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10)

到站在辦公室中央的少女臉上有了水跡,慌忙拿出手帕幫宿碧擦拭,弄的鄭秀寧也手忙腳亂,“怎麽就哭起來了?我們叫你來并不是責罵你,只是關心罷了——”

關心二字卻像閘門似的,猛然打開宿碧淚腺。她忽然就忍不住,低下頭不停掉眼淚。

“我……”才說一個字就哽咽的說不出話來。大概是最近情緒一直難以纾解,剛才想起的一幕就成了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宿碧盡力穩住嗓音說一句“抱歉”,然後就不肯再說。艾琳跟鄭秀寧對視一眼,只能盡力安慰,也決定暫時不再追問。

只說,“等你想說了一定告訴我們。”

宿碧點點頭,用艾琳遞給自己的手帕将眼淚擦幹淨,末了等情緒漸漸冷靜下來才睜着一雙淚眼說道,“艾琳老師,我今天把手帕帶回去,洗幹淨了再還你吧?”

艾琳聞言覺得無奈,心裏擔心着,面上卻溫柔笑着應了一聲。

……

宿碧踏出辦公室,捂着臉深深呼出一口氣。

雖然覺得難堪且難為情,但哭過一場後心裏的确舒服許多。大概也有艾琳和鄭老師勸說安慰自己的緣故。

一切在沒能知道實情之前,宿碧決定盡力不再去想,否則也只能徒增煩惱罷了。

“宿碧?”

身後有人叫她,宿碧下意識就轉過身去,等看清面前來人之後才反應過來自己現在一臉狼狽,眼睛大概都還泛着紅。但也沒辦法再遮擋,只能笑笑,“周校長。”

周芸當然看見她雙眼還紅着,問道,“你怎麽了?”

“沒什麽,一點煩心事而已。”宿碧有些不好意思的搖頭。

周芸遲疑道,“是……是因為周歡嗎?”說完不等宿碧接話便接着說道,“周歡做了什麽我大概也清楚,本來預備前幾日就讓她跟你道歉,但這幾日……今天好不容易同意來學校,沒想到卻變本加厲。我替她向你道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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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存稿快發完了,偏偏最近卡文卡的生不如死,難道我要開啓每日現碼的日子了嗎……

本來給自己立下國慶日六的目标,但今天可能就寫了幾十個字,哭了……明天還要姐妹趴一天,還有數不清的作業!天啊!我剩下幾天一定瘋狂碼字!

白天出門晚上就不蹭玄學了,先發了吧,晚安。

☆、第 49 章

宿碧忙擺擺手, “周校長,您不用代替她向我道歉, 您又沒有做錯什麽。”何況道歉這種事哪有代替的道理。

周芸揉了揉額角嘆道,“她太不懂事,我會盡力管教的。如果她再說什麽過分的話……還請你不要跟她一般見識。”

“嗯, 我明白。”宿碧笑笑。

放學後宿碧徑直出了校門,她預備直接回宿宅, 因此等在門外的是宿家司機。上車前她隐隐覺得不對勁,下意識回頭看一眼身後,然而身後只有放學時往來笑鬧的學生。

“小姐?”見人遲遲不動, 一旁司機忍不住提醒。

宿碧回過頭笑了笑, “走吧。”說完便坐進車裏。

不遠處圍牆拐角站着個穿襯衣的青年, 模樣看着鬼鬼祟祟, 引得路過一群女生側目議論。然而這人都渾不在意。

他答應過不再見她……

可是忍到現在卻忍不住想找來育英……陳水章有些頹然的靠在牆上揉了揉頭發。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莫名其妙想來偷偷看一眼她,像個跟蹤狂……

神情糾結的站在原地待了一會,陳水章嘆一口氣背起畫報轉身默默走了。

回到宿宅換了衣服後, 宿碧端着備好的晚餐上樓。推開門,許媽正替老人家整理背後靠枕。

“爺爺, 今天感覺如何?”宿碧笑着問道。

宿青山往後靠在柔軟靠枕上, 喘勻一口氣, “好多啦。”老人說話時中氣已明顯不如從前充足。

“您每天都這麽說。”

“你們聊着,我去看看藥好了沒有。”許媽說着就退出卧室,貼心将門帶上。

宿青山看着孫女忙活,冷不防問, “能不能跟爺爺說說,最近怎麽了?”生一場病,他身體還虛弱着,不得已将語速放慢許多。

宿碧拿碗的手一頓,接着又恢複如常,笑着回道,“什麽怎麽了?”

“不願意跟我說?”

見宿碧還要用幾句話掩蓋過去,宿青山嘆了口氣,“前幾日……你精神就不大好,我以為是懷靳去了外地的緣故。今天看你臉色更差了……到底因為什麽?”

一番話不算短,被他分成幾句斷斷續續說完,只覺得有心無力,無奈得很。宿碧聽了心裏不是滋味,忙端起水杯讓老爺子喝,“發生一些事,心情不大好罷了。”

“跟懷靳吵架?”

宿碧趕緊搖搖頭,“怎麽會。”

宿青山喝了幾口水才接着說道,“你以為不說就不會讓我擔心?”

這些事她如何能說出口,醫生早已囑咐過,不能讓老人受刺激,所以再難受時宿碧也沒想過将這些事情告訴爺爺。

“……是跟學校裏的同學鬧了矛盾,吵了一架。不是什麽大事,只是心裏覺得憋悶。”

說完趕緊對宿青山說道,“爺爺您不用開導我,我都知道的,也跟其他朋友談過心,現在已經好多了。您別說太多話,小心胸口不舒服。”

宿青山已經張開的嘴只好閉上,無奈笑了笑應一聲。

……

“怎麽了?”

程笙回過神,搖頭,“沒什麽。”只是沒由來心慌的厲害,大概疑神疑鬼過頭。

汽車緩緩駛入街道,朝着目的地開去。宋懷靳盯着窗外,忽然看見一閃而過的“大世界”,忽然就想起答應宿碧卻沒來得及兌現的承諾。

他皺了皺眉,路邊缤紛彩燈裹挾陰影落進車裏,無數暗影掠過。他不明白自己為何總三番五次想起她。大概因為随身帶着她送自己的打火機?宋懷靳習慣性伸向褲袋的手頓住,轉而落在一旁無意識的敲了敲。

想到一會又要與英國人周旋,他只覺得索然無味,于是随意挑了個問題抛給程笙打發時間。

“那個叫阿琴的人,你當初就這樣輕易打發了?”他不用多想也知道程笙會怎麽做,“還給了不少錢?”

“……你怎麽知道。”

宋懷靳懶洋洋回一句,“猜的。”末了又說道,“憑你的性格,更不用提剛才還那麽緊張。不過一個馬場的下人,你的關照已經超出常理。”

程笙失笑,“只是可憐她身世。”平日在馬場也是寡言少語,沒什麽交好的人。

“你這樣的性格,做生意至今不曾虧本,也是一件奇怪事。”宋懷靳說着輕笑一聲,忽然又微微斂了笑容,側過頭問程笙,“你是不是喜歡她?”

程笙一怔,轉過頭。

宋懷靳挑眉,“怎麽了?”

“你……”頓了頓,程笙失笑,“你也會問這樣的問題?”

手一頓,宋懷靳反問,“什麽問題。”

“從前的你,知道這事後是絕對不會問我這種問題的。”程笙想了想,又說,“我跟你這麽多年朋友,不說十分了解,但七八分總是有的。”宋懷靳向來對感情這事不甚在意,做什麽都随心随性,讓他聯想到“喜歡”與“愛”一類的詞彙簡直難上加難。

車內一時陷入安靜中。

“是嗎。”宋懷靳往後靠了靠,閉目養神的模樣,“我只是随口一提。”

看上去氣定神閑,程笙搖了搖頭笑笑,沒再繼續探讨出個所以然——大概也是探讨不出來的。好友有了微妙的變化,他能察覺到。不過是當局者迷旁觀者清罷了。

談話地點定在普雲飯店二樓一間獨立包廂,清淨無人打擾。一樓大多是坐着休憩閑談的賓客,有侍應生端着托盤穿梭其中。

威廉走在前面帶路,三人臨上樓梯時,宋懷靳突然警覺身後有人靠近,不等他避開,果然有人撞上他後背。力道不算太輕,宋懷靳能感覺到自己腰後別着的東西被壓的貼緊片刻。

是槍。離開禮查飯店前他與程笙一人備了一把。

隐沒在人群中、帶着人手的阿東阿恒險些按捺不住沖上去,然而宋懷靳狀似随意的動了動手指,兩人便都若無其事的繼續坐着。

“實在抱歉。”手裏拿一個空托盤的侍應生一臉不安,不住鞠躬道歉。

宋懷靳轉過身,他本就比那侍應生高許多,又站在臺階上,便近乎居高臨下的審視。

他意味不明的笑笑,末了嘴角往下微微一壓,整個人神色沉了沉。

當真這樣巧?

威廉先發話,“怎麽回事,手腳這麽不利落。”

“走吧。”宋懷靳收回目光,淡淡道。說完便轉身繼續朝着樓上走。威廉見他們二人都不再理會這事,也不再管這個侍應生,快步跟上。

“人有問題。”宋懷靳神色如常看着前方。

程笙自從在車上時心裏就隐隐感覺有些不對勁,“怎麽回事。”

宋懷靳微微側頭看一眼威廉,見人跟上來,知道這會不好再多說,于是只隐晦道,“估計有人看不下去了。”

租界的事被他反駁謝家壓下,但要安撫衆人必須得拿出成果,給他們一顆定心丸。那些人無非是怕沒錢可拿,怕得罪北洋政府與洋人,但只要與英國人談成一筆共同的買賣,一切都迎刃而解。然後洪城那幾家原本要将土地出手的人,只需入股拿錢就是。

只是英國人不是傻子,別的虎視眈眈的人也不是。宋懷靳想到上回阿東查到的消息,眼底冷了幾分。尤其日本人,一向對其他洋人的權利眼熱,更對許許多多資源土地眼熱。

上了樓兩人落在威廉之後,程笙聽了他的猜測,壓低聲音反問,“日本人?”

怎麽又多了人來趟渾水。

“小心為好。”

三人走進包廂後門被輕輕關上,片刻後,走廊另一邊盡頭的包廂,原本留一條細微縫隙的門也悄無聲息的合攏。

門內側站着一個其貌不揚的青年,恭敬垂首說道,“中尉,他們進去了。”

坐在沙發上的中年男子微微颔首,目光看向正面對他站着的少女。

“你一定很想見他吧?”

阿琴頭埋的更低,“中尉,我沒有。”

聞言,渡邊從懷裏拿出一張折起來的薄紙,緩緩打開,“是嗎?那這是什麽?”

阿琴擡頭的一瞬間瞳孔驟縮,手下意識就要擡起來去摸自己的衣襟暗袋,然而被她攥緊手死死忍住。她再次低頭快速道,“中尉,我——”

話還未說完就被渡邊打斷,他生硬的念道,“琴……”念完又笑起來,笑聲讓阿琴渾身微微顫抖,她猛地跪下去,耳邊又響起渡邊的聲音。

“你該告訴他,琴不是你的名字。”渡邊取出鋼筆,在那張紙上一筆一畫寫起來,他每落下一筆,阿琴的手就更攥緊一分。

她只能緊緊閉着眼,咬緊牙關遏制顫抖。

“你看。”

阿琴睜開眼,擡頭看過去。渡邊手裏捏着紙張一角,字體生硬的四個字像一塊疤,牢牢覆蓋住原先那個“琴”字。

酒井琴一。

“這才是你的名字。”渡邊說着,擡起另一只手,她甚至來不及反應,紙張已被撕成兩半。

阿琴下意識驚呼,“不要!”

渡邊死死盯着她,笑着繼續将紙一而再、再而三的撕開,阿琴往前膝行兩步,拼命搖頭,“中尉!我求求您——”

渡邊一松手,無數碎紙片紛紛揚揚落在地毯上。

阿琴愣在原地。

坐着的渡邊心滿意足似的往後靠了靠,神情卻漸漸變得陰冷,“将地毯上的垃圾收拾幹淨。”

垃圾……阿琴覺得血液一陣一陣湧上頭頂,呼吸急促。她艱難的張了張嘴,卻一個字也說不出,腦海裏像是有什麽暴躁的要跳出來。

“聽不見嗎?”面前的人居高臨下的輕蔑道。

“寫了你的名字,本來就是你的。”

她耳邊嗡嗡作響,從前那人說過的一句話回響在耳邊。

阿琴俯身下去,啞着聲音答一聲“是”,伸出因用力過猛而有些痙攣至疼痛的手,将碎紙片一片一片聚攏,最後全部一齊握在手心。

她以為這就是渡邊将要施予自己的折磨,直到她聽見沙發上的人緩緩說道,“酒井,我要交給你一件非常重要的任務。”這任務完成,不僅攪局中國人與英國人的合作,對帝國有益無害,同時……還能以絕後患,免得酒井生出異心。

“……中尉請說。”

“我要你幫我殺一個人。”

阿琴的心忽然狂跳起來,她擡頭問道,“殺……誰?”

渡邊愉悅的笑了起來,“我要你幫我殺,程笙。”

作者有話要說: 明天白天放第二章哈,大概十一二點的時候

唉,馬上有人要領盒飯了,你們猜猜是誰?

☆、阿琴與程笙番外

她再次醒過來時, 聽見有人用低而急促的聲音在說話。而後腦勺隐隐作痛,阿琴記起來是有人打暈了她。

“醒了?”

阿琴恍惚中沒有動, 下一秒有人狠狠攥住她下颌,迫使她仰起臉。阿琴又驚又痛,卻立刻緩過神, 不敢反抗,開口時聲音沙啞, “……渡邊中尉。”

渡邊面無表情松開手,在昏黃燈光下神情顯得陰森可怖。半晌他緩緩開口道,“你知不知道叛徒是什麽下場?”

阿琴掙紮着起身, 并攏雙膝跪地正坐, “沒有的事, 請中尉相信我。”

回應她的是一個利落的耳光。阿琴被打的偏過頭去, 嘴角一股鐵鏽味。

“沒有?”渡邊收回手踱步到椅子上坐下,“你知不知道不作為也是背叛的一種?恐怕你已經忘記你的真正身份,忘記自己的任務了。”

聞言阿琴埋首, 以額觸碰貼在膝蓋前的雙手,睜着的眼裏一片死寂, “酒井請求中尉責罰。”

如果可以, 她也想有某一刻能忘記自己的身份, 忘記自己不可違背的任務。

然而她不能。

……

“父母都過世了?”

阿琴垂首盯着地面,“是的,先生。”

程笙見她神色淡淡,像是早已習以為常, 心裏難免有些憐憫之情,不打算再揭人傷疤,唔了一聲說,“抱歉。”

阿琴忍不住擡頭看了他一眼,很快又垂眸道,“先生不用道歉。”

程笙笑了笑沒說什麽,轉身要走,不知想到什麽又轉回身,“你在馬場好好做事,管事不會虧待你。”

面前少女一頭黑發束在腦後,單眼皮,鼻尖一顆秀氣小痣,嘴角微微有些向下撇,整個人看上去清清冷冷。

他不動聲色收回目光。下一秒阿琴擡起頭來看他,只看見男人微微側着的臉,嘴角笑意淡淡,樣貌英俊溫柔。

阿琴有短暫失神。

“謝謝。”只是片刻她就回過神來,低聲道一句謝。

馬場裏的下人漸漸都知道新來了個姑娘,模樣秀氣好看,做事也不怕髒累,認真的很。因此大家都樂意與她往來。只是大家都發現這個叫阿琴的姑娘不愛說話,大多時候只是聽。

結果是有人更愛與她說話,有人便慢慢疏遠了。但她并不在意。她知道自己寡言少語只是因為“言多必失”。

馬場只是程家某一處家産,程笙并不會每一日都來,甚至有時十天半個月見不了一面。但她有耐心等下去。

大概過了半個月,程笙忙完手頭緊要公事,馬場就又去的勤了些。去的時候不知是不是心血來潮,讓人将管事叫來打算問幾句阿琴近況。然而在書房對賬到一半,推門進來的竟然是個挽起袖子的少女。

程笙先是一怔,繼而失笑。管事心思活,可也想的太多,竟然把人直接叫來了。

“最近如何?馬場裏的事上手沒有?”他順水推舟問道。

阿琴沒料到自己被管事叫來就是因為這個,神色适時露出疑惑,“……挺好的。大家都很照顧我。”

“那就好。”程笙點點頭,合上手裏的賬本。再擡頭時發現阿琴正盯着牆上一幅字畫。

他目光順着望過去,發覺是原先得的山水圖,兩行字是他一時興起題的。于是笑了笑問,“喜歡字畫?”

阿琴搖搖頭,“我不識字,也不懂畫,只是覺得這畫上的字好看。”

怪可憐的。程笙心底冒出這幾個字。

“那你知不知道自己的名字是哪個字?”

“這個知道。是彈琴的那個琴。以前有人寫給我看過,好像很難寫。”

程笙忍不住又笑,“倒也不是很難。”只是筆畫确實不少。他拿起筆,低頭在紙上寫了“琴”字,再擡頭對阿琴說道,“過來看看。”

阿琴慢慢走過去,低頭看見紙上一個筆觸有力的“琴”。

“要不要試着寫一寫。”他問,末了将手裏的筆遞到她面前。阿琴匆匆掃一眼那只白皙修長的手,又看着程笙搖頭,“我……我寫不好,還是不寫了。”

程笙沒再勸,笑了笑把筆放下,卻聽身旁的人忽然說道,“先生,能把這張紙送給我嗎?”

他動作一頓,接着明白過來她說的是什麽,覺得她這舉動孩子氣,卻還是将紙拿起來遞給她,開玩笑道,“寫了你的名字,本就是你的。”

程笙微微低頭,看着她将那張紙接過去,然後忽然擡臉沖他微微一笑,“謝謝先生。”

這笑容讓他微不可察的愣了愣,片刻後他垂眸,擡手碰了碰鼻尖,“……不用。”

出了書房,阿琴停下來低頭打量手心薄薄一張紙,最後折疊幾次小心放在懷裏,回了房才又拿出來,用手捋了幾次想消去折痕。

不知想到什麽,她動作漸漸慢了下來,盯着虛無一處出神。

耳邊似乎還萦繞他溫和的嗓音。

她的确生父母不詳,是渡邊撿到她,讓她在軍校長大。十幾年來她每日訓練、吃飯、睡覺,只知道在渡邊需要她的時候,她就一定要盡心盡力完成任務。而這回潛入程家馬場之前,她也的确如往常一樣抱着盡忠的念頭。

然而在剛才,她突然開始恐慌,她怕自己會背叛渡邊。

此前從沒有人這樣溫和關心自己,從沒有人教她寫她的名字——其實她早早就被渡邊要求學習中文,又怎麽可能不識字。

只有程笙是這個唯一。

……

後來這份唯一被打破。

來馬場的那個女人是程笙好友的未婚妻,然而程笙竟然送了她一匹品種極好的白馬。那匹白馬由她親自喂養大,現在還要被他親手送給別人。

深夜裏她靠在床頭,目光渙散着在心裏喃喃,不可以。

絕不可以。

翌日她去餐廳找到那位宋先生的未婚妻,“宿小姐。”

那人看着她,毫無防備且疑惑,“有什麽事嗎?”

阿琴微微一笑,“程先生說馬廄那邊已經處理好了,讓我來帶您過去看看。”

當她扯着這位宿家小姐的頭發,完完整整告訴她自己是如何殺死白馬時,阿琴忽然覺得前所未有的暢快。一種細微的戰栗與熱意爬滿了她整個身軀。

最後在程笙讓自己離開時,一瞬間冷了下來。

她攥緊手,擡頭看着他,“先生?”

“懷靳是我的朋友,而宿小姐是他未來妻子……”程笙微微側過臉不再看她,可阿琴明明白白看見他眼底的失望與憤怒,“我必須給他一個交代。而你殺了白馬,這事本身也不可能從輕處置。”

如果她被程笙趕走……阿琴知道等待她的将會是渡邊的怒火與懲處,可是更令她無法忍受的是他竟然要趕她走!

“我會給你一筆錢。”他背對着她,已經在忙手頭上的公事,厚厚的賬本被翻開,最後仿佛嘆息似的說道,“你走吧。”

你走吧。

這是程笙對她說的最後三個字。

阿琴明白,一旦她踏出馬場大門,她就不再是阿琴,而是酒井琴一。過去她曾收到的一切溫暖都與這個叫做“酒井琴一”的人無關。與“酒井琴一”如影随形的,只有童年開始無止境的鞭打謾罵、冷冰冰的圍牆與號角,還有對渡邊永不可能償還清楚的恩情與所必須聽從的命令。

以及未知的懲罰。

渡邊為人警惕,這一點她自幼就懂得。可直至被打暈後醒來阿琴才知道,他甚至懷疑自己會在這一年多裏起了異心,甚至一定要在人事不省的狀态下将她帶走。

她睜大眼,叩首道,“酒井請求中尉責罰。”

“責罰?”渡邊輕輕嗤笑。

她聽着渡邊推門離開的腳步聲漸漸遠離,半晌身子才癱軟下來,後背冷汗涔涔,雙眼死死盯着屋內一角。

渡邊就這樣放過她了嗎?

直到後來渡邊給了她新的任務,等她得知需要下殺手的人的姓名樣貌時,才知道這十幾年來她輕視了渡邊的手段。

他一向對人從不手軟,更何況對于渡邊從沒有“自己人”的說法。而她這一年多來不僅毫無作為,竟然還因為一己過失被逐出馬場,導致部署功虧一篑。

渡邊怎麽會放過她呢?

阿琴死死咬着牙拿着□□,對準站在樓梯口與人笑着說話的男人。

過去他也曾這樣與自己說話。然而今日一切終将被她親手葬送。

“開槍。”渡邊的聲音在她身後響起,“酒井,這是你唯一一次證明自己忠心的機會。難道你要選擇背叛我?”

背叛?

“不要做蠢事。如果程笙知道你的身份後,就該換他對你痛下殺手。”

手心冷汗沾濕了槍握把,阿琴有些愣愣的想,程笙真的會殺掉自己?潛意識裏她并不相信,可……

“你覺得他不會?可你看他趕你走的時候有沒有半點猶豫?”渡邊的嗓音裏甚至帶上胸有成竹的笑意,“如果你還不動手,那關于你的一切程笙都将知道。包括你的姓名你的身份,還有兩年前那一晚……你忘了是誰将你從四個男人身下解救出來?——”

兩年前,雨夜,四個男人,肮髒的手與他們下流的神情——

“不要說了!”她渾身顫抖,死死瞪着眼,音量猛然拔高,像一聲尖叫。

與話音同時落下的,還有一聲槍響。

☆、第 51 章

“希望下次能跟宋先生談出一個滿意的價格。”

宋懷靳不動聲色伸手回握, 笑了笑,“宋某也希望如此。”

接着那英國人又看着程笙, 伸手作握手姿态,挑了挑眉颔首道,“希望有機會也能跟程先生合作。”

程笙與他握手時只是笑了笑, 狀似遺憾,“可惜程某志不在此。這回來上海是談運輸生意, 今日跟懷靳同來只是作為他的法律顧問旁聽罷了。”

聞言英國人臉都綠了。起初宋懷靳說程笙是他朋友,同是商人,他還打了兩份生意的主意, 誰想竟然是法律顧問!虧他剛才還想談些模棱兩可的條件, 結果姓宋的居然早有準備。

宋懷靳與程笙心照不宣的對視一眼。

阿東阿恒見人從包廂裏出來, 默默走上樓梯, 結果人還沒站定,阿東突然察覺左前方有黑影一晃而過,他本能覺得不對勁, 正要不顧禮節上前提醒,下一秒左側走廊盡頭就伸出一管黑洞洞的槍口。

“先生——”

“砰”一聲槍響, 樓上樓下的人都驚呼尖叫起來, 更多的人起身慌不擇路要跑。

阿東已整個人沖了出去, 跑到走廊左側盡頭時正好看見門被重重關上,猛地将門撞開卻發現人去樓空。還沒來得及翻窗追出去,就又聽見樓下傳來一聲槍響。又引得無數人尖叫逃竄。

聽聲音是正對窗口的位置,他探身出去, 立刻便看見飯店正門口癱倒着一個女人,血從她頭部噴濺而出,沾染一大片地面。有個青年模樣的人本來要去将人抱起來,卻突然若有所覺的擡起頭,目光跟阿東撞個正着。

那人咬牙看了一眼地上的人,扭頭跑進了人群。

“送醫院。”宋懷靳臉色陰沉的可怕,冷聲吩咐一旁的阿恒,接着垂眸匆匆掃一眼自己的手,手心裏已沾滿了血,這樣的出血量……他唇緊抿着,從衣袋裏翻出手帕,跟威廉遞給自己的重疊在一起,緊緊按壓在程笙的腹部。

程笙仰着臉不住喘息。片刻後微微側過臉看向宋懷靳,動了動嘴唇輕聲說了幾個字。

“是不是她。”

……

“人死了。”

聞言,坐在長椅上的男人直起身,“死了?”

阿東點頭,“大概是跳窗開槍後當場死亡的。是自殺,非他殺。”

宋懷靳擡手捏了捏眉心,又問,“同夥呢?找到沒有?”

“暫時還沒有,但順着那女人查下去,大概很快就能有結果。”

“盡快查出來。”他面無表情盯着雪白的牆面,心裏隐隐急躁,“程笙醒之前我要知道結果,這事也必須瞞着他。”

“那……先生,洪城那邊要去消息嗎?”

宋懷靳倏的起身,深深呼出一口氣,想伸手拿出褲袋裏的打火機,卻發現褲袋裏空無一物。他皺了皺眉,阿東趕緊拿出備在身上的雪茄和打火機遞過去。

一朵火苗竄了出來,燒的雪茄前段短暫出現猩紅一點。

“秘密告訴程家。”頓了頓又說,“除此之外對所有人封鎖消息。”

一封電報發回洪城程家,家中長子出事無異于晴天霹靂,二老當下便買了火車票預備連夜來上海。

這一切宿家自然是不知道的。宿碧每天無非是上課、完成作業、照顧爺爺,周而複始。然而忙起來她也就沒多大空閑再去想煩心事,她覺得這倒是好處。倒讓她恍惚有一種還是個待嫁少女的錯覺。

只是大概太累了,她覺得自己最近有些貪睡。

這日她正在庭院裏背書,忽然許媽找來說有宋宅電話打來。宿碧便返回客廳去接,接起來是榮媽的聲音,“少夫人,方才杜小姐來了一趟,說是找您的,我告訴她您不在她就走了,只是讓我轉達一聲,還讓我下回您在的時候給她回話,這……?”

杜紅音?她要做什麽?

宿碧想不明白,她是來要狗?

不論如何她潛意識裏都不太歡迎,但也只能說,“我知道了,大概明天回宋宅一趟,你跟她說吧。”

“诶,好。”

挂了電話,一旁的許媽也沒多問,只是神色很關切。宿碧想到這些事告訴許媽就等于爺爺也知道了,便笑了笑道,“是宋家要添置點東西時出了點問題,所以榮媽特意問我。”

許媽放下心來,忍不住感嘆道,“你嫁人的時候我還總覺得做夢似的,現在才真正覺得你已經不是個養在閨中的小姑娘了。”

聞言宿碧越發覺得隐瞞是正确的,她挽着許媽的手玩笑道,“但不管怎樣,我回了宿家就還是跟以前沒什麽區別,您說對不對?”

“這個嘛……”許媽忍不住笑,“你現在管老爺管的這麽嚴厲,從前可沒有這種說一不二的氣魄。”

“爺爺是病人,我當然要好好照料他。”

“是是是,多虧有你幫我,我這才輕松不少。估計也是人老了,不比以前經用。”

“您哪裏老了。”宿碧發覺爺爺生病後,自己就對生老病死一類的詞更加抵觸了,“平日多把事情給別的下人做,您多休息。”

許媽擺手,“算了,閑是閑不住的。”

因為提前得了消息,所以第二日放學後宋家司機便等在門口。車剛開到宋宅門口停下,後面就也跟着停下一輛黑色汽車。

宿碧大概猜到是誰,抱着書下了車,在車旁停了停,然後徑直朝着後面那輛車走去。

後面車裏的司機下車來,繞到右後打開車門,下來個高挑女人,旗袍配高跟鞋,眉毛描的又細又長。

杜紅音一只手搭在車門上,笑盈盈道,“宿小姐。”目光流轉時暗自打量宿碧,面前一身學生裝的少女嬌嫩可人,懷裏抱幾本書,一身書卷氣,看着怎麽也不像她從其他人口中聽見的“宋太太”的模樣。

那日聚會有幾位太太提到上回謝家晚宴,說北成的宋老板妻子舉止大方優雅,挽着丈夫手臂時仿佛天造地設一對,還說從沒見過有人能将旗袍穿出那樣獨特的風韻。

什麽風韻?杜紅音覺得自己想象不出宿碧穿旗袍的樣子,潛意識裏大概還是不屑的。

“杜小姐。”宿碧笑了笑,也沒将面前人對自己的稱呼放在心上,“你過來有事嗎?”

“其實也不是多重要的事。”杜紅音有些懶洋洋的往車門上靠了靠,“是關于巴勒的一些事,我想親自過來囑咐宿小姐一聲。”

宿碧幾不可察的蹙了蹙眉,後退一步,“杜小姐裏面坐吧。”

兩人一前一後走進客廳裏在沙發上相對而坐,宿碧放下書問道,“杜小姐要喝點什麽嗎?”

“不必了。”杜紅音笑笑,“幾句話而已,說完我就走。前天剛從上海回來,累的很,好像還沒歇過勁來……”說着她又像是不好意思的笑道,“又說遠了。其實就是關于巴勒的一些要注意的東西,我怕說給下人聽他們記不住。我好歹養了它一段日子,總不能讓它因為下人的疏忽而受苦。”

宿碧原本提起茶壺倒了兩杯溫水,聞言忍不住道,“如果真的擔心,那繼續将它養在身邊才最好。頻繁更換主人想來對于巴勒來說并不是什麽好事。”

“正是因為想到這一點,我才又将它還給懷靳的。畢竟當初是我奪人所愛。而且要不是我現在真的沒辦法再養它,即便是還給懷靳我也舍不得的。”

“懷靳”二字莫名讓宿碧心裏覺得不舒坦。或者說,今日杜紅音的到來就讓她潛意識覺得不對勁。

杜紅音接着說道,“巴勒它每日必定是要人帶着出去散步的,至于吃的……”

眼看就要絮絮叨叨說下去,宿碧微微一笑打斷道,“抱歉,杜小姐這樣說,即便是讓我坐在這裏聽也是記不住的。不如讓下人記下來如何?如果還不放心,杜小姐也可以寫了之後差人送來。”

杜紅音笑容一頓,“……我還以為宿小姐會想聽呢,畢竟巴勒的習性只有我與懷靳了解,它還認生,宿小姐不想早日跟它熟悉嗎?”

“自然是想的,不過我現在想起來,巴勒最初在宋家養,大概下人們還記得它的習慣吧?榮媽,你說是不是?”

榮媽見宿碧轉頭看她,忙上前一步笑道,“我雖年紀大了些,可記性還是好的,少夫人大可放心。”

杜紅音攥緊手,她可小看宿碧了,竟然這樣伶牙俐齒。勾了勾唇角回道,“……這倒也是。”不過想到今日自己帶來的東西……杜紅音心情瞬間好轉,她站起身,“既然這樣,我也就不多打擾了,不過煙瘾犯了,不知宿小姐介不介意我在庭院抽支煙再走?”

宿碧也跟着站起來,笑道,“當然不介意。”

杜紅音風情萬種的一挑眉,拿起包往外走了兩步後便低頭翻找起來,先取一支細長女士香煙抿在紅唇邊,又慢吞吞掏出一個銀色打火機。

宿碧抱起書不經意一擡頭看見那一抹銀色,整個人愣在原地。

紅色旗袍的女人背對着她,纖細五指熟練撥開打火機蓋,啪嗒一聲響,一簇火苗冒了出來。香煙湊近,不多時便被點燃,再一吞吐,煙霧彌漫。

杜紅音就在這袅袅煙霧中側過臉輕笑着看她一眼。

那是她送給宋懷靳的打火機樣式。宿碧肯定自己沒有認錯。可究竟是不是同一個她無從得知。

潛意識裏卻仿佛已經有了答案,不然杜紅音不會是這樣的神态,興許這也才是她來找自己的最大意圖……

宿碧慢慢走上前去。

她面無表情盯着杜紅音五指間的打火機,問道,“杜小姐,不知是否介意告知我這只打火機的由來?”

☆、第 52 章

“由來?”杜紅音吐出煙霧, 轉過身看着宿碧,臉上終于忍不住露出幾分得意之色, “哦,這是我在他熟睡時拿走的,當時正巧犯了煙瘾卻沒有打火機。”

宿碧猛地攥緊手。

熟睡時拿走……顯而易見是尋常關系不會有的親密, 杜紅音竟然堂而皇之來自己面前昭示,她明顯是刻意, 而如果不是事實……她怎麽會有這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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