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恨意
此後很長一段時間,靈溪都沒有再離開行雲宗。
她懦弱地逃避着旌雲,懼怕與他見面。
令蒼并不責怪她,開始讓她學着處理一點宗門內的事務,棘手的除妖任務會讓慕從嘉代她下山。
她不再提起旌雲,亦沒有人再問起他。
這個名字慢慢從她的生活中消失。
偶爾,有人靠近她的時候,她會想起旌雲從身後抱住她的感覺,然後恍惚一笑。無論如何,旌雲已經與她無關了。
一年後她再度走出行雲宗,旌雲沒有來找她。
她松了一口氣,卻又隐有失落。
這麽久了,他大約已經忘了她了。
她将旌雲深藏于心底,卻還是在今日聽到畫像那一刻,塵封的記憶重見天日,壓抑的感情破土而出。
原來他一直記着她。
可是,為什麽占據黛城的妖偏偏是他?
她不信。
她一定要見他,她要當面問個清楚。
靈溪來到黛城結界前,取出劍,捏了仙訣,長劍一揮,兩道劍氣化作劍刃劈向結界。
靈氣與妖氣相撞,引得結界劇烈震蕩起來,自劍刃劈過之處開始,裂痕寸寸蔓延。
不多時,結界發出碎裂聲響,化作一團濃重的妖氣彌漫于四周。
她在濃霧中劈開一條道,奔入黛城。
黛城內,結界波動引起的狂風讓城民驚慌不已,有人悄悄将門打開一條縫,正看到結界碎裂的那一幕。
他睜大雙眼,顫聲道:“碎、碎了!”
“什麽碎了?”
“那妖物的結界碎了!有人來救我們了,快逃!”
這一聲大喊如同落入水中的石子,打破了平靜,在死寂的黛城中掀起了軒然大波。
城中立時大亂,城民紛紛拼命向外跑去。
無人注意到巡視黛城的傀儡兵停了下來,再沒有動作,僵硬地将視線落在了沖入城中的白衣女子身上。
靈溪躍過幾個屋頂,遇到了向她而來的曲琉裳。
曲琉裳停下來,關切地望着她:“師姐,你要去見他嗎?”
靈溪閉了閉眼,低低道:“師妹,你可否先帶城民離這裏遠一些,有些話,我想當面問他,若是打起來,恐傷及無辜。”
曲琉裳眸中雖有疑惑,卻沒有多問,點了點頭道:“師姐,你放心吧。”
她指了指旌雲所在的府邸:“他在那裏。”
兩人分開,曲琉裳向城外奔去。
城民穿過城門,看到一團血色霧氣,驚恐地停下了腳步,面面相觑道:“這是什麽?”
“當心!”身後傳來一道警告聲。
衆人回頭,見一青衣少女從牆頭飄然而落,擋在他們身前。她掌心化出的火焰離手,在觸及血霧的一剎那變做沖天大火,熊熊燃燒,吞噬着濃霧。
火舌竄天而起時,有膽小之人吓得尖叫出聲,少女轉過身,柔聲安撫着。
血霧在靈火的吞噬下開始消散。
有人試探着問出聲:“您是仙門裏的仙長嗎?是來救我們的嗎?”
得到肯定答複,連日來的恐懼與壓抑終于得到釋放,衆人不由喜極而泣。
曲琉裳安撫完一個城民,擡頭望向她身後的方向,目露擔憂。
靈溪一路前行,都未遇到任何阻礙。
她踏風而行,偶爾向下望去,還能看到零零散散向城外逃去的城民。
結界破碎,城民出逃,城中的那只妖卻異常安靜,沒有任何出手的征兆。那些被妖血控制的傀儡兵也一動不動停在原地,對經過的城民視若無睹,只用一雙死氣沉沉的眼珠牢牢盯着她。
仿佛從結界裂開的那一刻,曲琉裳和一衆城民便再也不能吸引他半分注意力,他的眼中只剩下了她。
她的心愈來愈沉,真的是旌雲……
來到曲琉裳所指的府邸,靈溪收了力,緩緩落在空地。
此處寂靜無聲,被隔絕多日的月光重新灑入府內,凄清孤冷。
空氣中是淡淡血腥味。
若說此前她還抱有一絲幻想,或許旌雲還沒有出手傷人,那麽在見過一路的傀儡兵後,在聞到這血腥味後,她的幻想徹底破滅。
靈溪握緊了拳,對着屋內喊出了那個名字。
“旌雲。”
結界出現異動的那一刻,妖氣源頭的旌雲便察覺到了一切。
他面色陰狠,立刻暴怒起身,卻在傀儡兵的眼睛裏看到了一個曾讓他痛之欲死的身影。
手中的妖氣還未凝成就又消散,他垂下手,站在昏暗的房間裏看她。
血色結界消失,黛城不再被紅光籠罩,月亮的清輝落在她身上,白裙翩飛,看起來聖潔美麗得不可思議。
“靈溪。”他輕念那個身影的名字。
她還是來了啊。
他想,他有多久沒見到這個人了?
七百五十八日。
他有七百五十八日沒有見過她了。
旌雲手撫額頭,閉了閉眼,在黑暗中低低笑出聲來。
他笑自己蠢。
他将真心捧給她,得到的最後一句話卻是——你是妖啊,除妖的修士怎麽可能和妖在一起呢。
起初她說出那樣的話,他其實并不恨她,他寧願相信她是被逼無奈才與他分開。
可他還有未說完的話,還有未問出口的問題。
他執意想要再見她一面。
然而行雲宗所處的山上,有一股極為強大的力量在震懾着妖類。
他靠得越近,靈壓便越強,痛得他四肢百骸都在顫抖,難以站立。即便他的實力在妖類中已屬中上,也無法與那股力量抗衡。
最嚴重的一回,他被靈壓逼回獸形,七竅開始流血。眼眶中流出的鮮血,就像兩道蜿蜒的血淚。
渾身浴血的狼妖終于舔着傷口離開。
他悲哀地發現,只要靈溪不願,他永遠也無法見到她。
後來旌雲不再嘗試靠近行雲宗。
他留在山腳不遠處,開始日日夜夜等待靈溪下山。
行雲宗的日出波瀾壯闊,夜月溫柔皎潔,他在山下看過一場又一場的日出,一次又一次的月落。
日月更疊三百次,狼妖始終沒有等到想見的人。
這期間,他偶爾化作人形,裝做被靈溪救過的凡人,向一些下山的低階弟子打聽她的消息。
他們告訴他,靈溪師姐近日一直都在山上,偶爾處理宗門事務,偶爾指點師弟師妹;靈溪師姐很溫柔,對他們每一個人都親切和善;靈溪師姐會陪他們做糕點,教他們織劍穗……
從那些弟子的描述中,聽不出她有半分的傷心。
可她對所有人都如此溫柔,為何唯獨對他這般狠心?
因為他是妖嗎?
饒是他再不願相信這句話,脆弱的心也開始一日日動搖。
旌雲開始相信自己是真的被抛棄了。
她抛棄了他,連他最後的話都不願意聽完就跑開,甚至不願意再見他。
他在日複一日的等待中絕望,心裏終于生出淺淺的恨意。
世人皆言修士心懷大愛,妖獸殘忍無心,可在他看來,她才是沒有心的那一個。
她不相信妖,又為何要給他希望。
他曾以為她是特殊的那個人,他願意從此為了她收斂自己的天性,可是,她騙了他。
原來她跟所有人一樣,覺得妖類肮髒,不可教化。
他做出不再傷害凡人的承諾時,她心裏在想什麽?約莫是在想,多麽愚不可及的一只妖,如此好騙。
旌雲咬緊了後槽牙,氣得冷笑。
多麽無情,多麽……可恨。
他的真心被人肆意玩弄,往日的甜蜜在此刻化為砒.霜,痛得他冷汗涔涔。他不禁伸手撫上胸口。
是了,他早該明白的。
從來都是仙妖對立,修士除妖,哪有妖為了修士神魂颠倒的?
他對修士動了情,犯了這世上最大的蠢,妄想與她長長久久共度一生,真可笑。
自食惡果,是他活該。
妖啊,天生就是要挖人心喝人血的。
……
有些事情,無論回想多少次,都叫人恨得牙癢。
她終于來了,為了這些凡人。
她在乎這些一捏就死的蝼蟻,唯獨不在乎他。
不知她在宗門內面對後輩,有沒有提起曾騙過一只妖的真心,有沒有得意大笑地罵他蠢。
垂在身側的手漸漸握成拳,越握越緊,他氣得發瘋,恨得發瘋。
他要殺了她。
熟悉的氣息愈來越近,終于隔着一道牆停了下來,暌違數日,他再一次聽到靈溪喚他的名字。
多麽久違的聲音。
可為什麽那道聲音還帶着顫抖?
憤怒嗎?
那可真好。她也該感受一下他當年的憤怒。
旌雲轉身,猛地将一旁的案幾踢出。
案幾撞開房間的門,向外飛出,又被一柄劍從中劈開,斷裂在地,發出轟然巨響。
塵土飛揚,那道白色身影卻毫不在意,握着劍站在原地,仿佛穿過七百五十八日的光陰,來到他面前,問他:“為什麽?”
屋內屋外,兩人遙遙對視。
靈溪在他面前從未哭過,甚至連眼眶都沒有紅過,受了傷也會咬牙堅持,從不言痛。可就是這樣的靈溪,如今在他面前紅了眼眶,語帶哽咽地問他為什麽。
她沒有說完整,可他知道,她想問的是為什麽害了黛城這許多條性命的妖會是他?
那雙眼睛中甚至還有一點失望,叫他下意識身體一僵。
待反應過來,旌雲複又冷笑。
失望?
她在失望什麽?
失望他沒有像個蠢貨一樣,被抛棄也要信守那可笑的承諾嗎?
不,傻子當一回就夠了。
旌雲向外走去,華麗的玄衣拖曳在身後,金線在月色下折射出暈目的流光。他不願露出弱勢,彎起唇,輕飄飄道:“為什麽?不為什麽。妖生而挖心喝血養命,你豈會不知。”
視線漫不經心地從她身上掃過時,有一瞬的凝滞。
她似乎瘦了。
往日合身的衣裳穿在身上,有幾分空蕩蕩,顯得身子愈發單薄。
痛過千百次的心窩再次傳來熟悉的刺痛,他眸色微沉,将目光移回她臉上。
“你不是答應過我不再害人嗎?我問你為什麽!”
她突然提高聲音,幾乎是吼出了後半句,一滴淚在眼眶中搖搖欲墜。
“答應?”
經年不愈的傷痕仿佛被撒上一把鹽,旌雲閉了閉眼,痛笑出聲,吐出的字又冷又刺:“妖的話你也信,你以為你是誰?”
“原來如此。”她自嘲笑出聲來,将欲落的眼淚逼回,喃喃又重複一遍,“原來如此。”
黛城城牆外燃起一圈大火,隔得太遠,火光落入靈溪眼中已變得微弱,卻像一簇燃起的火苗,堅毅美麗。
她慢慢提起劍,劍尖指向他:“好,你要殺人,我要除妖。我們,各憑本事。”
旌雲再也掩蓋不住自己的怒意,目眦欲裂,幾乎将牙咬碎。
他就知道,他就知道……這麽狠心無情的人,果然如他所料,指向他的劍尖不帶半分猶豫。
她要殺他啊!
好啊,那就各憑本事。
他也要殺了她。
殺了她就好了,殺了她,就不會被她所帶來的痛苦日日夜夜地折磨。
他要殺了她,他要殺了她……
旌雲想了一遍又一遍,面目猙獰憤怒,仿佛随時要暴起,可當劍氣劈出的一瞬間,他卻站在原地,沒有躲也沒有動。
劍氣如刀刃,狠狠刺入了他的腹部。
她控制了劍氣的方向,巨大沖力帶得他向一側飛去,撞上了府邸壘砌的高牆。
磚石承受不住如此力道,牆面轟塌,他倒在一片廢墟中。
腹部汩汩流出血,咽下一大口血的旌雲卻想,不過如此。
這些痛,都抵不過他失去靈溪時萬分之一的痛。
“旌雲!”
遠處是靈溪的驚聲呼喊,他躺着沒有動,安靜地看着夜幕中那輪彎月。
月明如水,流瀉千裏,不知比行雲宗山下那三百個夜的月亮,美麗多少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