瑤不懂畫,整日說“我有個畫畫極好的弟弟”也是出于為陳水章驕傲的心态罷了,如果不是手裏這幅畫裏的人實在眼熟,她也不會停下來仔細端詳。
陳仙瑤見過不少穿旗袍的女人,妩媚的豐腴的,太多太多,卻幾乎少見這種仿佛新鮮的氤氲水汽的風韻,亭亭玉立站着,身上卻又有掩蓋不住的少女氣質。
烏發杏眼菱唇,唇角微微上翹着,臉白皙素淨。
這人她只見過一次。是宋懷靳婚禮時的主角,她剛才口中的“宋太太”。
陳水章看清她手裏拿着的那張畫紙,吓了一跳,伸手就想将畫給拿回來,“姐——”
陳仙瑤手往後縮了縮,擡頭看過去,淡淡問道,“你喜歡的人是她?”
“姐,我說了不是喜歡。”陳水章分辨不出她喜怒,有些忐忑。
陳仙瑤站起身來,又低頭打量一眼畫紙,“……這畫她知不知道?”
“……不知道。”
“什麽時候畫的?”
陳水章答,“還在上海的時候,在孔雀廳碰見了……那之後畫的。”
“孔雀廳?”陳仙瑤倒沒想到還有這麽一回事,而孔雀廳這樣的交際場所她當然知道,于是問他,“你去孔雀廳做什麽?”
“幾個朋友約我同去。”
陳仙瑤意識到再這麽說下去就跑了題,幹脆将那些個狐朋狗友的事放一放,回到重點上,“你知不知道她是誰?”
他當然不知道,她不肯說。
見人搖頭,陳仙瑤有些氣笑了,“那你知不知道她已經結婚了?”
她本打算用這事打消弟弟一切念頭,誰知他竟然點頭了!
“你知道?”
陳水章神色複雜的随手揉亂了頭發,“她告訴我的。”
陳仙瑤氣的想将畫扔到他臉上!“你知道?你知道還這樣心心念念的?知道她結婚了還問我她是哪所學校?怎麽,要去找她?你做什麽,上趕着一個結了婚的女人?”她恨不得罵醒他,但又不舍得說更重的話。
“我只是想畫人像!最後她拒絕了我,我也沒想再提這回事了。”陳水章想了想又解釋,“我真的不是——反正不是你想的那樣!”
陳仙瑤深深呼出一口氣,“你來洪城之後,見過她沒有?”
“……見過。”
“幾次?”
“兩次。”
怎麽見的,哪裏見的,做了什麽,她不想再追究。只是認真嚴肅看着他,“那我問你,如果你真的不喜歡她,也不想着再給她畫像,那我讓你從此以後不能再見她,你做得到嗎?”
陳水章愕然,“為什麽?”
“你知不知道她是誰的太太?”
“跟她是誰的太太有什麽關系?結了婚就不能跟別的人來往了嗎?”
“這裏是中國,跟你留洋的做派不一樣。如果将來這些事被有心人利用,會鬧出多少麻煩沒人能知道。”她将畫放回桌上,“更何況她是宋太太,宋懷靳不是個簡單的。”
他人來洪城沒多久,可洪城勢力早開始慢慢洗牌了。若說裏頭沒他的手筆,誰信?
陳水章愣在原地,宋太太……宋懷靳……就是姐姐之前提到的那個?
“做得到嗎?”
他怔怔擡頭,悵然若失,半晌揉了揉頭發,“……嗯。”
陳仙瑤心裏也不是滋味,“畫只有這一張?”
陳水章點頭。
她也不舍得再逼他将畫銷毀,最終只說,“畫記得收好,記得以後不要再拿出來。”
……
宿碧将報紙握在手裏時才有了些實感,前兩天她都把這件事給忘了。
“雖然這個報刊名氣不大,但也不是什麽人的文章都能在上面發表的。”鄭秀寧笑了笑繼續說道,“往後你有什麽文章都可以拿給我,我幫你看看,可以的話就再發表。”
宿碧心裏很高興也很感激,“謝謝老師。”
“謝什麽。”鄭秀寧擺擺手,又打開上鎖的抽屜,從裏面拿出單薄的信封,“這是稿費。雖然少,但是你自己寫字所得,意義遠比金錢本身來得重要。”
宿碧伸手将信封接過來,再次鄭重道了謝。
教室在二樓,宿碧沿着走廊走到樓梯口,兩個女生談話正投入,于是其中一個直直撞了上來。所幸宿碧避的及時,只輕輕撞了一下,不算太疼,眼看那女生踉跄後退兩步她還下意識伸手扶了扶。
“沒事吧?”
那女生聽了,嘴角往下撇了撇,擡頭正要說什麽,看清面前人模樣時愣了愣,有些不自然的咳嗽一聲,“沒、沒事。”
她旁邊同伴反而按捺不住,“怎麽搞的?走路都不看路嗎?”
宿碧皺了皺眉,雖然對方有些不講理,但她也不想争論個臉紅脖子粗,因此只是說道,“雖然不小心撞着,雙方都有責任,但也希望你們下回談話時也注意注意前面有沒有人。”
那人還要說什麽,卻被旁邊的人一把拉住,“快別說了。”說完又看着宿碧,“是我不太小心,同學你去上課吧。”
宿碧覺得有些怪怪的,畢竟剛才這人神情變化她都看在眼裏。不過既然對方都這麽說了,她便點點頭,往樓梯上走。
走到拐角時,她突然聽見底下傳來一聲,“你攔我做什麽?你什麽時候是這種軟弱的性子。”
宿碧腳步一頓,按捺不住好奇與疑惑,微微又往下退了兩步。
“你知道什麽……我聽…說了,她可是宋太太……宋…你知不知道?”隔得不算近,宿碧聽的模模糊糊。
“都結婚了?可沒看出來……”另一人一聲驚呼。
“這哪裏是重點……”
☆、第 42 章
兩人說着話走遠。
宿碧愣在原地, 片刻後回過神,抿了抿嘴繼續往教室走去。
剛坐回座位, 不遠處跟別人一起說話的周歡就看見了她,很快走回來坐在位置上湊近,神情有些幽怨, “阿碧你也太不夠意思了吧?都沒告訴我們你已經結婚了。”
果然許多人都知道了。宿碧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釋道,“我只是覺得……平日大家都是同學, 在一起一同念書,這樣的事不說也沒什麽吧?”
“朋友之間不都想着相互了解嗎。”周歡笑了笑,“況且育英裏也不是沒有已婚的女學生, 你不必顧忌什麽的, 現在社會早不同了, 多的是女性在外露面。”
宿碧點點頭, 想了想還是歉意的笑了笑道,“我不是有意瞞你的。”
兩人笑着說幾句,周歡也沒提更多有關她結婚的事, 也沒問更多隐私與細節。宿碧松了口氣,覺得這樣挺好, 朋友相處總不好逾越距離問的太多, 她不會主動問起周歡的私事, 相反周歡也同樣如此的話她也覺得輕松。
她不太習慣将婚姻、丈夫這類事情挂在嘴上與人分享。
周歡這才注意到她帶回來的一卷報紙,問道,“這是什麽報?”說着便翻看起來。
“中青日報。”宿碧打算将這件事與周歡分享,笑了笑正要伸手将夾在報紙裏的信封拿出來, 周歡卻忽然說道,“阿碧,你也還在關注英租界的事?”
宿碧一時沒反應過來,“什麽?”說着低頭朝周歡指着的報紙一角看過去。
不大不小的版面報道了洪城可能劃分英租界的事。
宿碧想了想,租界這事牽扯不少人,更多消息細節不論是北洋政府還是有關人士都不曾往外透露,宋懷靳也叮囑她不要随意透露給他人,所以對于周歡這事她并不好說,但周歡對此事情緒很大,她覺得應該提醒和勸解。
“其實……北洋政府放出風聲以後,卻也沒什麽後續了。這事還沒成定局,你不要太沖動。況且租界與割地并非一回事……”
她話沒說完便被周歡打斷,後者皺眉看着她,“等成定局就晚了!難道我們能眼睜睜看英國人占有我們土地?”
“如果真是這樣,其他更能說得上話的人也不會坐以待斃。”
周歡輕蔑不屑的冷笑一聲,“他們?指望他們是傻子才會做的事,得我們自己去鬥争才行。”
“你們預備做什麽?”宿碧心裏有不好的預感,上回周歡說話就只說一半,不肯再告訴她。
“阿碧,我告訴你是相信你。”周歡壓低聲音,緊緊的盯着宿碧,“我們預備上街游行,你要不要加入我們?”
游行?宿碧一愣。
她不知道接下來宋懷靳預備如何與英國人、還有那些與他意見相悖的人周旋,但是她有預感,如果有人上街游行……一定不會造成什麽好的局面。
心跳的厲害,宿碧聲音也放得很低,她搖搖頭看着周歡,“如果游行……政府和警察局不會放過學生們的。”
“你害怕了?”周歡步步緊逼。
宿碧有些着急,她不知道該如何勸說,最後破罐破摔,“不是害怕。你相信我,洪城最後肯定不會同意将地劃給英國人的,這是租界,不是割地。若是洪城那些有地的人不會同意,英國人是沒辦法的。”
周歡抿着嘴唇忽然沉默了,片刻後忽然問,“這事是不是和宋家有關?你怕連累宋家的利益是不是?”
宿碧怔住,愣愣的看着她。
“你為什麽會想到這……”
“只有我們游行,才會有更多的人加入我們一起反抗。”周歡笑了笑,“如果你沒有像我說的那樣想,就跟我們一起游行。”
宿碧眉頭皺着,心裏一片複雜。從某種程度來說,她的确是為了宋家,為了宋懷靳阻止游行,因為她不清楚游行是否會給談判帶來影響,因為她清楚宋懷靳在力圖聯合各家拒不配合。
可這不是她一己私欲。
宿碧微微側過身沒再看周歡,盯着面前虛無一點一言不發。這已經是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心裏其實也因為周歡那句話有些不舒服。
周歡死死盯着宿碧的側臉,半晌才道,“就是因為有這種唯利是圖的人與軟弱政府勾結,才會把東西給列強拱手送上——”
“并不是這樣!”宿碧急了,隐隐有些生氣,她嚴肅的看着周歡,“能告訴你的,我都說了,如果你還想揣測我軟弱自私,我也不辯解。我只最後再說一句,租界是洋人給錢租我們的地,并非強占,那些手握土地的人也不會妥協。”
會不會妥協,誰知道呢?周歡心裏冷笑一聲。
一場談話不歡而散。
“怎麽回事?不來?”孟雨書有些氣急敗壞。
孫山安撫了衆人,又重新跟周歡确認一遍,後者臉色不大好,“再問多少次答案也是一樣,她還想阻止我們。”
“沒想到……”孫山神情晦澀,孟雨書看他一眼,将他未說出口話裏的含義接下去,輕哼一聲,“才女?就這樣的骨氣和膽量。”
有人問道,“那現在該怎麽辦?得更多像她這樣身份特別的人加入,這場游行才能更引人關注。”
孟雨書冷笑,“沒她難道就不行?”
“現在是嘴上争辯的時候?”周歡有些急躁的來回踱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