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13)
,覺得心慌得不行,總有些不好的預感。輾轉半天都不能重新入睡,最後吵醒了淺眠的許媽。
自從她月份大了,許媽就多置了一張床在她房裏睡。
“小姐,怎麽了?難受?”許媽的聲音還帶着睡意。
“我心裏慌得很。”宿碧撐着身子坐起來,或許是睡意與後怕壓在她心口,就憑意願說道,“許媽,我想去看看爺爺。”
“這麽晚了……小姐,已經是深夜裏了,明早再說吧?老爺那裏有人守着夜,不會有事的。”
宿碧理智覺得該說好,覺得不應該驚動和麻煩衆人,然而卻執着道,“……我就看一眼,然後就回來睡覺。”
許媽無奈,起身要陪着人一起去。
“我一個人就行。”
“那怎麽能放心,這麽晚了,萬一有什麽磕磕絆絆。”
于是兩人披了衣服走到老爺子卧室外,推開門時守夜的人被驚醒,許媽做了個手勢示意他不用起身。
老人正躺在床上,只有輕微鼾聲,宿碧放下心,正準備将門關上時突然聽見一聲,“……別以為……我什麽看不出來……”
片刻後又是一句,“好好對她……她是我寶貝孫女。”
幾句話說得模糊不清,宿碧勉強聽明白,本來吓了一跳,後來才發現是爺爺在說夢話。
原來爺爺看出來了……只是沒有說出來,或許是明白自己不願意提起。
宿碧懷孕後比從前更感性,眼眶立刻忍不住有些酸澀了。黑暗裏無聲笑了笑,又看一眼床上躺着的老人,這才退出房間把門給關上。
許媽靠在門外打了個呵欠,見宿碧關上門,笑着問了句,“這下能安心睡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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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宿碧笑起來。
兩人重新回了房,宿碧被許媽扶着躺下,這回很快就睡了過去,順便還做了個稀松平常的夢,夢裏她和爺爺正沿着庭院小路曬太陽,老人的身體似乎還是從前的硬朗。
“阿碧,宋家小子你想不想嫁啊?”
夢裏宿碧搖頭,“不想,我想一輩子陪着爺爺。”
老人開懷大笑,“我總歸是快要進棺材的人,哪能一直讓你陪着呢。”
“爺爺會長命百歲的。您是我唯一的親人,單憑這一點您也要開開心心活得更久一些。”
“好哇。”老人笑眯眯應了,“不過你一個人,就更要好好照顧自己。”
陽光暖融融灑在身上,幸福溫馨得讓人不願意醒來。
“小姐,小姐!”忽然耳邊迷迷糊糊聽見有人焦急道,“快醒醒,大事不好了!”
宿碧猛地睜開眼,面前許媽紅着眼看着她,眼裏蘊滿悲痛。她心裏忽然就有了不好的預感,比昨晚強烈太多。
“許媽,怎麽了?”
許媽嘴唇開合幾次,終于哆嗦着道,“老爺走了……”
☆、第 59 章
仿佛天塌一般。
“許媽, 你說什麽?”宿碧怔愣着下意識反問,撐着身子坐直身體時只覺得頭隐隐發暈, 像是人都坐不穩。
許媽捂着嘴顫抖道,“老爺走了……我原本打算瞞着你,可是怎麽能瞞得住……”
宿碧忽然猛地起身要下床, 許媽想伸手去扶卻被人輕輕推開。她抿着嘴唇穿了鞋就往外走,推開門卻發現外面已經是一片忙亂, 所有下人眼睛都紅得像兔子。
宿碧卻像沒看見似的,沉默着就繼續朝老爺子房間走去,期間好幾次有下人過來讷讷喊一聲“小姐”, 她卻都恍若未聞。
不可能。昨晚明明還好好的。
她一把推開房門, 老人正在床上安詳躺着。
宿碧緩緩走過去, 嘴唇張了又張, “……爺爺。”
沒有聲音回應她,房間裏靜的出奇。
“爺爺?”
宿碧走到床邊艱難坐下,伸手去碰老人交疊在腹部的手。一陣冰涼, 碰到的一瞬她渾身的熱氣仿佛都從頭頂抽離,眼眶猛地一熱, 淚水不自覺地就湧了上來。
只是身孕月份已經太大, 她想俯身趴在老人身邊都不能, 只能直着身子哽咽着掉眼淚,一只手緊緊捂着嘴哭。
怎麽會突然就走了?她昨晚明明還來看過,還聽見老人說了幾句夢話……如果早知道她的預感真的是親人逝世的警示,她無論如何也會守完這最後一夜……
宿碧怎麽也沒辦法接受, 只覺得痛苦又後悔,明明自己都有了預感,可依舊對爺爺突然的逝世沒有任何一點準備,兩人最後的對話也不過是“早點睡,明天我陪您散步”一樣尋常,可是卻再也沒有兌現的機會了。
她放下手痛哭失聲。
門外許媽靠着牆聽見屋裏頭的哭聲,眼淚掉得更厲害,手都來不及擦去,可到底又怕宿碧懷着身孕出什麽意外,正要進去勸,卻看見不遠處匆匆走來一道身影。她一擡頭就愣了,沒想到宋懷靳人來得這麽快。
“姑爺……”
宋懷靳點點頭,“我進去看看她。”
許媽聞言不住點頭,等男人進卧室将門關上後才低頭匆匆抹了眼淚,又轉身去強撐着主持後事。
屋內宿碧哭得有些氣短胸悶,眼前朦胧一片,她看着面前已失去生氣的老人,捂着眼睛後仰深呼吸幾次。
這時門忽然開了,她低着頭克制哭聲與抽泣沒有回頭,下一秒卻被人攬進懷裏。男人柔軟衣料貼在她臉側,宿碧也不想再掙脫,竟然從他身上汲取到久違的安全感。
大概是此刻太需要依靠一個人。
“別哭了。”頭頂傳來輕緩低沉的三個字。
宿碧抿着嘴唇沒說話,眼淚卻止不住。忽然肚子一陣難受,她下意識伸手放上去,立刻便被身旁的男人給察覺。
“難受?”
宿碧張了張嘴想說什麽,但身下很快有溫熱的液體流出,她艱難彎了彎腰将裙擺掀起來些,片刻後一道殷紅血跡緩緩蜿蜒到腿上。
見紅了……她心裏一下慌了,忙擡頭無措地看着宋懷靳,“……好像,好像要生了。”
話音剛落,疼痛更加清晰地傳來,宿碧皺緊眉頭,低低呻/吟一聲。
宋懷靳腦海裏一空,下一刻彎腰就将人抱起來,嗓音沉着冷靜,“別怕,我馬上送你去醫院。”
疼痛愈演愈烈,宿碧忍不住回頭看一眼,床上老人正安詳躺着,對外界一切紛亂與悲痛一無所知。
爺爺還沒來得及看曾孫出世……
她捂着肚子,不知是因為疼痛還是難過,臉頰一側都是冰涼一片的淚水。
許媽正在不遠處指揮下人,突然看見宋懷靳沉着臉抱着人出來,下意識就覺得不好,幾步追上去焦急道,“這是怎麽了?”
“好像是快生了。”宋懷靳臉繃得緊緊的,步子一點沒停。
許媽追得吃力,但也看見宿碧腿上的血痕,一驚道,“見紅了,确實是要生的跡象。不過這還不到日子,恐怕是受了刺激的緣故。”
宋懷靳聞言只覺得心裏更急躁,沉着臉沒再說話,将人平放在車後座,又匆匆對許媽說道,“家裏老爺子後事還麻煩您打理,我送她去醫院。”
“……诶,好。”許媽雖然擔心想跟着去,但也知道家裏不能亂。
宿碧躺在車後座,疼得緊緊咬牙忍耐,額角全是細細密密一片冷汗。宋懷靳不時回頭看一眼她,力求開得快些,可又怕颠簸得她不舒服。
他少有這麽慌的時候。記憶中近的只有兩回,一回是程笙被送去搶救,另外就是眼下這次。
等将人抱進醫院,醫生一齊圍上來要将人送進産房時,羊水忽然破了。
“快,這是要生了。”那醫生說到一半卻把後頭半句咽進肚子裏,結合宋懷靳所說的狀況,這位宋太太的狀況恐怕不大好。
宋懷靳兩手空空怔愣地立在門外,呼吸還有些急促。護士見他白色襯衣上血跡斑斑,忍不住道,“宋先生,您需不需要整理一下?”
他微微低頭看一眼身上,又淡淡擡起頭,“不用。”說完後退兩步有些僵硬地在長椅上坐下,擡手捏了捏眉心。
不一會産房裏傳出女人痛苦的喊聲,他搭在一旁的手倏的握緊,指節都泛了白。
宋懷靳過往從不信神更不拜神,生意場上周旋時再惡劣也不曾有求人求神佛的念頭。然而此刻他卻想祈求一個願望實現。
只願母子平安。
……
宿碧覺得渾身都累得發沉。
周圍人說話的聲音仿佛隔了一層水牆聽不真切,悶悶的只能聽出“嗚嗚”似的幾個音節。
好累,眼睛都沒力氣再睜開。她想好好睡一覺,夢裏至少還有已離開她的親人,大家其樂融融,仿佛沒有任何煩惱。
她順從自己心意的合眼放空思緒,很快陷入沉睡之中。
……
再醒來時,宿碧有好一會的迷茫。她盯着白花花一片的四周,反應了好久才意識到自己是在醫院裏。
視線往下落,小腹已經平坦下去,再也不是過去幾個月高高隆起的模樣。
她掙紮着起身,餘光卻猛地瞥見一個人影,轉過頭一看,高大的男人正坐在一旁的椅子上,卻只目光沉沉地看着她一言不發,神色中有一種難言的疲憊。
“......孩子呢?”宿碧出聲時才發覺自己嗓子啞得厲害。
宋懷靳起身走到桌旁,擡手倒了一杯溫水後遞給她。
“自己能不能喝?”
宿碧默默伸手接過,喝了幾口喉間的幹澀有所緩解,剛遞還給他就有些迫不及待地問道,“孩子呢?我想看一看。”
“先好好休息。”宋懷靳放下水杯,另一只手下意識想去摸褲袋裏的煙,卻想起來自從得知她懷孕,自己已經很久不放雪茄香煙在身上,只有在工廠或宋家的時候才會抽。
宿碧看着男人的側臉,突然心裏不安起來,“我現在好多了,我想看一看她。”
昏睡過去之前,她聽見醫生說是個女孩。
宋懷靳動作頓了頓,半晌擡頭閉着眼沉吟片刻,然後低頭看向臉色還有些憔悴的宿碧。這時她才注意到男人眼裏有着顯眼的紅血絲,下颌長了一層淡青色的胡茬。
他目光讓人看不透,可黑沉沉一片本能地讓人不安。
“你半昏半睡了整整一天一夜,”說到這裏宋懷靳停頓了片刻,接着別開目光不再看她,有些艱難地說道,“原本孩子已經生下來了,但夜裏卻沒能熬過去......”
沒能熬過去?
宿碧覺得自己像是聽不懂這幾個字似的,愣愣反問,“什麽?”
“孩子身體太弱,夜裏沒了。”
她倏的眼前一陣發黑,渾身像被凍住一樣僵在原地,接着又不敢置信地死死盯着宋懷靳,“沒了?”
他喉間發哽,默然地回望她。
宿碧癱軟了似的向後軟倒在床上,愣愣盯着天花板,屏住的呼吸一點點松懈下來。
深深的疲憊與迷茫将她淹沒。
為什麽?為什麽爺爺走了後連腹中的孩子也要離她而去?明明她有好好吃飯睡覺,每天還一定跟着爺爺一起曬太陽,明明已經遵從所有醫生的叮囑,可是還是會“沒了”?
是不是她活該過得不好?
巨大的悲痛這才後知後覺地湧來,宿碧猛地掀開被子想要下床,哽咽着啞聲拔高嗓音喊道,“我要見醫生!我要見我的孩子!”
宋懷靳一把将人抱住,“阿碧,你冷靜點。”
“怎麽冷靜?我沒辦法冷靜!”宿碧用盡力氣想要掙脫,“你放開我!宋懷靳你放開我!”
“你現在怎麽能下床亂跑?想把身體弄垮?!”
“我還一面都沒有見過她!”宿碧崩潰似的哭喊,她緊緊攥住宋懷靳的手臂,眼眶通紅,臉色卻白的像白紙一樣,她顫抖着說道,“我求求你......我求求你了,讓我見她一面。”
宋懷靳咬緊牙,心口像捅了一把刀似的發疼。
“好,我抱你去。”
嬰孩小小的身體被白布蓋着,醫生在身後低聲道,“是在母體裏發育不足,又不足月,因此生下來才挺不住。”
宿碧緩緩伸出手去,手指顫抖着捏着白布一角,剛掀起來一點卻又松了手,拼命搖頭後退幾步道,“不......我不看了,不看了。”
作者有話要說: 這章發完只敢頂鍋蓋跑
☆、第 60 章
宿碧轉身背對着白布, 幾乎泣不成聲。
“不看了......”
她拼命搖頭,鬓角幾縷發絲因為沾了臉頰的淚水而淩亂地黏在一起。宋懷靳一把将人抱起來, “好,不看了。”
說完又将人打橫抱起來,一路抱回病房。
宿碧将頭靠在他肩上, 讷讷問道,“為什麽會這樣?”
宋懷靳俯身将人放回床上, 末了一只手撐在宿碧身側的床沿上,輕聲道,“只要你願意, 我們可以再要一個。”
倏的, 宿碧忽然笑了, 笑着笑着撇開臉不再看他。
再要一個……
她都已經對兩人之間的一切心灰意冷了。
……
在宿碧剛生下一個女嬰時宋懷靳松了口氣, 以為母子平安的祈禱得以顯靈。襁褓裏小小一個躺在他臂彎,渾身都柔軟細嫩的不可思議。
只是夜裏壞消息便接踵而至。
先是說體弱有危險,或許熬不過這一晚。等下回醫生再站在他面前時帶來的就是最壞的結果。
宋懷靳以為自己聽錯了, 冷着臉再問,醫生只好忐忑着又重複一遍。
他愣在原地。
沒了?
初為人父的喜悅才剛有了最深切的實感, 他才抱過那個小生命一次。宿碧鬼門關走一遭生下, 他們的第一個女兒卻只在身邊停留了不到一個日夜。
宋懷靳在醫院外的長椅上坐了一夜, 清晨阿東來看見他手邊一堆煙頭時吓了一跳,再擡頭看一眼人——額前垂落淩亂發絲,眼底紅血絲一片,下颌爬滿淡青色的胡茬。
阿東從沒見過宋懷靳這樣頹靡的一面, 險些不敢認。後來又得知女嬰死了的消息,覺得唏噓不已,甚至覺得在醫院值守的時間變得格外難熬。他不敢想象少夫人醒來得知孩子死了是什麽模樣。
看上去嬌柔清秀的女人,大概承受不住這樣的打擊。
後來先生夫人給不滿一日的女嬰辦了簡簡單單的葬禮,緊接着又是宿老爺子的葬禮,只不過這回辦得算隆重。老人一輩子以禮待人,得贊譽無數,來吊唁的賓客絡繹不絕。
從那之後不僅是阿東,別的宋宅下人也再沒見宿碧笑過。不是那種面具似的笑,而是最初發自內心的那種笑意。
現在宿碧看誰都是一副淡然神色,禮到處彎一彎嘴角。
許媽也離開洪城回了老家,宿碧親自将人勸走的。其實宿碧覺得沒有更好的去處給這位長輩了,宋家說話管事的已有一個榮媽,她也不願意傷了什麽和氣,又平白讓許媽受委屈。再者,她勞碌了這麽大半輩子,是休息的時候了。
一瞬間宿碧似乎了無牽挂,從火車站往外走時只覺得哪裏都空蕩蕩的。
再也沒有完全信賴依賴的人,也沒有那個期待着長大長成的孩子。
艾琳來探望過,鄭秀寧來探望過,鄧書汀甚至也來了,卻沒什麽能讓宿碧情緒好轉的效果。
休養的兩個月裏,似乎人人都在想着各種辦法逗她開心。宿碧心裏覺得愧疚,可是接二連三的事對她打擊太大,她大概需要很多時間才能緩解。
這日宋懷靳又回來得早,摘領帶時問榮媽,“少夫人呢?今天好些沒有?”
“……還是老樣子。房間裏修養着,快出月子了能多走走,今天澆了花,還有就是……下午給巴勒喂了吃的。”
宋懷靳一愣,随即點點頭嗯了一聲。
榮媽雙手交握着有些不安地摩挲幾下,心裏覺得不是滋味,默默轉身去廚房看鍋裏熬着的湯。
宋懷靳慢慢擡腳上樓。
推開門,穿着長裙披肩的女人正背對着房門,坐在窗邊靜靜泡茶。
他走過去靠着牆,入目是她白皙沉靜的側臉,纖細白皙的五指握着白瓷茶杯,反而被襯得更加剔透如玉。
有一瞬宋懷靳恍然以為在夢中。
“如果你不喜歡巴勒,我把它送走。”一片寧靜中他忽然開口道。
宿碧專心手裏的動作,微微搖了搖頭,“不用。”
末了又補充,“我不是不喜歡它,這些事跟一只狗有什麽關系,我只是從小有些怕狗,最近跟它待得久了,就沒那麽怕了。”
房間裏又只剩茶水流動聲。
“聽榮媽說,你很快就不用這樣小心休養了是不是?”宋懷靳勾唇笑了笑,專注盯着她,“那過些日子我帶你去騎馬好不好?”
宿碧腦海裏倏的湧現出許多回憶。當初他送自己的那套騎裝,他與程笙各自騎着愛馬賽馬,還有他意氣風發的模樣與回來時的那個吻。
只可惜,如今兩人之間太多東西已經改變,她的心境也變了,程大哥也死了。
宋懷靳這兩個月若有似無的讨好她都看在眼裏。
“其實你大可不必這樣。”她笑笑,将一個精致小巧的瓷杯放在他手邊。
他垂眸看着茶杯裏清盈碧透的茶水,伸手端起來喝了一口,苦且澀的茶水入喉之後是回甘。
放下茶杯,宋懷靳挑眉,“不想去?”
宿碧一時不知道該怎麽回答。
按理來說,宋懷靳此刻應該是她身邊最親近的人,無助孤獨的時候他大概也該是自己最想依靠的人。
只是一堵高牆立在他們之間,宿碧既不能立刻說抽身就徹底放下感情,也不能放下隔閡心結像從前一樣看待、對待他。
他們似乎已經陷入這樣的困境很久,起初為了爺爺為了孩子,宿碧盡力維持平靜表象,但現在随着親人離世孩子夭折,她一顆心都像是陷入死寂,偶爾只覺得迷茫。
“到時候再說吧。”她沒看他,低低說道。說完開始收拾茶具,動作快速卻有致。
直到她将一切都收拾好宋懷靳也沒走。
宿碧收好東西,依舊側對着他,淡淡提醒,“我想睡一會。”
這樣的逐客令宋懷靳卻像聽不懂,反而問,“你要在客房住到什麽時候?”
面前的人轉過臉看着他,平靜地像在跟一位關系只是不鹹不淡的人說話,“我不打算搬回主卧室。現在就這樣吧,我覺得很好。”
宋懷靳終于恍然問題出在哪裏。
現在宿碧像對所有人都将內心鎖死,而從前,好歹只用這樣趨近于“冷漠”的态度對待他一個人。
他恍然的同時,束手無策。
手攥緊了又松開,宋懷靳直起身往外走,見他動了,宿碧便默默取下頭上的發釵,又解了披肩。
他手有些僵硬地搭上門把手,直到他走出客房又将門輕輕合上,兩人之間也再沒有人打破沉寂。
門外宋懷靳腦海裏浮現出她泡茶時一雙素白的手。十指纖纖,卻沒有戒指套在手指上。
那枚碧玉戒指還被扔在抽屜裏擱着。
思忖片刻,他下樓讓阿東備車,“去南生廣場。”
南生廣場向來玩樂的多,其他就是女眷們喜歡購物采買才去。阿東心裏納悶,面上卻只點了點頭。
珠寶行的掌櫃每天不知道要見形形色色多少人,從這西裝革履的男人進門起他眼珠子就不動了,殷勤挂了笑意迎上去,“先生想買點什麽?”
身旁男子高大英俊,鼻梁上架一副金邊眼鏡,一手插在褲袋裏,神色淡漠地看着眼前的陳列櫃。
相貌不俗,氣度不俗。不用說珠寶行的人精掌櫃,原本三三兩兩議論着田園珠寶的女人都忍不住佯裝不經意回頭打量。
實在太醒目。
宋懷靳略一回想,腦海裏總出現宿碧穿淡色旗袍的模樣。他擡眼淡淡問道,“旗袍該配什麽首飾?”
阿東在後面站着,如果可以眼珠子都想瞪出來。
掌櫃立刻扳起手指來,笑道,“珍珠、翡翠、玉石,這三樣是最合适的。”
宋懷靳目光從面前陳列櫃上掃過,都是些普通的金銀首飾,間或擺幾個他剛才說的那三種,只是成色都平平。
宋懷靳一挑眉,神色沒多大變化,掌櫃這才更加笑眯眯地一伸手做了個“請”的姿勢,“先生這邊請,我去取幾樣好的出來。”
男人身形動了,走到沙發上坐下。
鄧書汀剛挽着趙城手臂進來就看見了宋懷靳,她步子一停頓趙城就有所察覺,轉頭問她怎麽了。
“沒什麽。”她敷衍地笑了笑,拉着人往另一邊走。可卻又忍不住悄悄轉頭去看。
宋懷靳姿态随意,雙腿交疊坐着,旁邊站着的是他身邊用慣了的人,聽紗廠的其他人說好像是叫阿東。
就是這樣簡簡單單坐在那裏就無端吸引人目光。鄧書汀環視珠寶行裏一圈,心裏忍不住嗤笑起來——不知多少太太小姐都暗暗往那邊打量。
心裏忍不住有些異樣,說不清是羨慕還是什麽。她一言不發,腦海裏轉得飛快,宋懷靳既然安排自己到北成,那肯定是知道自己的,這會上去搭個話也不知道能不能行得通。
“書汀,你看看想要什麽款式的。”趙城溫聲在旁邊提醒。
鄧書汀回過神,面前是鋪着絲絨墊子的托盤,裏面躺着幾個孤零零的銀制戒指,離她所及之處遠一些的地方放着另一個托盤,裏面倒不是銀的了,但也只是金的,看着成色也很勉強。
作者有話要說: 你們一定沒忘記男主是有眼鏡的?
☆、第 61 章
珠寶行裏有好幾個掌櫃分管, 大多時候只是站着看客人挑選,遇上穿戴上看得出家境殷實的就上去主動介紹幾句。
鄧書汀面前這個本來不想管這生意的——是不是生意還不好說, 萬一只看不買呢,珠寶行裏這樣的人太多。但人又發了話讓他取戒指出來看看,他也不好回絕, 估計着陳列櫃裏這些普通金銀的就差不多。
鄧書汀見面前掌櫃一副拿鼻孔看人的模樣,只覺得怒火猛地湧上來。她在美國時就受盡冷眼, 回國以後就對外人眼光更加敏感,因此一時間氣得不行,胸口起起伏伏, 冷聲道, “這位掌櫃是什麽意思, 就拿這些東西糊弄我?”
“這麽說您要買貴的?”掌櫃笑了笑, “也行,您告訴我個價格,我按照這個給您挑。如果櫃子裏沒有我就去庫房裏找。像那邊那位先生一樣。”
說完朝宋懷靳那邊擡了擡下巴。
鄧書汀忍不住又跟着看過去, 此時那邊那個掌櫃已經從庫房裏出來,男人面前的桌上陳列開琳琅珠寶。
珍珠、玉石、翡翠。
沒有一樣趙城買得起。
憑什麽?都是人, 卻三六九等的, 怎麽就差了那麽多?
鄧書汀想到兩個月前宿碧生産, 得知孩子夭折那一刻她心裏隐隐有種念頭:看來上天是覺得宿碧過得太幸福了,又怎麽會事事讓她如意呢?這麽一想,鄧書汀覺得自己心裏好受了些。
可今天撞上這樣一幕,她只覺得丢臉, 那股不甘又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
“書汀,”趙城覺得她不對勁,“你怎麽了?”
鄧書汀深吸一口氣,勉強沖身旁男人笑了笑,“那邊那位是阿碧她丈夫,也是我現在的老板,我過去打個招呼。”說完不等趙城說什麽就往宋懷靳那邊走去。
宋懷靳只低頭略略看幾眼,成色都不錯,于是除了幾樣款式老氣些的,其他都讓掌櫃裝起來。
掌櫃笑歪了嘴,再一看款式就知道是選給年輕姑娘的,因為包裝上又花了一番心思。
鄧書汀走近些時正好聽見那句“都包起來”,轉而想到剛才自己面前那一堆寒酸金銀,忍不住咬緊牙關。
跟掌櫃點清哪些要哪些不要之後,宋懷靳便往後靠了靠,後背枕在沙發背上等着掌櫃出來。接着一擡眼便看見有人站在自己面前。
他神色淡淡掃了鄧書汀一眼,略一思索想起來這是宿碧的朋友。
也就是宿碧拜托他安置一份工作的那個,他順手就将人放在了北成。
“宋先生。”見他沒有說話的意思,鄧書汀只好主動開口,笑臉盈盈,“沒想到會在這裏碰見你,好巧。”
宋懷靳微微颔首,唇角随意勾了勾,勉強算是個不鹹不淡的笑意。
“……說起來還沒能當面道謝,要不是宋先生你,我可就沒這麽好的機會能去北成。雖然我沒在美國待多久,但好歹學了些東西,比在女校念書時所得強多了,也算找到用武之地。”
她幾句話裏到底拐了多少彎有多少暗喻,宋懷靳懶得細想更懶得數,只是有些譏嘲意味的挑了挑眉,“鄧小姐該感謝的是阿碧,我不過順手答應她一件事。”
鄧書汀以為自己提到留洋與女校就讀區別時能掙個表現,再不經意踩宿碧一頭,沒想到宋懷靳一句話噎得她面色幾乎挂不住。
不過,她能察覺到周圍女人都朝這邊張望,明明一個個對面前這個男人好奇眼饞得不行,偏偏卻沒人好意思第一個出頭,這會只能看着自己跟宋懷靳“寒暄”……
鄧書汀頓時覺得身心舒暢,一點尴尬又算得了什麽。
周圍的确多得是人暗自嫉妒,可也有純粹看好戲的。陳仙瑤正靠在櫃臺上,轉身眼波斜飛打量。
宋懷靳她一眼就認出來了,可他面前這位又是誰?不過想到杜紅音……陳仙瑤笑了笑,這樣的男人從來是不缺桃花的。
這時不知哪位太太帶來的孩童在珠寶行跑動起來,掌櫃臉一黑,明明看着有些咬牙切齒一副想去拉人的模樣,又偏偏要挂一張笑臉,看上去有些滑稽。男童卻不讓人拉,一下撲到鄧書汀身上撞了一下,手還一點不含糊的在她背上重重一拍,“駕,騎大馬!快跑!”
鄧書汀又疼又氣,心裏想着要被衆人看笑話。正惱火着,電光石火間卻又有了主意,于是順着這男童再一次撞來的力氣就往前一撲,直直坐在宋懷靳旁邊,肩膀還若有似無的靠上了男人的手臂。
陳仙瑤噗哧一聲笑出來。
“怎麽了?”旁邊一個看着不過二十左右的青年壓低聲音問她。模樣看着用周正形容都太虧待,青年人皮膚白皙五官俊秀,即便放在大街上也很出挑。
陳仙瑤斂了笑意瞥他一眼,借着擡手別鬓發的動作低聲道,“不是讓你在外面別靠我這麽近……被人看見有的說。”
青年一頓,神色難辨地預備往後退一步,這時不遠處忽然傳來一聲動靜,兩人沒察覺,只準備繼續看好戲,等又響起一聲時,倒是更遠了點的阿東敏銳回過頭去,正好看見珠寶行門口一個男人形跡可疑,拿着手裏的相機就要往後退。
鏡頭看着竟然像是朝着他們這邊的。
他立刻喝道,“拍什麽?相機拿來!”
偷拍那人怎麽會聽,見被發現當即轉身就跑。阿東本來只是懷疑,人這一跑他自然就想也沒想地追上去。
不僅鄧書汀和陳仙瑤,珠寶行裏的人都被吓了一跳。
宋懷靳皺了皺眉,臉色冷下來,他不急着出去,只需等阿東回來告訴自己情況。不過對鄧書汀實在再沒有什麽好臉色,嘴角弧度與眼底都有些冷,“鄧小姐可要小心些。”
鄧書汀只能讪讪起身,不過轉身面對衆人探究目光時又顯露出一副淡定模樣。她看着那男童還不知做了錯事的模樣靠在一個三十左右的女人身上,想着宋懷靳還在一旁,于是只能強壓着怒氣道,“出門在外,這位太太可要将孩子看好,別撞別人弄出好歹。不過今天我也是出門買東西,不想壞了心情,也就不計較了。”
那婦人護兒心切,但是看着面前的人仿佛跟那邊沙發上的男子關系匪淺,又是自己兒子在大庭廣衆下撞了別人,鬧也站不住腳,只能吃了癟帶着孩子走了。
等走回原處,趙城上前一步,皺眉問了句剛才怎麽了。
鄧書汀跟宋懷靳說話時是背對着他的,因此趙城既聽不見他們說了什麽,也看不見鄧書汀的神情,只聽見阿東利落的那聲高喝。但鄧書汀跌倒的那一下他卻看得很清楚。
“我也不清楚,本打算寒暄兩句就回來。畢竟他是阿碧丈夫,又給我在北成安排了職位,道謝是應當的。卻不知道哪家孩子沒管教好,害我出醜。”鄧書汀不敢看趙城,說這番話時忍不住心虛。
然而緊接着腦海裏卻浮現的是宋懷靳英俊淡漠的一張臉,還有剛才靠上去時他身上清冽好聞的氣味,心底角落裏像有把火在燒。
她這話也算是故意說給旁邊掌櫃聽的,這掌櫃耳朵尖,聽見幾個關鍵詞,還有“北成”兩個字,不由得就愣住了。北成紗廠要說在洪城沒名氣實在有些牽強,“宋老板”的名號就更不用提。
雖然沒對鄧書汀态度來個一百八十度大轉彎,可臉上笑容到底多幾分,又重新挑了些樣式擺上來讓人挑選。
鄧書汀心裏好受了些,可心底像火燒的那一處隐隐冒出更多的不滿足來。
這樣好的運氣怎麽就沒能給了她?!
這個念頭冒出的一瞬,鄧書汀自己也被驚了驚,可随之而來的竟然是有些蠢蠢欲動的興奮。
是啊,她為什麽就不行?
她自認不比宿碧差,又去留過洋,哪裏是只念過一段日子女校的宿碧能相比的,而現在比起她宋太太只能早晚與丈夫見面相比,她才是近水樓臺。
況且……
鄧書汀想到之前宿碧提起的杜紅音那件事,心裏更覺得自己主意實在太好。宋懷靳這樣的男人要什麽女人沒有,又怎麽會對一個女人死守着?杜紅音不就是最好的證明?
想到這,她再低頭去看托盤上的戒指只覺得索然無味。
真要嫁給趙城庸庸碌碌過一輩子?
她緩緩拿起一個端詳,說太俗氣,換一個拿起來又說老氣,十來個戒指挑選半天沒有一個能讓她滿意。
趙城心裏有些不是滋味,在美國時他就覺得連累鄧書汀受了苦,現在臨近訂婚,竟然連一個戒指也不能讓人滿意。想說不然等自己再多攢些餘錢再來買戒指,可是當着掌櫃的面還是不好說出口。
沒多久阿東就折返回來,只是臉色不大好看,有些自責地走到宋懷靳旁邊低聲說了什麽,後者神色依舊波瀾不驚,只是站起身問掌櫃,“都在這裏了?”
“都裝好在這了。”
阿東便結了帳。
“走吧。”宋懷靳淡淡道。說完便擡腳往外走,只是臨出門時又不動聲色将珠寶行裏衆人情景盡收眼底。
“先生,現在去哪裏?”
“顧家的湘平飯店。”
鄧書汀一愣,身後掌櫃那句高高興興的“先生慢走”又猛地讓她回過神來。
湘平飯店……?
她身側一只手緩緩攥緊,要不要……去碰個運氣?
☆、第 62 章
“今天也該我運氣好, 照片拍了還沒被人給抓住。”
“還好沒有,不然相機一砸, 那位姨太太才是白拍了白忙活一場,畢竟那才是收了錢的生意。”
“……等我們找家報社倒賣個價錢……”
說到這兩個男人都笑起來,笑聲聽得鄧書汀頭皮發麻。
這可是女廁!女廁裏怎麽會有男人?!
她下意識想尖叫, 可又怕裏面的人做什麽,因此只能慢慢退着往外走, 然而她今日腳上穿了一雙高跟鞋,要想踩在地上沒聲音可實在太難。
“還記不記得上回宋懷靳跟杜紅音那個消息?劉鑫得來時高興壞了,那日報紙銷路都好了一倍……沒想到今天能讓我順便拍着, 也撿一回便宜。不過他身邊那人跑得可夠快的, 我人險些跑散架了, 幸好這裏還有個女廁, 躲過一劫。”
“可……等報紙一出,宋懷靳不就能查到人頭上了。”
“我們轉手賣給報社,拿了錢就走, 怎麽可能……查得到。”說到後面自己也心虛了。
鄧書汀再傻也明白了是怎麽回事:兩個不知道是來拍哪位“姨太太”的,順便拍下了剛才自己靠在宋懷靳身邊那一幕, 因此阿東才察覺了動靜緊跟着來追人。
想到有這樣一張照片, 鄧書汀就走不動路了。
“你們……”她壯着膽子開口, 剛說了兩個字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