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小五小六一想通,橫亘在他們與小三之間無形的那道牆瞬間就瓦解了。

徐久鳳只剩一口氣,他們見小三拿出了個瓷瓶,倒出一顆藥丸塞進徐久鳳嘴裏,嘴巴一合,喉嚨一捏,讓藥丸順着咽喉滑落肚裏。

而不久前聽到丈夫哀嚎的聲音而清醒的蔣薀也依樣畫葫蘆被小三壓着吞了一顆。

蔣薀一雙眼睛幽怨地看着小三,似乎想用目光将小三殺了。

小三冷冷笑了聲,道:「妳該慶幸我不打女人,妳若是男人,為了往上爬連自己的骨肉都能犧牲,下場肯定比徐九鳳那老頭更加凄慘。」

蔣薀一見小三的神色,知他說的是真的,打了個寒顫。這時明明背脊發冷,卻因為吞下的那顆藥丸而從肚子裏一陣熱火燒了起來。

兩夫婦同時慘叫幾聲,一陣無法控制的抽搐後,又凄厲地在地上打滾哀嚎起來。但徐久鳳的聲音顯得嘶啞微弱,因他的氣力幾乎都在方才被小三追着踹的時候嚎光了。

小三把瓷瓶收回懷裏,拍了拍手上的灰塵,轉身往馬匹的方向走去。

小五和小六互看一眼,小五先頓了一下而後追上,小六則是看哥哥都快跟上小三了,才咬牙也跑了上去。

「你剛剛讓他們吃的是什麽?」小五問。

「噢,大師兄以前疼愛小八時順道招呼過我的一百零八種毒藥的其中一種。」小三涼涼地說道。

「大師兄毒過你!」小五小六驚得同聲喊道。

小三看了他們一眼。「大驚小怪。又死不了人。況且我死了誰煮飯給他吃!是後來小八做出解藥和毒藥,說我常在外頭走,定要我帶在身上防身用,這回才便宜了那兩個人。」

「那毒藥會怎樣?」小五問。

小三沒有明說,只是又微微擡起嘴角,笑得有些陰寒。「就是死不了而已。」

那語調聽得兩兄弟同時打了個寒顫。他們可是記得小八那時候被大師兄疼愛得有多慘。大師兄的毒是毒在心裏,而不是毒在肉裏。他叫你生不如死,那就真的是生不如死──日夜痛苦地活着,還不如直接死了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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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三來到外圍停着馬匹的地方,翻身上馬,輕輕一駕,讓馬載着他搖搖晃晃慢慢地往來時路走了回去。

小五小六互望一眼,也各自選了馬翻身上去,跟在小三身後走。

小三淡淡地說:「我知道你們心裏對我必定有所不平,但是那兩人該死,也不能髒了你們自己的手。現下,心裏還有怨嗎?」小三問。

小六忿忿不平地說:「亂葬崗、亂葬崗!我們在亂葬崗裏高燒發熱痛苦多久、聞死人味多久!他們養尊處優吃好喝好,連我們所受之苦的萬分之一都沒嘗過!這完全不公平!」

小三說:「好,我就讓他們在亂葬崗睡足一個月。」那聲音不自覺地竟出現了些安撫的味道。

「一個月太少!」小六怒道。

「那就一年。」小三說。

「……」小六的怒氣瞬間減少了一半,之後又補了句:「全部的人都要去!」

「說得出名字,欺負過你們的我就讓他去。」小三這話還滿合理的。

「比我們歲數大的沒一個沒落井下石過,就連小我們一個月的也曾把小六推進湖裏過,那次小六差點淹死。」小五冷靜地道。

「好,年紀比你們大的通通去。」小三在馬上搖啊晃啊,慢慢松懈下來的神情讓他像是哪家出游的小公子似,面容精致、氣度雍容。

前提是別聽他嘴裏說出來那些一句便可定人生死的話。

「之後呢?」小六問。

「什麽之後?」

「睡完亂葬崗之後!」小六怒道。

「噢,你不覺得那些人好手好腳,放着不用太可惜了嗎?」小三說:「師兄在鄉下剛好有幾塊田,巧得很,也剛好缺了幾個種田的人,徐家那些人全去種田吧,茶來伸手飯來張口的日子不會再有了。就派地支十二人輪流去看着,自己種出多少米就吃多少米,不幹活,直接餓死成了。」

聽得小三的話,後頭原本跟着的幾人突然掉頭往回奔去。是去交代小三命令的。

幾匹馬兒又悠悠晃了好一下,小五開口問道:「師兄,這些人是你花了很多銀子聘來的吧?」

小六補了一句:「個個都是高手,且訓練有素,你哪來那麽多銀子?」

「哦,」小三說道:「就賣面賣包子賺來的。」

「?」

☆☆☆

三爺回程比來時悠哉,就這麽晃啊蕩地,進了莫城。

到莫城他才停在「無名肆」店前,跑堂的幾人發現三爺駕到,立刻迎了上來滿臉笑意将馬匹牽着,随着小三翻身下馬走進店裏,從門口往內,一個一個都喊着:「三爺好!」、「三爺吉祥」、「三爺請上二樓」、「三爺你的老地方正在整理,掌櫃的就來了!」

小五小六見店裏的夥計左一句「三爺」,右一句「三爺」,懵了好一會兒,才知道那是在叫他們家三師兄。

然而就當他二人要跟着小三上樓時,小三一腳踏上樓梯,回首淡淡看了他們一眼,語調再自然不過地說道:「犯了過錯是當作啥?」

小六這頭還愣着呢,小五的話就脫口而了:「領罰。」

小三點點頭,誇了小五一句:「你記性好。」接着便指着二樓欄杆中央那位置,道:「去,鞭子拿着,自己把自己吊上去。其餘不用我多說了吧?」

一切好像就和以前一樣,他們沒有從神仙谷離開過,一直都待在小三身旁。小三心情不錯時的語氣總這樣涼薄涼薄,但細心卻能聽出他對待他們的認真。他們的三師兄,性子看起來有些別扭,但發脾氣卻又坦蕩直接。

小五小六覺得自己很奇怪,也不知是中了什麽蠱,當小三這般吩咐,他倆還真的就解了腰上的修羅鞭,縱身躍至小三所指的位置,一手拉着欄杆一手用鞭子把自己的腳給捆了,然後放手讓自己倒吊垂下。

下墜的速度兩人在半空中晃啊晃,但馬上被穩住。

只是穩住之後小三人也不見了,大抵已經上了二樓。

而後見着傍晚将近,「無名肆」內也越來越多的食客,再見那些人偶爾交頭接耳,低聲笑道:「呦,換人啦!阿勤被送走了,現下來了兩個英俊的小夥子啰!」

「修羅雙煞」在江湖上也算成名甚早,當小六意識到大廳底下一堆人朝着他們指指點點時,忍不住伸出雙手把臉蓋住,喃喃念道:「這回真是什麽面子都沒了!」

小五心裏則有些不是滋味。他聽見那些人說什麽,剛剛也在欄杆上發現磨損痕跡了。這些人口中的阿勤是誰?三師兄也曾這般懲治那個人嗎?三師兄不是應當只将心思費在他們兄弟身上,那個阿勤憑什麽也叫三師兄理會他!

「哥、哥!」小六叫了小五幾聲。

「幹嘛?」小五回過神來。

「你到底有沒有聽我說話啊,發什麽愣呢!」小六道。

「沒有,就突然覺得挺不開心的。」小五頓了頓。

「不開心什麽?」小六問。

「……」小五沉默片刻,低聲說道:「兩年半真是太久的時間。這期間三師兄沒和我們在一起,卻在外頭認識了很多我們不認識的人。」

小六困惑:「可是我們也認識了很多三師兄不認識的人不是嗎?」

「這完全不一樣,你沒聽懂我的意思!」小五有些不開心。

「你到底在生什麽氣啊!」小六疑惑。

「你沒有那種感覺嗎?」小五道:「就好像三師兄在我們不在的時候,被別人趁機搶走了一樣!」

「……」小六頓了頓,想了想。

當他目光和小五一齊對上那個曾經磨損過的欄杆位置後,輕輕「啧」了一聲,說道:「那又有什麽辦法!我們第一次出谷時就找過他了,是他不肯跟我們走!你忘記那時我們有多難過了嗎?他那晚冷冰冰說話的語氣我現下想起來還覺得有氣!

然後第二次更可惡了,我們都低頭回谷找他,誰知他心腸那麽硬,直接來個避不見面,等了幾個晚上好不容易等到他走出房門,他卻對我們倆視若無睹,一拐就又進房了。」

小六越說越激動,最後幾乎都要吼起來。「如果不是他這次還有心出來找我們,這會兒誰理他啊!還挂在這裏讓人笑話!」

突然一陣冷脆的聲音傳來,就在小五小六上方響着:「兔崽子不想活了就多叫幾聲,老子現下很閑,不介意親自動手,剝掉你們一層皮──」

小五小六稍稍仰首,看見的就是小三微微勾着唇,捏着塊糕餅在欄杆上往下俯瞰着他們的模樣。

「師……師兄……」小五小六同打了個寒顫。

小三接着将手中糕餅一扔,直中小六鼻子,痛得小六悶哼一聲。

「本來想着三天後放你們下來吃飯,不過你們倆既然還這麽有力氣說三話四,那成,三加四為七,七天後再放你們下來。」小三說完話,轉頭走人。

「七天!那上茅廁怎麽辦!」小六連忙叫道。

「老子管你怎麽去茅廁!修羅雙煞不是很厲害嗎?據說還是武林中人人忌憚的高手來着!高手,有能耐就自己解了鞭子去茅廁啊,老子可沒阻止過你們!」

小三走了,可小五小六苦了。

他們有能耐是有能耐,但問題出在不敢啊!

小三親自來接他們,三人關系好不容易好了些,這時若再惹小三一丁點,他們可完全無法預料又會被小三晾多久不理會了。

兩兄弟互望了一下,一個無可奈何,一個使勁磨牙,但眼底相同的那抹光芒都是,回到他們家三師兄身邊的喜悅。

隔了一會兒,下頭有聲音響起。兩兄弟一看,是個年紀有些大,胡子頭發都白了,臉皮皺皺但長相和藹的老先生。

那老先生對着他們笑,只是在外人面前,小五小六鮮少将情緒外露。兩人臉色迅速化為淡漠,就任樓下那人看着。

可對方并沒惡意,只是摸了摸胡子說道:

「這位置有大師算過,可是風水寶地,久吊出孝子的啊!除了我家那個阿勤之外,三爺也就吊過你們兩位。三爺鐵定是想栽培你們成材的,他對不想理會的人可從不費這種心思。老頭子聽說了,兩位是五爺六爺,老板的弟弟是吧!沒關系,嘴幹了要喝、肚子餓了要吃就跟底下人講一聲,不會讓你們餓着的。」

「面老頭──」

老頭話還沒說完,二樓的怒斥聲就傳來:「老子在教訓人你插什麽手!」跟着又吼:「上來──賬房在這裏念經似地念銀子花到哪裏去,老子完全聽不懂!秀才跑哪去了,這不是他該管的事嗎,為什麽老子要在這裏聽人念經──」

面老頭朝小五小六點點頭,便往樓上走去。

小五心裏則默默記起了這些名字。原來除了阿勤,三師兄在外頭還認識了一個老頭、一個賬房和一個秀才。然後還得加上那天幹地支二十二人。

……三師兄這幾年到底幹了什麽,結識了多少人?

小五此時才發現小三自小将他們帶大,知道他們所有事情。但他們卻完全不曉得小三的過往。他們只知道「百裏三」這個人除了天性霸道、身子很弱,文武尚可、廚藝了得之外,便什麽也不清楚了。

「……」小五沈吟。

小六知道他在想什麽,遂說:「我以為我們倆人已經夠厲害了,誰知道三師兄比我們還厲害。不過也是,我們畢竟是他教出來的,弱他一些那是應該。」

☆☆☆

回到神仙谷的那日,阿二在竹林小築前等着。見小五小六兩個出谷後像是失蹤了的師弟出現在竹徑上時沒多說什麽,只道:「回來了。」

小三點頭:「回來了。」

小五小六有些尴尬,畢竟之前那次離去他們對誰都沒有道別。

二師兄的身份向來等同于師父,他們在外頭犯了大錯,回谷肯定要被罵的。

誰知阿二見着小五小六竟一點也沒動怒,等到為首的小三走到他身旁時,這才轉身與小三一齊往大廳走去。

阿二對小三說道:「師父這兩天精神不錯,就是醒來時一直沒見着你。方才他又問,我同他說你進城采買了。用膳時辰将至,東西都放廚房了,多做些菜吧!」

「他有沒有說想吃什麽?」小三問。

「也給他弄個蛋吧!」阿二說:「上次他見小春捧着冬瓜盅喝得吸哩呼嚕的,似乎挺感興趣。」

小三笑了一聲,聲音清脆爽朗,就像個尋常少年。「也成。」接着放聲喚道:「趙小春你跑哪去了?還不出來去廚房幫手!」

「三師兄你回谷啦!」小春的聲音最初原本在遠處,可不到剎那間聲音便到了衆人耳邊。他從竹林裏鑽了出來,綁得亂七八糟的頭發和一身髒亂的衣裳看起來像個在泥地裏打滾過的小乞丐似,但那對眼睛炯炯有神,光是那雙眼,就讓他整個人顯得不一般。

「幹什麽去了,髒成這樣?」小三嫌棄地說道。

「喂藥彘呗!」小春手裏還抓着兩個窩窩頭。他說:「藥彘太多太兇了,師父擔心會出事,就和我弄了些藥方塞進窩窩頭裏天天喂他們吃。」

接着那對眼睛骨碌碌地轉,見着小五小六後立刻脆脆喊道:「五師兄六師兄好久不見。師弟對你們的思念真是猶如滔滔江水,綿連不絕啊!」小春那張臉笑了開來,春花兒似地燦爛,無憂無慮地。

小五語氣沉着,帶着微笑對小師弟說道:「小八怎麽改叫小春了?」

小春笑道:「二師兄說喚本名比較好,就改啰!不過二師兄真厲害,說了你們今天會回來竟然今天就回來了,真不知道他怎麽算出來的。」趙小春露出兩排白白的牙齒,笑得那一個叫春光燦爛。

「走了!」小三聲音稍大了些。「慢吞吞地做什麽,天都快黑了,晚膳還要不要吃啊!」

「要啊、要啊!」小春立即轉頭朝小三飛奔而去。「三師兄我也要吃上次那個蛋,那可真好吃,好吃到我都要把舌頭咬掉了!」

小五小六本想追着小三的步伐而去,阿二卻說道:「去大廳。師父醒來要先見你們兩個才安心。」

小五的眼神緊追着小三不放,看見現下喚做小春的師弟緊緊跟在小三身旁擠眉弄眼說說笑笑,心裏就有那麽點吃味。

小六拉了拉小五的袖子,讓小五回過神來。

小五神色木然,張唇無聲地道:『那原本應該是我們的位置。』

小六看了一眼小三的背影,眼神暗了一下,揪着哥哥的衣袖就跟着阿二身後走進大廳了。

小五小六才跨過門坎,百裏懸壺的身影就從內堂裏步了出來。

他仍同當初相見,長得一頭柔軟直順的白發、生得一雙溫柔的眼睛、還有始終挂着和煦笑靥的年輕容顏。

也許滄海會枯,石頭雨穿而爛,但這人心性永遠不改。

他是沙漠裏一灣甘甜沁涼的湖水,永遠都在那裏,等着為迷途的旅人解渴,等着溫柔擁抱回家的孩子。

小五和小六直直地站在原地。面對這個當初救了他們的人,他們的心中始終愧疚。雖然他們是跟在小三屁股後頭長大的,但是這人救了他們,帶他們來到神仙谷,他們才有了能安然休息的地方。

百裏懸壺來到兩個孩子面前,柔聲說道:「回來啦!在外頭很辛苦是不是?怎麽高了卻瘦了,你們兩個啊,怎麽不好好照顧自己的身體呢?」

百裏懸壺一只手掌貼在小五臉上,一只手掌貼在小六臉頰,清澈的目光裏有着滿滿的心疼,卻也承載着淡淡的喜悅。

「師父!」兩人本要跪下,怎知在百裏懸壺手裏卻不得動彈。

「好了,先坐下吧!依小三那性子肯定又欺負你們了!唉呀,眼眶怎麽就紅了,可別哭啊!」百裏懸壺将小五小六帶到那張大圓桌坐下,他身處主位,身旁左右則分別是兩個外出久歸的徒弟。

百裏懸壺說:「小三是嚴厲了點,但他從以前就是那性子,只有對有所寄望的人,他才會費那個心。」

小六有些別扭地道:「我怎麽不覺得他對我們有什麽寄望,我們在外頭都是靠自己走過來的,要不是跟着哥哥,我自己一個人在江湖上晃蕩,早不知死過多少次了!」

百裏懸壺有些困擾地擡頭看向二徒弟,希望他能說說話。

阿二氣定神閑地先倒了杯熱茶給師父,之後再倒了一杯給自己,而後緩緩說道:「趁小三不在,有什麽不滿就說出來講清楚。這是最後一次了,若你們日後還是依然故我,依神仙谷規矩,直接逐出師門。」

阿二這話說得重,小五皺眉問道:「依什麽規矩,誰定的規矩的?」

「依我的規矩,我定的規矩。」阿二說。

五六兩人看向百裏懸壺,只得百裏懸壺羞澀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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