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了斷
靈溪跪在山腳,上下山的師弟師妹路過看見她,紛紛上前詢問她,何事惹得師尊如此生氣,可要他們去找師尊求求情?
她搖頭,沒有多說。
圍在她身邊的人問不出什麽,漸漸散去。
雨落了下來。
身下土地變得泥濘,髒了衣擺,靈溪全身濕透,低頭抱着雙臂,蜷縮起來。
雨珠順着臉龐滑落,她盯着自己的膝蓋發呆,直到身側出現一襲藍色的衣擺,一柄傘将她與大雨隔開。
藍色衣擺不染污泥,清雅出塵,靈溪愣了愣,擡頭望去:“慕師兄?”
慕從嘉靜立在她身旁,并沒有看她,目視着前方,淡淡問道:“師妹喜歡他?”
靈溪遲鈍看了他一會兒,想起旌雲,忍不住笑了:“嗯,喜歡。師兄是替師尊來勸我的嗎?”
執傘之人沒有回答,不說“是”,也不說“不是”,仍望着前方。
靈溪低下頭,輕輕道:“師兄,你說師尊為何不願意給妖一次機會呢?一朝被蛇咬,此後都要如同驚弓之鳥,草木皆兵嗎?我認識的旌雲,他很好的……”
“不是。”
“什麽?”
“不是來替師尊勸你的。”
靈溪微怔,隐約從這幾個字裏感受到了一點溫度,如若他不是來替師尊勸說她的,那便是……認同她的意思?
她還要再問,身側那抹藍色已在雨中遠去。
她擡頭,看到一柄留下的傘。
青竹傘被賦蓋了一層靈力,浮在虛空中,正為她遮風擋雨。
大雨下了一夜,到清晨才停。
靈溪仰頭,伸手收傘,傘面合上的一瞬間,她看到了去而複返的令蒼。
師尊面色平靜許多,不再如昨日一般含着滔天的怒火。
靈溪手指顫了顫,匆忙将傘收到身後,低聲道:“師尊。”
朝露從葉尖滑落,一片寂靜中,令蒼開口:“靈溪,你當真要與為師這般較勁兒嗎?你跪了一夜,這是在逼為師成全你們嗎?”
“師尊,妖無法進入行雲宗,旌雲不可能傷害到行雲宗。況且,我相信他。”她垂下眼眸,“他有無數次的機會可以害我,但他沒有,他還答應我以後不再傷害凡人,他是真心的。”
她記得答應旌雲那一刻,他眼中驟然亮起的光。那雙眼睛怎麽會是騙她的呢?那分明是愛她至深的模樣。
她不想就這樣放棄,她想要争取一次。
良久,令蒼嘆氣:“靈溪,随為師去一個地方。”
令蒼帶着她離開行雲宗,去到了一處小村落。
村落離仙門甚遠,又靠近山林,不時有妖獸出沒。
二人隐在半空,正遇上村中人殓屍的一幕。
屍體還未來得及蓋上白布,猶可見他瞪着雙眼,四肢僵直,胸腔處開了個洞,心髒被挖走。
村民要蓋上白布将他帶走埋入地下,婦人撲上去抱着他的手臂尖叫道:“不要帶他走,不要,不要……”
她伸出手,顫抖着替他阖上雙眼,終于大哭出聲:“他還沒等到我們的孩子出世……”
靈溪這才注意到婦人的小腹微微隆起,已有了身孕。
幾個殓屍之人一副早已見慣的模樣,嘆氣勸道:“節哀順變,讓他早日入土為安吧。”
他們上前要拉走婦人,婦人力不及衆人,終被拉開。
幾個村民為屍體蓋上白布,推着車,将幾具屍體一同向村外運去,身後哭聲久久不絕。
靈溪抿唇看着這一切,心情沉重,令蒼問她:“看見了嗎?”
“師尊是要我看妖的兇殘嗎?可旌雲他……”
“為師是要你看他們有多憎惡妖。”他側身面向靈溪道,“凡人面對妖無力自保,只有求助修士。但幾大仙山派的修士總有顧不到、趕不及之時,他們只有眼睜睜看着妖奪走他們的至親至愛,甚至自己也命喪于妖物手下。”
“靈溪,你和他在一起,身上沾染了妖氣,你怎知那妖氣不會引來更多的妖?你與妖厮混在一起,你要凡人如何看你,如何相信你?一個與妖時時相伴的人,真的會為了他們去斬殺妖物嗎?”
靈溪嘴唇顫了顫,第一次發現自己有些無法反駁。
倘若有妖察覺出她身上的妖氣,随口一言,她身後所保護的凡人還會再相信她嗎?他們是否也會将她當做異類,反手給她一刀?
她掙紮道:“或許我可以讓他們也相信旌雲不會害人……”
“那行雲宗的名聲,你也不顧了嗎?”令蒼打斷她的話,“靈溪,生死之際,你有多少時間讓凡人完全相信你,相信他?今日你與妖厮混,明日旁人只會說行雲宗的修士與妖物厮混,不可信。難道你要因自己一人,連累所有的師弟師妹,連累行雲宗上上下下?”
靈溪惶惶搖頭,一個字也反駁不出來。
晨光灑滿大地,她心裏卻仿佛被壓上一塊巨石,堵得厲害,喘不過氣。
她低下頭,呼吸漸漸急促。她與旌雲當真不能在一起嗎?
頭頂被一只寬大的手掌輕輕覆上,令蒼語氣和緩幾分:“靈溪,你可知,為師也曾有過一個女兒。”
靈溪怔怔擡眸。
一向威嚴的師尊談及女兒,像是頃刻間老去幾分,脆弱了幾分。他目光悲傷,對她說:“那年她八歲,天真懵懂,相信了一只化作人形的虎妖,離開為師的身邊。待為師找到她時,只剩一具冰涼的屍體。”
“靈溪,為師見過的妖獸無一例外狡詐兇狠,說的這些話都是為你着想,為宗門着想。”
“師尊……”
她從不知師尊的至親也是慘死于妖獸手下,難怪他對旌雲一事的反應那般激烈。師尊應是很恨妖物吧……
心中亂糟糟一片,她靜不下心,不知要如何決斷。
令蒼繼續道:“倘若,你真那般相信他,不殺他就是。你說他未曾傷害過你,那你便也放過他吧。”
“靈溪,為師不急着要你的答案,這幾日你便留在宗門,好好想一想。想清楚後,就去和他斷了吧。”
靈溪低下頭,紅了眼眶:“我知道了,師尊。”
令蒼給了她三日時間。
三日後,她終于走出房間,下山路過演練之地,正看到慕從嘉提着劍為師弟指點劍招。
她念及他撐起的那把傘,上前道:“慕師兄。”
慕從嘉收了劍,将劍還給師弟,示意他自己去練,而後轉身看她:“師妹有何事?”
“我決意去和他做個了斷了。那日,多謝師兄的傘。”
她垂眸說着,沒有看到慕從嘉眼睛裏一閃而逝的譏諷與嘲弄,只聽到他淡淡回道:“也好,師尊總是為你着想的。”
靈溪勉強笑了笑,與慕從嘉道了別。
下山離開行雲宗,旌雲迫不及待出現在她身邊。
“靈溪,你……”
他的問話斷在口中,臉上的欣喜被驚愕取代。
他快步上前,伸手輕輕撫上她臉頰,眼睛中盈滿心疼,聲音不穩,隐有怒意:“誰打的你?”
幾日以來她都未曾顧及臉上的傷,雖已自然消下去大半,卻仍有淺淺紅印。
她不自然地別開臉,伸手捂住紅印:“我沒事。”
“讓我看看。”
旌雲想要拿開她的手,她後退一步道:“別。”
他目光中多出不解,手在虛空中頓了頓,聲音溫柔道:“怎麽了,怕不好看嗎?沒關系,在我心裏,靈溪是全天下最好看的姑娘。讓我看看,好不好?”
靈溪鼻尖微酸,洶湧的不舍幾乎将她淹沒。
眼前的這只妖,以一腔赤誠待她,她喜歡他,可除了旌雲,她生命中還有許多其他要在乎的人、要在乎的事。
她無法不顧一切地和他在一起,無法擺脫世俗,她還是懦弱了。
靈溪忍住哽咽,輕輕道:“旌雲,我們以後不要再見面了。”
縱然舍不得他,有些話也一定要說。
她怕再多看看他,再多待片刻,訣別的話會愈發難說出口。
不如快刀斬亂麻。
果然,旌雲眼中炙熱的火焰一瞬間熄滅,他一字一字道:“你說什麽?”
像是暴風雨前的平靜,壓抑着什麽。
靈溪垂下眼眸,強忍着心髒處抽疼的不适,又重複一遍:“我們以後不要再……”
話未說完,雙肩被用力握住,急切的聲音響在耳邊:“為什麽?你不是說相信我嗎?”語氣漸漸發狠,“你騙我的?”
她不敢面對他的目光,掙開他的手退後道:“對,我騙你的,所以你不要再來找我了。”
靈溪轉身欲跑,卻被身後人握住手腕,被迫停下腳步。那只手握得很緊,似乎怕一松懈,她就會消失不見。
“我不信,靈溪,我不相信。是不是打你的人逼你這麽說的,你別怕,我……”
“不是的,旌雲。”她打斷旌雲的話,道,“你是妖啊,除妖的修士怎麽可能和妖在一起呢。”
她用盡全身力氣才穩住了聲音,聽起來一絲顫抖和哽咽都沒有,只有淚水在他看不見的地方簌簌而落。
手腕上的力松了幾分,他放開她,慘笑着重複一遍:“因為我是妖?靈溪,你是不是也同他們一樣,覺得妖生來就……”
這些話并沒有被應該聽的人聽到,很快散在風裏,沒有半點痕跡。
靈溪甩開旌雲的手,不知跑了多久才停下,她伸手捂住左臉頰,恸哭出聲。
若旌雲還在,便會輕輕撫過她臉上的紅印,取了藥來替她塗抹。他是妖,不能用妖力為她治傷,可他會用凡人的方式對她好。
他願意讓她去撫摸不可冒犯的狼尾,願意為了她克制妖的天性。
他愛她如生命。
她初嘗情愛,旌雲于她,不亞于刻骨銘心。
樹上的松鼠啃完三顆松子,樹下的少女還在哭。它想,好可憐。
它摘了一顆松子丢下去,沒扔準,砸中了少女的頭。哭聲終于停下,她愣了愣,擡起頭。
松鼠慫慫向後退了一步,轉身跑遠了。
靈溪彎腰撿起那顆松子,擦了一把眼淚,忽而往回奔去。
她還想再看一眼旌雲,遠遠一眼就好。
她來到一個山頭,小心站在頂端向下望去,旌雲竟然還在那裏。
隔得太遠,他表情模模糊糊看不清,不知是悲還是怒。
他仍然保持着僵直的姿勢,望着她離開的方向。
旌雲在那裏站了多久,靈溪便在山頭看了他多久。
遠處天際被打上一層薄紅時,旌雲終于轉身離開。
蒼茫天地間,他走得很慢,失去了靈魂,像一只受傷的孤狼,每一步都要耗盡力氣才能走下去。
靈溪望着他的背影,突然覺得他該是悲傷的。
她說了那樣冰冷無情的話,他還是沒舍得恨她。
但還好,她這般懦弱,與旌雲分開,他遲早會遇到一個比她更好的人。
會遇到一個同樣愛他如生命、會為他不顧一切的人。
白衣少女躲在山頭,滿臉是淚,看着旌雲一步步地、徹底走出了她的世界。
回到行雲宗,令蒼看見她的臉色,不用詢問便知曉了結果。
他摸摸她的頭,溫和道:“忘了他吧。”
他指尖散出星星點點的靈力,靈光覆在她臉頰的傷口處,紅印徹底褪去。
“靈溪,為師對你寄予厚望,是以才下手重了些,你莫要怪為師。”
她勉強笑笑,垂下頭:“弟子沒有怪師尊,師尊的良苦用心,弟子都知曉的。”
令蒼滿意颔首,轉身離去。
但師尊不懂,旌雲是她所愛,即便兩人不能在一起,她也終其一生不會忘記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