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16)
勇氣問道,“你跟你丈夫離婚了嗎?”
宿碧一愣,她記得自己從沒跟陳水章提過有關自己的事情,甚至名字對方都應該是不知道的,“你怎麽知道的?”
“我在報紙上看見的。”
“可你怎麽知道我的名字?”
陳水章一愣,看了宿碧一眼道,“我姐告訴我的......”他又擡手碰了碰鼻尖,将事情一股腦都說了,“其實,上海那次碰見你之後,我回去就畫了一幅你的畫像,然後不小心被我姐看見,我也不知道她怎麽就認出你來了。”
宿碧剛張了張嘴還沒來得及說什麽,陳水章就趕緊接着說道,“我當時真的忍不住靈感才畫的,後來又舍不得毀掉......不過後來都一直好好收着,不會讓別人知道的。”
見他一臉緊張神情,宿碧也不忍心再說什麽,又覺得既然他姐姐病逝,一直提起來總歸是傷心事,于是轉而道,“那你剛才說一起下車......你不是要在茶水房做事嗎?”
聞言陳水章笑得有些不好意思,“你前兩天來買票的時候我看見了,票又最多只能預先一兩天,我就知道你應該是這兩天要走,所以就趁着送茶水的時候找你在不在。至于茶水房,我早就不想在這裏做事了。”
“可我是去別的地方念書,幾乎等同于搬家過去,短時間內不會再回洪城了。”
“搬家?”陳水章一愣。他在報紙上看見離婚啓示,還以為宿碧是因為難過所以想要去散心,沒想到她竟然說短時間內不會再回來了。
他只想着暫時離開洪城去散心,卻沒想過長久的不回來。
得知宿碧離婚,他心底止不住的有些高興,畢竟她那位姓宋的前夫跟那個姓杜的女人的事他姐曾提起過,不管是緋聞還是确有其事,他都覺得姓宋的配不上她。再一看見她買了票要走,下意識就想跟她一起。
太久沒畫畫,他有些心癢。
可現在卻有些遲疑了。
短時間內不會再回來......
陳水章眉頭緊鎖,想着自己在洪城已經舉目無親,在哪裏不是待?又何必留在傷心地。或許也是沖動,“我決定了,我要跟你一起下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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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常理來說,宿碧知道自己不該輕易答應的。但面前站着的青年神色看着也嚴肅,不像吊兒郎當開玩笑的模樣。
他來洪城投奔的姐姐死了,不是舉目無親無所寄托料想也不會從學畫轉而來做茶水房夥計......
大概是同病相憐的心理作祟。
宿碧面對他隐隐期待且執着的眼神,忽然忍不住笑起來,“你跟我下車?然後呢?你決定得這麽突然,以後怎麽打算?”
他們兩個下了火車就分道揚镳?
陳水章神色讪讪,他一把摘了帽子,頭發亂蓬蓬的,又伸手随意揉了揉,“我......我在你住處附近找個地方住?咱們做個鄰居?人生地不熟的,做個伴多好。”說完愈發覺得這個主意可行。
“我借住在一位朋友的空房子裏,具體情況還不大清楚。不過你要是想找地方安頓,我可以幫你一起找一找門路。”
話音剛落,外面有人喊道,“怎麽沒人來添茶水?”聲音聽起來很不耐煩,大概是等得久了。
陳水章撇撇嘴,随手将帽子戴回去,“這就來!”
說着彎腰去提地上的水壺,将東西提起來後轉身沖宿碧咧嘴笑道,“那我們說好了啊!”
宿碧心情仿佛也跟着好起來,點了點頭應一聲,“嗯。”
陳水章心滿意足,一只腳都已經踏出茶水房,忽然又頓住,一拍腦袋轉過身來,“說來說去,你還是沒告訴我你要在哪裏下車!”
“鹿陽。”宿碧忍不住笑,“我在鹿陽下。”
......
火車颠簸到第二日才抵達鹿陽。
宿碧明明覺得自己很疲倦了,卻又莫名的興奮與迫不及待。行李多且重,特別是那把琴就占了不少空間,得專門用一只手去拿着它。
陳水章幫她将東西一一拿下來,接着提到一旁放好,然後說道,“你在這等我一會,我很快就來。”
說完轉身又朝着火車跑去,跑到一半大概是嫌帽子礙事,擡手不耐地一把抓下來握在手裏。
宿碧抱着琴站在原地,覺得心裏莫名輕快了些。她轉身環顧四周,鹿陽車站跟洪城的很像,人們一樣行色匆匆或上演離別。但也許是心境不同,她并不像在洪城時那樣感慨難過。
一切都将重新開始。她要一點點忘記所有難過與痛苦,好好生活下去。
等了沒多久陳水章就折返回來,“走吧!”說着就彎腰要幫宿碧把東西提起來。
“這就弄好了?”宿碧不放心。
“我直接就告訴他我不做這份差事了。”陳水章想到管事那黑臉的模樣就覺得解氣,誰讓他平時總暗地裏用些手段為難自己,還想克扣小費。這下一二等車廂都給他管,讓他賺個夠。
累不死他。
“那你就這麽些行李?”宿碧目光落在他手裏簡簡單單一個包裹上,遲疑道。
陳水章幹笑一聲,“別的東西早變賣了。”
“......抱歉,我還以為......”以為他還有行李落在洪城,這會只是臨時起意跟下來的。
“沒關系。”他咧開嘴,露出一排整齊潔白的牙,“我們走吧。”
宿碧點點頭,接着打開包從裏面拿出艾琳交給她的紙條,上面有那位神父的地址。
鴻生路。
作者有話要說: 算是過渡章
☆、第 69 章
等兩人找到卡爾神父住址時已經是傍晚。紅牆白窗的小洋樓, 看着格外靜谧溫馨。
宿碧稍微理了理頭發與衣服,好在這條裙子的布料不易起褶痕, 看上去不至于太狼狽。
她走上臺階,擡手按了門鈴。
很快門被人從裏面打開,開門的是一位老人, 藍色眼睛但頭發已經花白。他先是一愣,接着很快笑起來, “是艾琳推薦給我的那位女學生?”
一句中文講得不是太流暢标準,但好在宿碧還是勉強聽懂。她趕緊答道,“是的, 我是宿碧。卡爾神父您好。”
面前的女人一副漂亮的東方面孔, 氣質文靜, 一身風塵仆仆也無傷大雅。
“你好。”卡爾神父笑得很慈祥, “快進來吧。”
“那個,卡爾神父。”宿碧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是這樣的, 我半路上恰好碰見一位朋友,我們結伴來了鹿陽。我怕陪他安頓好實在太晚, 所以就先來見您。”
卡爾神父雖然來中國有幾個年頭, 但聽宿碧說這麽一長串中文還是有些吃力。宿碧一看他神色就明白了, 想着自己太馬虎,沒道理所有洋人中文都跟艾琳一樣好。
她趕緊用英文重複一遍。
英文課業她懷孕時也沒有丢下,一是不想半途而廢,二是也能打發時間, 免得總去想不開心的事。遇上周末去艾琳家裏再把積攢的問題一一請教,所以眼下她的英文水平也只能算勉強拿得出手。
不太連貫,但卡爾神父聽懂了。
“這沒關系,你可以邀請你的朋友一起。這會馬上就到晚餐時間,我家裏的傭人已經做好飯菜了。安頓住處的事情可以一會再說。”
幾個人一起用餐當然比他一個人孤零零的好。
“這……怎麽好意思。”
初來乍到,她就帶着個人一起蹭飯。
“就當是為你們接風洗塵了。”卡爾神父笑眯眯回道,不容置疑似的又沖宿碧招了招手,讓他們趕快進來。
到這個份上宿碧更不好意思再拒絕,只能道了謝後返身去告訴陳水章。然後兩個人一起提着行李踏入卡爾神父的小洋樓裏。
其實宿碧的行李也不算多,占手的只有那一把琴,其他就是衣物書本一類,大件不便攜帶的都放在了洪城的宿家老宅。
卡爾神父看上去親切慈祥,總是笑眯眯的,陳水章開始還覺得窘迫拘束,後來就漸漸放開,他又留過洋,英文很好,一直跟卡爾神父聊個不停。
兩個人從餐桌上的西洋菜式聊到中國菜,再聊到各種見聞。大概都有意識顧及宿碧,所以中文為主,實在到卡爾神父形容不出也聽不懂的時候就改用英文,宿碧聽得想笑。
從前她以為陳水章就是個富家子弟,每日只管學畫衣食無憂又不聞窗外事與人情世故,不然也不會孩子氣地一而再再而三說想跟她交個朋友,現在看他一身茶水房夥計的衣服,人好像也消瘦不少,但卻天南海北什麽都知道個皮毛。
完全颠覆宿碧從前的認知。
卡爾神父明顯也對他一身裝扮好奇,然而陳水章只是咧嘴笑了笑,說是家道中落不得已去四處做工。
一頓飯吃得很熱鬧,晚餐之後陳水章突發奇想,拿起放在一旁的畫板,“卡爾神父,要是不嫌棄,我願意畫一幅畫像給您來作為飯錢。”
卡爾神父很高興,“好久沒有人幫我畫像了。”
晚餐時他們喝了點酒,此時卡爾神父臉上有些泛紅,看他笑眯眯的神情讓宿碧想到老頑童三個字。她笑起來,起身去幫着搬一張椅子放在沙發前。卡爾神父走到沙發上坐下,陳水章跟着起身,走到那把椅子前支好畫板。
宿碧坐在一旁看着一幅畫像在陳水章手裏漸漸顯現出雛形,思緒不禁又有些飄遠了。
現在她覺得自己好像在做夢。
仿佛一覺醒來她就變成了另一個人,擁有了另一種生活。陌生的地方,卡爾神父招待他們的異國菜肴,還有陳水章手裏時而停頓時而飛快動起來的畫筆。
頭頂與牆壁上的燈光昏黃灑落下來,朦胧像在夢裏。
經歷過去一切的好像都不是她……
“……你在想什麽?”
宿碧猛地回過神來,面前陳水章一臉疑惑地盯着她。
她搖搖頭,“……沒什麽。”
“剛才叫你好幾聲你都沒反應。”陳水章自言自語似的嘀咕幾句,又問道,“你看看我畫得怎麽樣?”
期待肯定的語氣藏都藏不住,還有一兩分得意。
宿碧看向陳水章手裏的畫板,畫中卡爾神父姿态放松地坐在長沙發上,身上穿着神父們平日裏穿着的黑白色便裝,頭發花白卻整齊,臉上帶着笑容,看上去精神矍铄。
黑白素描畫得逼真且傳神,如同照片一樣寫實。
“繪畫上我是門外漢。”宿碧仔細端詳畫像之後笑了笑說,“不過真的很傳神。”
陳水章笑起來,将鉛筆往耳後一別,拿着畫去給卡爾神父看,嘴上謙虛道,“只是一幅速寫。”
卡爾神父贊嘆一聲,接着想起什麽似的說道,“我認識一位鹿陽的教會大學的美術老師,他常來我家裏做客,如果有機會你們倒是可以見一見,肯定會有很多共同話題。”
鹿陽只有一所教會大學,名為燕陵大學。教會大學學費通常最為高昂,裏面的繪畫老師當然也不會是簡單人物,能有這樣的好機會陳水章當然求之不得。
“那太好了,謝謝您!”
卡爾神父笑道,“不用客氣。”
說完他又看一眼牆上的挂鐘,想了想說,“時間不早了,你們現在再找地方安頓也太麻煩,作為畫像的報酬,住處的問題我來想辦法吧。”
“這怎麽行!說好畫像是晚餐的報酬,跟着宿碧蹭吃蹭喝已經十分過意不去,今晚我找個旅館落腳就行。”
“房子空着也是空着,你像宿碧一樣交房租給我就行。”卡爾神父又笑起來,“我恨不得多個人給我交房租呢。”
見過卡爾神父這棟小洋樓,陳水章聽着他口中的房租價格心裏直打鼓,想着恐怕只能找廉價的房子才租得起。這麽一想就有些窘迫,他揉了揉頭發,耳根一點點泛紅。
讓她看見這一出實在丢人。
“卡爾神父……我……”
卡爾神父當然沒忘記陳水章說他家道中落四處打工的事,想着這個年輕人坦率真誠招人喜歡,幫他一把也是做一件好事,于是不忍心看他臉漲得通紅卻說不出一個句子,起身說道,“房租跟宿碧的一樣,給平常價格的三分之一就行。你心裏過意不去以後來給我打工。”
……
卡爾神父租給他們的房子只有一街之隔,一路帶着他們過去之後就拿出鑰匙交給兩個人,再告訴他們附近哪裏能購得日用品。
等人走了,陳水章才稀裏糊塗地問,“打什麽工?”
宿碧答道,“卡爾神父所在的教堂辦了一所教會小學,收留了些無家可歸的孩子,平時他們就在教會小學裏念書。不過因為免費,所以招不到幾個老師。我來之前跟神父通過信,他說希望我能去那裏照顧孩子們,以此抵消部分房租費用。”
說着宿碧又想起自己那個沒能活下來的女兒,心裏一陣酸澀。
懷孕時有多期待她的到來,得知噩耗時就有多痛苦。
不過宿碧很快又強迫自己打起精神。
将行李放下後,兩人一同去采買些日用品。走在路上宿碧倏的笑起來,陳水章聽見動靜一臉莫名其妙地轉過頭問道,“笑什麽?”
“覺得不可思議。在這之前我們頂多算幾面之緣,結果現在竟然一起來了鹿陽,還成了鄰居。”後半句話宿碧沒有說完,她覺得自己實在不太警惕,竟然這樣信任一個陌生人。
“早說了嘛,我們交個朋友。遲早的事。”陳水章剛才換了身衣服,襯衣長褲,雖然洗得有些舊了,但穿上身看着精神許多。像是又變回了從前少年意氣的樣子。
腦海裏卻忽然浮現出宋懷靳上回誤會她跟陳水章的情景,心裏不由得煩悶起來。
怎麽總還是想起他?
“到了。附近就看見這一家雜貨行。洪鑫雜貨,是這沒錯。”
宿碧摒除腦海裏的雜念,笑了笑,“嗯,走吧。”
……
“怎麽這麽嚴重?”宋遠皺眉。
阿東滿臉苦色,“前些日子就病了,我勸過先生兩回,後來就不敢再勸。”
宋遠嘆了口氣,早知今日,何必當初?然而話雖如此,做二叔的卻不能不心疼這個侄子。原先宿碧孩子早夭時就給遠在美國的紀敏和宋遜寄了信件,回信還沒捂熱,結果現在這兩人幹脆離婚了。
也不知道會如何生氣。要不是宋遜去年開始就病了,不能遠行也不能離人,說不定兩人已經在回國路上了。
房間床上躺着的男人臉龐瘦削,眼下青黑,滿布濃濃倦色與病氣。
一個感冒也能拖成這樣,簡直是……
宋遠有些煩悶地嘆了口氣,又叫來阿東,“再給他擦一次身,再這樣燒下去怎麽得了?”
作者有話要說: 揣測一下男主的心理活動是,我要是真的早知今日了,作者就沒得寫了。呵。
☆、第 70 章
“風裏雨裏, 江上湖上,放我小舟張我網。
秀麗水色, 明媚山光,滿眼佳景任欣賞。
無拘無束,獨來獨往, 天下到處是家鄉。”
孩童稚嫩清脆的嗓音整整齊齊拖着長音,在四方院落裏引出陣陣回聲。一共背了三遍孩子們才停下, 屋檐上原本驚飛的燕雀又撲騰着翅膀落下來,扭頭往翅膀裏伸出短小可愛的鳥喙,慢騰騰梳理羽毛。
“老師, 無拘無束是什麽意思?”
有女聲帶着笑意輕聲細語答道, “就是自由自在, 做想做的, 再去想去的地方……還記不記得老師上次給你們講的孫悟空?”
又有小蘿蔔頭“咦”了一聲,“可是它不是怕緊箍咒嗎,唐三藏讓它做什麽它就得做什麽。”
女老師一下被難住, 想了想又笑起來,“所以世上沒有絕對的自由呀, 有了規矩大家才能平平安安長大, 不然都想做什麽做什麽, 那就全亂套了。”
一群孩子都似懂非懂,宿碧拍了拍手,“現在我們不背了,來唱一遍好不好?我唱一句, 你們跟着唱一句。”
孩子們又接連喊起來,興高采烈說好。
陳水章愣愣站在門口,看着院子中央穿一身藍色長裙與白色大衣的女人,耳邊是溫柔唱着童謠的歌聲。
他心口猝不及防飛快地跳了起來。眼裏只有宿碧笑意盈盈的側臉,還有黑發挽起後露出的一截細膩雪白的後頸。
他想起一幅油畫。
“怎麽不進去?”身後有人問。
陳水章猛地回過神來,擡手碰了碰泛紅的耳朵想擋一擋,免得讓來人看見,“我……他們在唱歌,我怕進去打擾他們。”
“怕什麽,進去跟他們一起唱。”說話的人是同樣在教會小學當老師的女學生,笑着說完,她自己沿着長長的圍牆走進去,徑直走進了辦公室。
當他傻?這些小屁孩每天見了他都想盡辦法為難他,照顧他們比畫畫累十倍不止。
兩人對話走動的動靜不算小,很快就驚動了那邊的宿碧和一群孩子。她回過頭來見是陳水章,于是笑着站起來,“正好老師唱累了,既然陳老師來了,就讓他教你們。”
陳水章一聽頓時苦了臉,一群孩子立刻幸災樂禍跑過來,推推搡搡地把人給弄到院子中央。
“剛才我們在唱在唱《打魚歌》。”宿碧笑着提醒道。
“陳老師站在門口好久啦,肯定是在偷看。”
陳水章氣急敗壞反駁,“胡說八道!”
“才不是胡說八道,我看見了。”
宿碧就站在旁邊,陳水章有些窘迫地匆匆瞥她一眼,見她只淡淡笑着卻垂首不說話,趕緊拔高嗓音,“快坐好,還要不要唱歌?”
等給一群孩子上完課已經不早,陳水章滿頭大汗,宿碧看見,側身倒了杯水給他。
陳水章接過,一口氣喝了大半杯才覺得好了些。正擦着頭上的汗,他忽然想起來一件事,轉頭問道,“你……過年要回洪城嗎?”
轉眼間他們來鹿陽已有半年,這會臨近年關,他問這個也是人之常情,洪城畢竟是宿碧的故鄉。
“不回。”宿碧搖搖頭。
“怎麽不回?”
“沒什麽家人,回去也是冷冷清清的,不如在這裏跟神父和孩子們一起。”
陳水章笑起來,“我原本覺得自己應該難過的,但是這會發現竟然跟你想的一樣。”
姐姐死了,洪城再沒有他牽挂的人。更何況這裏有她,還有孩子們。
“你剛才不是還嫌棄他們折騰?”宿碧忍不住笑,“孩子們說的對,陳老師是刀子嘴豆腐心。”
陳水章臉又一垮,“這幫家夥個個古靈精怪。”
兩人并肩朝着門外走去。
“那……”陳水章猶豫片刻後問道,“你爺爺祭日時你回去嗎?”
宿碧沉默片刻,唇角彎了彎,“當然要回。”就是來年一月裏的事情,無論如何,爺爺的祭日她是要回去的。洪城那麽大,總不會遇見他。
她覺得自己心境平靜許多,再想起過去,想起那個沒能活下來的孩子更多也只是惋惜。只是宋懷靳,她還是想着能不見則不見。
心裏總還是下意識想逃避。
氣氛有些沉重起來,宿碧露出個松快的笑容問,“你吃飯了沒有?”
“還沒,不是想着等你一起?”
“等我幹什麽,你餓了就先吃。餓着對胃不好。”
陳水章下意識就說,“我剛才不餓。”說完又覺得這半年來她越來越把自己當弟弟照顧,然而他們明明一樣的年紀。
“聽你語氣像我姐姐似的。”語氣半是抱怨半是消沉。
宿碧擡手将垂落的一縷發絲別在耳後,笑道,“這樣好像挺好。”他沒了姐姐,少了個關懷,難過不習慣是必然的,加上漸漸熟悉起來,宿碧覺得他的性格始終帶着孩子氣,索性帶了些照顧教會小學孩子們的習慣去跟他相處。
陳水章張了張嘴想說什麽,然而終究沒說什麽,讪讪地閉了嘴。
眨眼間就跨過了年關,這個年過得很熱鬧。幾個教會大學的老師與卡爾神父,再加上教會小學的孩子們,大家其樂融融,烤着壁爐的室內一片歡聲笑語。
宿碧看着這樣一幕有些出神。已經半年了,她偶爾還會覺得有些不真實。
一切都太美好,讓人心生感嘆。
她每天學習卡爾神父推薦給她的書,再努力練習英文,就等着參加燕陵大學的入學考試。然後每天學習後以及周末大多時候都待在教會小學裏,教孩子們國文與音樂。
好像是從沒有過的充實。
“阿碧老師!快來!”孩子們隔着長長的餐桌喊她。
宿碧趕緊應聲,“來了來了!”
“來來,站好了。”陳水章架好相機,“記得別閉眼,要不然好好一張照片,就哪個小鬼頭沒有眼睛。”
相機對面,大家都已經圍攏站好。幾個老師與神父站在孩子們身後,宿碧站在卡爾神父身旁。
“陳老師,你好了沒有呀!”有孩子催促起來。
“催什麽!”陳水章一眼瞪過去,大家都哄笑起來,等又擺弄幾下他才幾步跑過來,順勢站在宿碧身邊,為了都能入鏡,所以大家站得很近。他走近的一瞬,聞到了她身上淡雅清新的香氣。
“記得喊茄子!”他心跳得飛快,從宿碧身上別開眼看着面前一群孩子,高聲提醒。
大家都說知道了。
所有人匆匆端正姿勢,等相機燈光閃起來的那一刻,大家齊齊張開嘴。
“茄——子!”
咔擦一聲響,畫面定格在今晚。
……
一切安排計劃得很好,但是宿碧毫無征兆地在出發前兩日病倒了。
病情來勢洶洶,不知是什麽時候受了寒,她夜裏直接就發起了高燒。後來幾天都頭痛欲裂,昏昏沉沉,嚴重到下床多走幾步的力氣都沒有。
渾渾沌沌裏,宿碧做了很多夢。
夢裏有身體健康的爺爺,還有陪伴左右的許媽。艾琳和鄭秀寧也在,大家一起圍坐在圓桌旁談笑。
即便是個雨天,也沒能破壞丁點氣氛。
這時門外忽然傳來汽車聲響,宿老爺子讓孫女去看看是誰來了。宿碧推開門一看,只有一輛黑色汽車從宿宅面前的大路上駛過,濺起零星的雨水。她正準備退幾步關上門,餘光卻瞥見街對面站着個高大的黑影。
她一愣,擡頭看過去。
是個男人。穿黑色西裝再加一件同樣黑色的長大衣,手裏撐一把黑色的長柄雨傘。傘面壓得很低,只能看見他輪廓清晰分明的下颌線,還有緊抿着的薄唇。
沒等她再轉身細看,男人就退後兩步,轉身走遠。
……
一輛黑色汽車在墓園外停下。
前面坐着的人下了車,頂着雨快步跑到後座将車門打開,接着又利落撐開了手裏拿着的長柄黑色雨傘。
身形高大的男人從後座下來站在傘下,接着兩人一起往墓園裏走。然後沒走太久就在其中一面墓碑前停下。
墓碑四周幹幹淨淨,沒有人來過。
宋懷靳微微彎腰,沉默着将手裏一束白色的花放在墓碑前,然後直起身,默然地繼續站着。
阿東站在他旁邊,一言不發地撐着傘。
半個小時後,宋懷靳才動了動身形,淡淡道,“回車上。”
兩人原路折返,他再次坐回車裏時,身上沾染的雨水潮氣變得愈發明顯起來。宋懷靳低頭随意拍了拍身上,接着往後靠了靠閉上眼,像是在閉目養神。
先生沒發話,阿東不敢開車。他也知道先生在等誰。
雨一直沒有停過,反而有愈下愈大的趨勢。阿東睜着眼,仔細盯着墓園門口,生怕錯過任何一個身影。
然而一直等到天色暗下來,也沒有那個熟悉的身影。
“先生。”阿東終于在一片寂靜裏開口,“再不走……火車就要晚了。”
宋懷靳緩緩睜開眼,目光沉沉地望向窗外。雨天裏的夜幕好像更加陰沉,整條路上幾乎沒有行人。
她沒來。
不想見他,不想回到洪城,已經到了寧願不來祭奠親人的地步?
宋懷靳倏的笑了。
“走吧。”
作者有話要說: 童謠出自民國童謠課本,就叫打魚歌。其實我覺得很多首都寫得很好,可愛溫馨又很有意思
關于無拘無束這個詞寫的時候我想到看過的一句話,出自盧梭,人生而自由,卻不往不在枷鎖之中。特別喜歡這句話。
這章寫得巨順。
好喜歡女主在鹿陽的這種氛圍,好像無憂無慮一樣。
☆、第 71 章
病愈之後, 宿碧簡單收拾幾樣衣物就買了火車票回洪城。
陳水章本想跟着一起回去,但被宿碧說服留了下來。畢竟教會小學人手本就緊張, 還有他也有自己的事要忙,一是在卡爾神父認識的那位繪畫老師有空時去讨教經驗,二是陳水章還找了一份畫廊的工作。宿碧覺得這些事總不能為自己耽擱了。
火車上颠簸了一天一夜後抵達了洪城。明明只離開半年, 然而宿碧卻覺得像闊別已久。
行李并不多,所以她提着先去了墓園。小路蜿蜒而上, 她慢慢走着,大病初愈又風塵仆仆,只覺得身體有些吃力, 手腳都發軟。
等走到爺爺墓碑前時, 她步子忽然頓住了。
墓碑前擺着一束花, 已經枯萎的七七八八了。一瞬間宿碧心裏閃過無數猜測, 某個名字浮現在腦海裏。
如果真的是他,宿碧覺得自己該慶幸,因為這一場突如其來的病, 避免了兩人再碰面的可能。
她蹲下身,将那一束已經枯萎了的話給收拾好, 最後裹在手帕裏, 打算一會再扔掉。
…
等她從墓園離開時已經是傍晚。
宿碧原本都已經走下臺階幾步, 可是又忍不住回頭去看。墓碑在晚霞籠罩下仿佛也褪去冰冷,泛起幾分暖意。
她在原地站了片刻,最後回頭朝墓園大門走去。
宿碧按照寫給艾琳的信裏約定的那樣去她住處落腳。
門鈴響了幾聲,艾琳正要去開門, 走了幾步猛然想起什麽,退後了些将矮桌上一份報刊塞進一堆書籍裏藏起來。
有關宋懷靳的消息還是別讓宿碧看見吧,免得又想起難過的事。
兩人一起做了飯又吃了個幹淨,從廚房走出來時,宿碧餘光瞥見沙發旁邊的一摞書,最上面一本的書名讓她眼前一亮。
這本書她找了很久都沒借到,也沒買到,沒想到艾琳這裏竟然有。
“這本書能借給我看看嗎?”
艾琳看一眼宿碧指的位置,沒多想自然而然就點了頭,“當然。”
然而等宿碧将書拿起來時她才後知後覺反應過來,張了張嘴想阻止,但想想也只會顯得突兀奇怪。
一份報刊顯露出來,宿碧本來只随意瞥了一眼,然而下一刻又愣愣地不由自主重新看回去。
幾個熟悉的字眼印在報紙上。
北成紗廠。
她擡手将報紙拿起來,從标題再看到底下簡短一段文字。
宋懷靳人已經搬離洪城,北成紗廠要另外在其他地方開設,洪城這一家已經委托給別家做分廠。
……原來他已經走了,自己卻還擔心會碰見他。本就是沒可能的事,更何況洪城并不小,要碰面談何容易。想來爺爺墓碑前的那一束花也不可能是他放的,或許是別的什麽人有心來祭奠。
“阿碧?”艾琳有些不安,遲疑着喊了一聲。
宿碧放下報紙,轉頭沖艾琳笑了笑,又低頭翻開手裏的書。艾琳看她面色如常,也跟着松了一口氣。
入夜後宿碧洗了澡換好睡衣,鑽進艾琳柔軟的大床上。兩個人并排躺着,一直聊到淩晨。
“阿碧,你有沒有想好以後要做什麽?”
宿碧已經有了些困意,她眨了眨眼回道,“我想當老師。”艾琳于她而言亦師亦友,幫助很大,所以讓她也有了當老師的想法,而跟教會小學那些孩子相處的半年之後宿碧更堅定了這個心思。
“作為朋友,我支持你的決定。”
“那作為老師呢?”宿碧忽然笑起來。
“作為老師……”艾琳想了想,鄭重說道,“那就要說點別的。燕陵大學入學考試并不簡單,阿碧你要加油。”
宿碧想也沒想就認認真真答道,“我會的。”
……
因為急着回鹿陽照顧教會小學的孩子們,還要複習入學考試的功課,所以宿碧只待了短短兩日就回了鹿陽。回去時還專程繞了遠,買了去許媽老家的火車票,打算先探望許媽之後再坐火車去鹿陽。
半年多沒見,許媽身子骨好像還是一樣硬朗,只是心裏總挂念着什麽,所以臉上皺紋又深了些,頭發也更白。
宿碧講了許多自己的見聞給許媽,讓她不要擔心好好享福,又拿了一筆錢一定要讓人收下。
許媽抹着眼淚将錢揣進口袋裏,絮絮叨叨說宿碧的變化實在太大,也不知道吃了多少苦才沒了從前小姑娘一樣的性子。離婚的原因她也不肯細說,只說兩人不合适,生活中太多摩擦。
許媽心裏雖然還接受不了現在動辄離婚的風氣,但碰上從小心疼到大的宿碧,自然一切以她幸福為主。
“總是要長大的。”宿碧笑了笑。
她在許媽家裏待了一日,家裏那些兒孫輩都很熱情,宿碧要走時還跟許媽一起挽留。
許媽抱着人舍不得撒開手,眼裏含着淚,宿碧心裏也不好受,靠在許媽肩上強忍着才沒哽咽,“您不用擔心,我現在不是好好的?以後還會更好。您一定要保重身體,往後還要回來看您的。”
的确是看着比去年這時候好了許多,似乎堅強不少。許媽點點頭,诶了一聲。
最後許媽一路将人送到了車站,又送上火車。宿碧想着下次再見恐怕最早也是明年這個時候,所以也沒阻止。
等火車開動了,她靠在窗邊看向許媽,“您快回去吧。”
許媽又往前快步追了幾步距離才停下,含着淚朝宿碧揮了揮手。
……
一晃過去三個春秋冬夏。
三年裏大大小小的事情發生了許多,對于宿碧來說最大的一件大概是通過燕陵大學的入學考試。
這在從前是她根本無法想象,她以為自己很大概率沒辦法通過,畢竟燕陵大學不僅考英文,還要考實科,很多知識宿碧這之前都并不懂,等同于從零開始。好在卡爾神父給了她許多便利,找機會讓她去這些課程旁聽,還介紹給她許多書籍。
然而燕陵大學畢竟是教會學校,學費高昂,宿碧也清楚不能只靠那份帶走的嫁妝與繼承的家産坐吃山空,因此想辦法勻出空閑去做兼職。每日需要在學校、教會小學與兼職的地方來回奔波,人更加清減不少。
但或許是因為忙,所以宿碧也只有在偶爾夜深人靜的時候會想起過去的事。她想自己現在是不是已經不愛宋懷靳了?或者沒有從前那麽愛。當初對她而言萬分痛苦的一切,最終也随着時間流逝被淡化。
一切正漸漸步入正軌時,宿碧某日卻從卡爾神父那裏聽見一個噩耗。
教會小學辦不下去了。
“怎麽會這樣?”
卡爾神父愁眉苦臉地嘆了口氣,“日子難過,被抛棄的孩子也越來越多,一是教會小學容納不下,二是……這本來就是大家集資資助那些孩子的,但是孩子們很快需要接受更正規充足的教育,有些朋友卻因為手頭緊張,沒辦法再進行資助。”
一切都需要錢,這麽多個孩子花銷本就不容小觑,教會小學一直過得很緊張,宿碧和陳水章到後來已經沒有接受工資,甚至不斷往裏補貼,可仍舊捉襟見肘。
現在資助一停下,會面臨怎樣的後果可想而知。
“神父,我可以捐助。”宿家雖然并非大富大貴,但家底尚可。
“教會小學需要源源不斷的資金,不是你一個人能夠負擔的,更何況你自己需要用錢的地方還多。”卡爾神父搖搖頭,“不過你也不用太擔心,我已經在聯系上海那邊,或許能有辦法。”
宿碧早跟這群孩子有了很深的感情,自然緊張這件事,聽見或許有辦法也沒能徹底松口氣,畢竟只是或許。
“神父,是什麽辦法?”
“上海那邊有非常正規的組織,能夠得到社會各界的捐助。如果他們願意接納教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