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8)
末了道,“這事我再想辦法,別的你們都安排好了沒有?”
“東西昨天都印刷好了。大家最近明面上說的少,其實只是缺少一個捅破窗戶紙的人罷了,只要我們開這個頭,不怕沒人加入。”
衆人臉色這才稍微緩和了些。
忽然有鞋跟叩在地面的清晰響聲傳來,由遠及近,這人走的不急不緩。幾人聽見動靜有些警覺的回頭看過去,一道高挑纖瘦的身影出現在視野中。
等看清來人面容,衆人又都齊齊看向周歡。
稀稀落落的聲音響起來,“……周校長。”
等大家都喊出這三個字,周歡才笑起來,“周校長。”
周芸淡淡颔首,“馬上靜校了,怎麽還不走?”
“這就走。”周歡笑答,接着轉過身對身後一衆同學說道,“明天見。”
“明天見!”大家紛紛互相道別後,步伐匆匆的離開。周歡笑容不變,看了周芸一眼,抱緊懷裏的書邁開步子,慢慢沿着走廊消失在拐角處。
等人不見了,周芸才收回目光,雙手環抱繼續慢悠悠巡視校園。
……
楊叔将車停在門口,宿碧抱着書剛下車,就看見榮媽步履匆匆的小跑出來,還沒跑到跟前就先急急忙忙喊了一聲“少夫人”。
宿碧心裏湧現不好的預感,手指攥緊書本邊沿,“怎麽了?”
“宿宅那邊忽然來消息說,老先生忽然暈倒,撞着樓梯扶手流了不少血——”
聽到一半宿碧身子就忍不住晃了晃,再聽見“流血”二字,“……人在哪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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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山醫院。”
宿碧聞言想也沒想就把書往榮媽懷裏一放,反身又坐進車裏,語氣急促道,“楊叔,送我回宿宅!”
一路上宿碧心急如焚,不斷催楊叔再開快些。楊叔只得安慰道,“少夫人別擔心,宿老先生一定沒事。”
宿碧無意識點點頭,實際卻已聽不進去安慰的話了。暈倒?好好地怎麽會忽然暈倒?還撞傷流了血……她腦海裏浮現醫生告訴自己的話,手情不自禁抓着裙擺攥緊了,墨色布料在手指間皺成一團。
一路上宿碧都無比煎熬。
好不容易到了醫院,車剛停下她便推開車門下了車,許媽早等在醫院大門口,看見人便幾步迎上去。門外臺階上站着身穿學生裝的少女,幾縷發絲從梳的規整的鬓角掉了出來,随着她急促呼吸飄蕩起伏。
宿碧白着臉問,“許媽……爺爺呢?”
“老爺在病房裏。”許媽抹了把臉退開一步,“小姐快跟我來吧。”
兩人默默上了樓,宿碧只覺得喉嚨發哽。
推開門,坐在一旁守着宿青山的下人立刻站起身來,“小姐……”
宿碧搖搖頭示意她噤聲,接着幾步走到床前半跪着看床上躺着的老人。病來如山倒,這一回爺爺看上去比上回還要憔悴了。額頭上的紗布已被血色浸透。
她忐忑了一路,見到人眼淚終于落下來,卻不敢哭出聲,怕将昏睡中的老人吵醒。于是埋着頭将額頭抵着手背,靜靜趴了一會。許媽站在房門口,紅着眼眶看宿碧抽動起伏的肩膀。
瘦瘦弱弱的,床上的老人更是蒼老虛弱。
在爺爺身邊待了一會,宿碧才起身走出病房,低着頭将臉上的淚痕抹幹淨。
“許媽,這是怎麽回事?”她聲音有些啞,“好端端的怎麽會暈倒?”
許媽将醫生說的一五一十告訴她,都是原來醫生叮囑提醒的最壞情況。老人家身體不行了,許多病症會漸漸一起發作起來。
宿碧盯着雪白牆面,不知在想什麽。
“……小姐?”
她猛地回過神,看向許媽的目光有些茫然,她腦海裏還回蕩着從前醫生告訴她的話。她以為只要叮囑爺爺注意身體,最壞的情況就會被盡可能的推遲……
可她沒想到一切發生的這麽快。宿碧從沒有想過如果有一天爺爺離開人世,她……
許媽将人抱緊懷裏,眼眶酸熱的厲害,眼淚順着眼角皺紋往下落,“小姐,咱們好好照顧老爺,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宿碧的情緒仿佛終于找到宣洩出口,她抱着許媽不住抽泣。
許媽伸手安撫的拍了拍她後背,“……跟姑爺說一聲吧?”
埋在她懷裏的人點了點頭。
作者有話要說: □□是一個全文的轉折點。至于轉折什麽……你們肯定都懂~
今天不起來蹭玄學啦,所以這會就把新章發了~
愛你們,晚安
☆、第 43 章
傳話的人去了紗廠才聽見人說宋懷靳臨時去了鄰縣, 因此拿不定主意又跑回來回話。宿碧想了想,說道, “讓人告訴他這事就行,也不必半途折返回來。”
夜深之後許媽勸她去睡,可宿碧沒有半點睡意, 躺在床上也是徒勞輾轉,于是又穿衣起身坐在爺爺床邊守着。老人一夜未醒, 身旁冷冰冰吊瓶一直輸送藥水進身體裏,右手發涼,宿碧便伸手幫爺爺煨暖。
守到後半夜, 宿碧趴在病床邊昏昏沉沉睡了一會, 睡夢中聽見開門的動靜, 她迷糊中睜眼望過去。此刻天大概已開始亮起來, 病房裏窗簾拉的不嚴,一縷晨光帶着點暖意投射在地板,但整個病房光線依舊昏沉, 門一推開走廊燈光便流瀉進來。
燈光是白色,安靜又清冷的落在男人肩頭, 他一手搭着門把手, 另一只手手臂搭一件外套, 風塵仆仆。
宿碧剛醒,有些回不過神。
宋懷靳動了動,收回搭着的手插進褲袋,依舊沉沉注視着她。
她還穿着女校制服, 長辮散開有些微的卷,眼下有淡淡陰影,神情顯得有些疲倦,眼裏有淡淡的睡意和迷茫。
然而下一秒便立刻直起身來,有些不敢置信的看着他。
男人嘴唇動了動,無聲兩個字:
過來。
門被輕輕關上,接着人便撲進他懷裏,雙手緊緊環抱着他。宋懷靳被這份力道弄的後退兩步站穩,反手将人抱住。
“你不是去鄰縣了?”
“聽見消息就回來了。”
這種感覺讓宿碧想到幼年時,一個人受了委屈連哭也要克制,但只要至親一出現,就像終于有人可以依賴哭訴。
她不想讓他看見自己紅紅的一雙眼,因此依舊臉埋在他懷裏說話,聲音聽起來有些悶,呼吸與說話間的熱氣一點點透過襯衣,“……你是連夜趕回來的嗎。”
這是什麽傻問題?他失笑。
“不是。”他說,“我剛才還在睡覺,只是心裏想了想就到了醫院。你信不信?”
宿碧忍不住笑了笑,胡亂點頭,烏黑發絲在他襯衣馬甲上蹭的亂七八糟,“我信。”
察覺她笑了,宋懷靳便捏了捏她肩膀,“這會不怕人看見了?”
“……不怕。”大概是心虛,宿碧又憋出一句,“這會還早,應該人不多吧。”
話音剛落,走廊另一頭便傳來腳步與說話聲,宿碧趕緊站直身子再擡手将頭發梳理整齊。直到他笑一聲,宿碧擡頭瞪他,“笑什麽?”
宋懷靳擡手揉了揉她頭頂,“睡一會吧。我去見一見醫生。”
……
火車尚未到站,站臺上只有三三兩兩告別的人。
為圖路途方便,鄧書汀穿了一身利落褲裝,戴一頂貝雷帽,顯得多幾分英氣。她提一只箱子站在趙城旁邊,紅着眼睛笑道,“到時候可別忘記回我的信。”
“就怕你不寄給我。”宿碧剛說完,一陣風穿過車站,将她頭發吹亂擋住視線,她垂下眼擡手将頭發重新別回耳後,眨眨眼逼退淚意。
鄧書汀看着她,只覺得面前的人僅僅一兩天的功夫就憔悴了許多。
她放下手上的行李箱,上前兩步抱住宿碧,“……宿爺爺會好起來的。你也要好好照顧自己。”
爺爺再次病倒,好友也要離開。宿碧忽然感到一陣不安與孤獨。她伸手回抱住鄧書汀,眼眶又熱又漲,勉強笑了笑,“嗯,我會的。”
火車鳴笛進站,車輪撞擊鐵軌縫隙發出規律響聲。過了會車門打開,湧出一群一群或歸家或初來乍到的人。站臺霎時變的嘈雜。
三人避讓在一邊。宿碧站在最內,然後是鄧書汀,最外是趙城,人來人往中他下意識伸手護住旁邊的戀人,又囑咐兩個女孩子小心,別碰見扒手。
“說到遇見扒手這事,阿碧可不是菜鳥。”鄧書汀笑道。
趙城好奇追問,“怎麽回事?”
鄧書汀言簡意赅的講了,趙城笑起來,“還好有驚無險。”
“畢竟碰見她未婚夫嘛。”宋少英雄救美,當時她覺得這個男人實在引人注目,沒想到竟然就是宿碧口中的未婚夫,“不過現在你都是宋太太了,時間過得可真快。”
宿碧笑笑沒說話,鄧書汀忽然又說道,“大概也是做了宋太太的原因,總覺得你跟過去有些不同了。”
“有什麽不同?”宿碧失笑。
鄧書汀皺眉搖搖頭,“要我具體說,我也說不上來。”
談話間車廂門都已打開,已有乘客陸續上車。
趙城對着宿碧點點頭,“保重。”
宿碧看一眼面前兩人,回握鄧書汀下意識伸過來攥住自己的手,紅着眼眶笑了笑,“保重。”
火車緩緩開動,長鳴着向站臺外駛去。站臺上重新冷清起來,仿佛剛才熙熙攘攘的景象只是錯覺。宿碧在原地默默站了會。明明是春末了,風竟然還是帶一分涼意。她将亂了的發絲別在耳後,又在心裏道一句“保重”。
爺爺還沒出院,她是抽空出來送鄧書汀走。雖說有許媽照顧,但她總覺得離開醫院心裏就有些不安。深深呼出一口氣,她轉身離開站臺。
剛走到街上,就看見不少人圍在一處議論,她正奇怪,身後忽然有人喊她,“宿碧!”
宿碧轉過身,看清來人後有些詫異,“是你?有什麽事嗎?”
是聯合文社中認識的女學生松椿,只是宿碧平時和她交集少,并不太熟悉。松椿此刻看上去有些焦急,她小跑過來壓低嗓音道,“大事不好了!”
“怎麽了?”
“是……”松椿頓了頓接着說道,“是周歡她,她受傷了!”
宿碧聞言眉頭蹙起來,“受傷?”心裏立刻擔心起來,“嚴不嚴重?人在哪裏?”
雖然這兩天兩人之間氣氛不大對勁,但是那些只是觀念相悖意見不同的小事罷了,眼下聽見這樣的消息又怎麽會不擔心。
“在豐臺廣場那裏……”
豐臺廣場?宿碧心裏忽然覺得疑惑,“豐臺離車站整一條街遠,你怎麽會想到來這裏找我?你怎麽知道我在這裏?”
“周歡說的,她說你今天要來送一個朋友,讓我過來看看碰運氣。”松椿又催促,“你快跟我走吧!周歡腿受傷了,坐在路邊又不敢送去醫院。我,我又不知道該怎麽辦……”
宿碧快步跟上她,越聽越不對勁,“為什麽不去醫院?”
松椿匆匆看她一眼,“因為——因為是游行的時候弄的,送醫就是明着告訴了警察局她是激進分子,自投羅網了。”
“游行?”宿碧一把拉住她,“你們今天游行?”
松椿硬着頭皮點頭。
宿碧一顆心沉下去。周歡之前說起游行時沒告訴過她日期,而正好這兩日她請假在宿家,也沒聽見關于這事的任何風聲!
怪不得剛才街上行人神色奇異的議論……
她看一眼松椿,一咬牙伸出手攔了一輛黃包車,接着對松椿說道,“快上來。”
等坐上車,宿碧平複呼吸問她,“其他人呢?都有誰參與了游行?聯合文社的人都去了?”
“除了兩三個沒有,其他都……”
“那別的人呢?周歡受傷了都沒人照應?”如果聯合文社的人都在,她們不該舍近求遠來找她。
“被人群給沖散了。我們沒想到會來這麽多人……”
最壞的結果……
宿碧看着松椿,“聯合文社組織的游行。”都已經不必再用疑問的語氣了,她轉過臉心亂如麻。
黃包車比光憑他們兩個用雙腳跑快許多。繞過街角還沒看見豐臺廣場的情形,宿碧就已經聽見了鼎沸的人聲。學生們的口號實在太整齊響亮,的确最易讓人熱血沸騰。等黃包車拐過街角,盡管宿碧有了些準備卻還是吓了一跳。
比她想的人數還要多……
付了錢給車夫,宿碧問道,“人在哪裏?”
“這邊,你跟我來吧。”松椿沒看她,拉着人就匆匆往前走。
路邊擠了不少看熱鬧的人,撞到人也只能匆匆說一句抱歉。等走了幾十步遠,她們已經十分接近喊着口號的學生了。宿碧下意識往那邊看去,目光先掃過白紙黑字的巨大橫幅,又落在大家神情激動的臉上。
整條街亂糟糟的。
“這裏!”說着松椿手臂猛地一用力,拉着宿碧靠近了游行的一群學生。宿碧還沒反應過來,就被另一只手給拉住了。
她一擡頭竟對上的是周歡的笑臉。大概因為游行的緣故,她兩鬓的發絲都被汗水浸透了,臉色有些潮紅,眼底充斥着激動神色。
“阿碧!你來啦!”語調聽起來有一分得意。
宿碧有片刻怔愣,腦海裏思緒快速串聯,下一秒立刻便明白了。
“你們騙我的?”
周歡笑嘻嘻回道,“不這樣你怎麽會來?”
宿碧唇角緊緊抿着,臉色有點冷了,“你們——”
周圍人揮舞着手裏的東西往前走,宿碧不經意被撞了一下踉跄幾步,周歡将她拉住,再将一沓紙張塞進她手裏,提高音量喊道,“來!你拿着這個。”
若無其事,仿佛騙她來根本不算什麽,也不把游行的沖動與後果放在眼裏,就像自己當初提醒時臉上的滿不在意和憤慨。
“你們怎麽能這麽做?”
宿碧回頭,松椿已經消失在人海裏了,但宿碧知道她一定在游行人群之中。
“只有這樣,你才能知道游行是正确的。”
宿碧知道周歡不會聽進去自己的提醒和觀點,她以為兩人最多在這件事上道不同不相為謀,前兩日她想了很多,覺得她們對英租界的事了解不同立場不同,有分歧在所難免,或許當自己一無所知時也會憤而加入游行隊伍。
卻沒想到周歡竟然固執偏激到一定要騙自己來。
她用了力氣掙脫周歡的手,餘光瞥一眼發現紅了一圈。宿碧将那摞紙張重新放回周歡懷裏。
“給你。我走了。”語氣裏有不加掩飾的失望冷漠。
周歡眉頭一擰,“你——”
這時忽然有人喊了一聲,宿碧下意識循聲望去,那人嗓音聽起來有些害怕,擡手一指身後街角,“警察來了!”
作者有話要說: □□來了。
這是一個非常重要的情節,從它開始,女主角會慢慢“覺醒”,算是高潮前的醞釀。
各種情節一直鋪墊到現在,終于要進入大家都期待的了,激動的搓手。但是我想說一下的是,按照這個劇情走向,必然是先讓女主受到傷害,因為她需要認識到男主的一些問題,比如“渣”。
往往是要經歷一些挫折才會使人成長的,所以大家就一起耐心陪着女主一步步往前走~
都這樣了,打臉虐男主還會遠嗎~
☆、第 44 章
接待室裏頓時陷入一片安靜。
理查德死死盯着坐在接待室另一側的中國男人, 右手攥緊手裏的文明杖,緊咬牙關。反觀對面的人, 坐姿的确十足合乎禮儀,卻依舊顯得悠然自得,唇角挂一抹淡淡笑意。
“那麽, 就按照奧斯汀先生說的來吧。”宋懷靳微微颔首,接着往後靠了靠, 好整以暇看着對面兩人。
這位英國大使倒是比理查德識時務。
理查德臉微微漲紅,他張了幾次嘴,可惜都像是有人死死扼住他喉嚨, 只有嘴唇邊的胡子動了動。
旁邊的奧斯汀低聲提醒喊道, “理查德。”語氣裏已有一絲不悅。
“我……”理查德晦澀的發出一個音節, “我很抱歉, 上一回在晚宴上有……有言辭使宋先生與宋太太感到冒犯。”
看得出他說完這話便想迫不及待的離開這裏,但談話尚未結束,他也沒有随心所欲的權利, 畢竟奧斯汀是他的直屬上司。
宋懷靳微微一笑,“中國人做事一碼歸一碼。”這就是接受道歉的意思。
奧斯汀稍微松一口氣, 正要說什麽, 接待室的門忽然被推開, 阿東步伐急促的走進來,宋懷靳微微側過身看他,“怎麽了?”
阿東俯身在他耳邊以手遮掩着耳語。
宋懷靳面色不變,只是垂着眼不知在想什麽。等阿東直起身他卻也跟着站起來, 剩下的三人,宋遠、理查德和奧斯汀都有些摸不清頭腦。
“抱歉,奧斯汀先生。我們恐怕需要下次再談了。”
“為什麽?”
話音剛落,門再次被推開,宋懷靳看一眼走進來的英國人,“這件事恐怕您的下屬很樂意作答。現在我需要去解決與此相關的一些事情,失陪。”說完淡淡颔首,轉身走出接待室。轉過身的一瞬間臉色便冷了冷,目光猛地沉了下來。
……
拘留室的燈光昏暗,幾十個學生擠在一處席地而坐,原本鬧哄哄的,但很快來了個警察握着皮帶揮了揮,每一下都正打在鐵欄杆上,有了回聲後這聲音更顯得吓人。
“閉嘴!誰還敢說話?”
于是沒人敢再議論。氣不過要争論的都被同伴一把拉住了。
宿碧默默坐在牆角,跟周歡幾人隔了很遠。她能察覺他們在看自己,目光大多不滿,但宿碧一次也沒回頭。
“一個一個的,讓家人來保釋!”握着皮帶的警察往凳子上一坐,嗤笑幾聲,“有什麽能耐?全是不知天高地厚的毛崽子!自以為做的漂亮事,卻還得人來給你們擦屁股。要是這回沒有人壓着逼着放人,你們就等着進牢房吧!”
終于有人忍不住,是個女學生,聲音又高又亮,“你罵誰呢!”
“罵得就是你!我要是有這麽個女兒做這種蠢事,早早打斷她的腿。讀書?讀什麽書?念一腦子漿糊。”
語氣譏嘲,更多人憤而不平要說什麽,又來了個警察一腳踹在鐵欄杆上。
“都他娘的閉嘴!再吵就給老子挨鞭子!”
一個男學生臉氣的通紅,“你敢打人?!”
那警察冷哼一聲,抽了皮帶隔着鐵欄揮進去落在那男學生肩膀上,因為穿着衣服,所以聽起來是一聲悶響。
男學生痛叫一聲倒地,衆人都怔愣住,沒想到警察真的下手打了人。旁邊幾人回了神趕緊去查看傷勢。
“怎麽樣?還有人想讨苦頭吃?!”
昏暗燈光下,男人的臉顯得有些猙獰。
宿碧隔着好幾個人看着那警察,手忍不住攥緊了衣擺。旁邊已有女學生又氣又怕掉起了眼淚,同伴只敢無聲用眼神安慰。
家人來保釋……
宿碧垂下眼,唇角緊抿着。會是誰來保釋她?
不能讓爺爺知道……老人家身體經不起折騰,那別的能來保釋她的家人,就只有一個了。
宿碧心跳的很快。一是因為剛才的情形,二是……她現在又想見到他,又怕見到他。
宋懷靳明明告訴過自己不要參與任何事……她也沒有想過要參加任何事。可自己現在卻在警察局裏作為“激進分子”等着他來将自己接出去。同時也不知道游行給談判的事造成了怎樣的影響。
宿碧有些懊惱的将頭抵着雙膝。
過一會,有警察走進拘留室問道,“周歡是哪一個?”
宿碧沒動,但她能聽見身後的動靜。周歡大概撐着牆壁站起身,手肘還撞到牆壁發出一聲不輕不重的悶響。
“我是。”
警察看她一眼,“出來吧。”
腳步聲經過宿碧身邊時停了停,但周歡很快又繼續往前走,等她踏出拘留室,鐵門複又重重合上。
這警察剛将鑰匙收好,門口匆匆快步走進來一位同僚,俯身在裝鑰匙這人耳邊耳語一陣,于是那只伸進包裏的手頓住。兩人交換個眼神,其中一個回過神幾步走到鐵門前,一邊掏出鑰匙開門一邊問道,“宿碧……宿碧同學是哪一位?”
與之前幾個已被保釋的學生截然不同的态度與稱呼。
宿碧心裏奇怪,面上不動聲色擡起頭來,緩緩站起身。
門吱呀幾聲被拉開,那警察賠了笑臉,“可以走了。”
……他來了?宿碧攥緊手心,慢慢走出鐵門。拘留室裏還未被家人保釋的學生們都用疑惑和探尋的目光看她。只有東南角的幾個人眼神格外不一樣。無外乎就是聯合文社那些人,宿碧沒有回頭去看,徑直走了出去。
“這邊請。”那警察伸出手引宿碧往外走,說完又頓了頓接着說道,“不知道您是宋太太,所以多有冒犯……希望您不要怪罪。”
宿碧不知道宋家已經在洪城有了這樣的“待遇”,心裏略一詫異,但實在對這些警察難以有什麽好臉色,因此只是淡淡點頭,別的沒再多說什麽。
警察拿不準她意思,心裏忐忑起來又叫苦連天。上頭讓鎮壓學生,可誰也沒說學生裏有個不能得罪的,弄的他們裏外不是人。
越往外走宿碧心裏越緊張,等走到正廳裏卻只看見阿恒一人時,心仿佛“咚”一聲響,綁了石頭似的重重落了地。
“少夫人。”阿恒上前幾步沖宿碧點了點頭。
宿碧遲疑片刻,問他,“宋大哥呢?”
“先生在趕來的路上,吩咐我先來接您。大概快到了,少夫人先坐在外面車裏等一等吧。”
在車裏等?“不回去嗎?”
“先生說過親自來接您。”
宿碧沒再問,嗯一聲便往外走,“走吧。”
路過走廊時宿碧忽然隐約聽見一陣熟悉的嗓音,腳步不由得停下來。跟在後面的阿恒也跟着停下,有些不解,“少夫人?”
宿碧沒說話,愣愣地回頭看向走廊。走廊光線昏暗看不清人,只是他們所在的拐角處能将裏面說話人的聲音聽個七七八八。
她回過頭看向阿恒,“你去車裏等我吧。我跟一個人說幾句話就來。”
阿恒面色有些遲疑,但宿碧看上去十分堅持,警局裏的人也都已知會過,不會再出別的什麽狀況,因此他也只能妥協,點點頭應了聲便轉身朝着警局外走去。
宿碧看一眼阿恒走遠的方向,回過神走進走廊轉角後的陰影中。
“……證明?”周芸的嗓音充斥着冷意,“你預備證明什麽?”
“證明我周歡一點不比你差。周芸,眼下你是不是很得意?”
“得意?我有什麽可得意?得意到備課途中被父親要求來警察局保釋你?”
印象中與周芸見過的為數不多的幾次,她說話時都是溫聲細語,莫名讓人覺得信服與安定。這樣冷然與壓抑着憤怒的語氣是宿碧第一回聽見。她想起鄧書汀告訴她的那些傳聞,眉頭皺緊了些。
“怎麽,讓堂堂周校長進警察局,害你丢面子了?”周歡放輕嗓音,在空曠走廊裏聽起來滿懷惡意與挑釁。
周芸搖搖頭,“那天我與父親談話,我知道你聽見了。”她說到這裏時頓了頓,周歡沒有接話,走廊裏一片寂靜。宿碧靠牆站着,耳邊是自己清晰可聞的呼吸與心跳聲。
“你自以為躲藏的很好,可到底被我看見,我只是沒有揭穿。我以為你知道租界內幕後就不會再做蠢事以招徕禍端。是我小瞧了你。”
聞言周歡變了臉色,卻又很快恢複如常。
“早在付恒充與你分手時你就該知道自己小瞧了我。”
話音未落便是一聲脆響,周歡驚怒交加,“周芸你敢打我?”
“打你如何?”周芸冷笑,攥緊拳頭以抑制怒氣,“你怎麽能如此不知廉恥?做出勾引姐夫的事還自以為得意?”
宿碧愣在原地。
她路過時只隐約聽見周家姐妹談話時提到“游行”二字,因此忍不住停下來聽一聽談話內容,卻沒想到會得知這樣一件事。
教室裏所見的一幕又浮現在腦海。
三言兩語中許多事都已有答案,包括為何周歡會直截了當地說她不肯參與游行是因為宋家,因為她早知道租界談判一事內幕……
“是,你奪走了付恒充,又如何?你贏了?”周芸怒火忽然莫名就漸漸平息,她想起周歡所作所為,覺得她像個惡劣的未長大的孩童,又覺得她有時的做派遠超十幾歲少女的手筆,“既然贏了你還想費盡心思證明什麽?”
“大名鼎鼎的周芸校長,一位女校長。”周歡死死盯着對面同父異母的胞姐,“連父親也對你刮目相看……憑什麽?你們母女早該滾出周家。我只是想告訴周家的人,想告訴所有人,你周芸能做的,我一樣可以。”
周芸不是四處奔波牽頭女子入學的革命浪潮?
租界的事于她幾乎是天賜良機。不論宋家謝家還是甲乙丙丁,從中周旋談判跟她沒有半點關系。不僅如此她還要利用身份特殊的宋太太一同登報,宋家夫婦兩個,一個正與英國人談判并否決租界“買賣”,一個投身反對租界的激進運動,想想都是大新聞!
只要最後租界一事不成,這場游行便是一筆重彩,總要分他們一份功勞。成了她們也并不吃虧,總比不敢發聲的人好百倍。
這樣一來進一次拘留所的狼狽又算什麽?
☆、第 45 章
宿碧退後兩步, 轉身沿着牆角往外走去。
她走的很慢,腦海裏紛亂的理不清, 但是情緒卻異常冷靜。大概是震驚過頭,心裏甚至還有一絲淡淡茫然。
她以為她與周歡能算朋友,可對方只是利用她, 恨不得将一場游行鬧的越大越好。“宋太太”這個名頭實在足以讓她成為好的利用人選。
那周歡究竟是什麽時候知道自己是宋懷靳妻子這件事的?真的是謝家晚宴後的第二日?
她腦子裏胡亂想着,走下臺階時腳步卻忽然頓住。
宿碧愣愣看着站在車旁的宋懷靳。
他原本正垂首盯着地面, 一手插在褲袋,另一只手拿一只正燃燒着的雪茄。今日陽光還算好,輕軟落在他肩頭, 聽見她腳步聲時看過來的目光卻帶幾分淡漠, 停在她身上一秒便淡淡移開。
他熄滅雪茄坐進車裏。阿恒關上車門後又走過來幫宿碧打開車門。
“少夫人。”阿恒提醒。
宿碧張了張嘴, 心頭卻忽然湧上一陣委屈。
她被騙“加入”游行最後進了警察局, 他來接她卻一句安慰也沒有。哪怕是一句帶着關心的責備也好。
但都沒有。
宿碧上前幾步,默默坐進車裏。
整個車中只有他翻動腿上幾張文件的響動,安靜的仿佛做什麽都不自在。宿碧看着窗外汽車駛離時掠過的景色, 最後默默靠在窗戶上閉上眼。
旁邊坐着的男人手頓了頓,末了如常的繼續翻動紙張。
阿恒坐在前面開車只覺得如坐針氈, 卻也不敢回頭去看後座上的兩人。不熱的天氣裏他竟然隐隐覺得後背汗濕。腦海裏又不自覺浮現先生剛聽見這個消息時難看的臉色, 奧斯汀竟然還黑着臉帶人追出來質問他們為何毀約。
毀約?他們先生就從沒想過答應這些洋鬼子!當然他和阿東都暗暗慶幸先生沒有與英國人合作的打算, 不然等這些英國人得知先生的妻子竟然參加了反租界運動,事情只會更麻煩。
車直接開回宋家。下車時宿碧又想起來,她還不知道宿家是否已經知道這個消息。
但願沒有。
宋懷靳走在她之前,一進客廳便自顧自解了領帶往樓上走。榮媽和其他下人也在, 一樓并非說話的好地方。因此她便默默跟在他身後上樓。
宿碧關上門,轉身沉默片刻才說道,“……我沒有想參與游行。”
宋懷靳将手上的領帶往旁邊随意一扔,唇角勾了勾,微微側身擡眼看着她。
“我之前跟你說過什麽。”
宿碧抿着的唇角松了松,望着他,“你說的我一直記得,我試過勸她們,可是他們根本聽不進去,他們讓我加入游行我也拒絕了,我也沒想過——”
他已經幾步走過來,宿碧有些不安的後退一步,宋懷靳一把将人拉住,扣住手腕,“我問你我之前說過什麽。”
他眼底有零星的怒氣與冷意。
“不要參與任何事。”她看着他說道。沒有任何閃躲。
宋懷靳意味不明的笑了笑,松開手。
“是有人騙我去的,不是我自己要加入游行,如果我知道這是個騙局我怎麽會去?”她解釋的有些急切。
“騙你?”他神色淡漠站在原地,“怎麽騙的你?”
“有同學來找我說周歡受傷了,她們不敢去醫院……讓我去幫忙。”宿碧知道松椿的謊言這時看來很蹩腳,只是當時關心則亂,萬一周歡真的受傷了又該如何?
“當初我不同意你去女校,現在有沒有明白為什麽?”他擡手碰了碰她的臉,淡淡問道。
宿碧看着他,不知該說什麽。
“不明白?”他冷笑,目光沉沉。
這樣的态度終于讓宿碧有些忍受不了,她攥緊手盡量平靜道,“你大可以直接指責我,不必用這樣的語氣。但是,”她頓了頓才又道,“我說過,我從沒想過參加游行,你能不能體會我的感受?”
被騙時憤怒失望,被關押時害怕無措,現在被他指責,她只有無盡的難過委屈。
宋懷靳看着她,心裏有些怒火莫名摸不清理由。去警局的路上,他腦海裏一遍遍浮現阿東當時告訴他消息時說“少夫人也在被捕的學生中”,完完全全是比學生游行更大的措手不及。
怎麽就能傻乎乎被人利用?
“感受?我在與英國人談判時卻有人告訴我,我太太在參與游行,險些打亂了我的計劃,最後人被押到警局,我又該是什麽感受。”
“讓你加入聯合文社,又讓你一同去游行,還不明白?你以為學校裏真有什麽心思幹淨的人?這麽相信你那些同學情誼?如果沒有宋太太這個名頭,那你對他們來說便什麽都不是!”
他的嗓音低而冷,怒氣已經顯而易見,越說怒火越壓制不住,“你當初堅持要去女校,我便讓你去了,現在結果如何?”
總要讓她撞了南牆才知道回頭。最好是乖乖待在家裏,女校一類總能讓多少不夠清醒的女人腦子裏頭有奇奇怪怪不知所謂的念頭。
宿碧愣在原地。她沒料到宋懷靳會說出這樣一句話來。
一顆心如墜冰窖。
她回想自己從前得知有這樣一門婚事,多少數不清的忐忑,總覺得自己跟他差的太多,成為夫妻後也許并不合适幸福。
但她喜歡他,更願意一步步變好,不提與他比肩,但至少站在他身邊時是般配的。她去女校并非全為了他,因為這一直都是她的願望,但她以為宋懷靳同意便是支持,沒想到卻只是放任她去碰壁罷了。
更何況一句“除了宋太太的名頭對他們來說便什麽都不是”,任誰說出來都不會比他親口說更加傷人。他大概自始至終沒有将兩人放在平等的位置上。
宿碧恍然。宋懷靳對自己到底如何看待、是怎樣的感情……他從未提起過。
“你就是這樣想我的?”她茫然問道。
宋懷靳揉了揉眉心,沒有答話。
“游行是不是影響了你處理租界這件事?”
他怒極而笑,腦海裏仿佛塞滿一團漿糊,思緒理不清便随口道,“因為我的太太參與了反租界游行,所以對待英國人的緩兵之計算是無用功,人差點被攔在大使館。其他還有什麽想知道的?”
“我影響了這件事,不論過程如何,結果已經釀成。我道歉。”宿碧直直看着他,深呼吸幾次遏止淚意,“我只是想問,你的确是像你自己說的那樣想的嗎?”
他皺眉,“什麽?”
宿碧別過臉強顏歡笑,察覺眼淚似乎快要忍不住,“的确,我除了宋太太這個名頭,什麽也不是。”
宋懷靳目光頓了頓,皺着眉頭想說一句什麽,卻又不知道說什麽好。也拉不下面子為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