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相見
往日這個時辰,慕從嘉都會在書閣處理事務,翻閱信件。
書閣遠離弟子們上下山時的必經之路,約莫是為了不被來往聲打擾。
已是三月末,屋外一棵樹上的梨花開得正好,潔白如雪,清幽雅致。
送信的弟子走出書閣,從外關上門,一轉身,看見烏泱而來的一撥人,詫異道:“你們這是……”
許是知曉慕師兄在書閣內忙碌,衆人不敢大聲喧嚷,連腳步也放得極輕,還是祁旸上前幾步,回了他的話:“不知慕師兄可在書閣內?”
這幅模樣畢恭畢敬,生怕打擾屋內之人,曲琉裳不禁感慨慕從嘉果然是極受崇敬的。
臺階上的弟子還未接話,屋內先傳來淡淡人聲:“什麽事?”
他的語氣一如既往聽不出任何情緒。
送信的弟子看向下方,眼神示意祁旸接話,所以這麽多人找慕師兄,是有什麽事?
祁旸看向書閣的正門,聲音提高了一些:“慕師兄,靈溪師姐在歸途中被同門陷害,導致受傷昏迷,如今殘害同門之人已帶到,還請師兄處理!”
跟來書閣的弟子中不乏不明前因後果之人,現下聽聞,紛紛露出與送信弟子一樣的驚異神情。
竟有人敢傷害靈溪師姐?
祁旸沒有指名道姓,但在山下聽過全程的幾人已默契地向她遠處退開。不知情的人見狀也明白過來,跟着從她身邊退開。
不多時,曲琉裳周圍空出幾圈,身側再無旁人。
書儀站在後方,攥緊了垂下的袖口,緊張看着那道身影。
一朵梨花自枝頭悄然飄落,木門發出輕響,終于被人從裏打開。
慕從嘉走了出來。
只是他第一眼看的人,卻并非衆人以為的祁旸,而是曲琉裳。
人群中,他一眼看到那個少女。
釵環未亂,發髻未散,氣色如常,她看起來安然無恙。
總算沒有枉費他為她受的傷。
曲琉裳同衆人一樣看向自屋內而出的人,不期然與他四目相對。
慕從嘉仍舊是一身藍衣,其上用銀線做了點綴,氣質高華,淡雅如竹露清風。他站在門前的臺階上,似乎生來就是讓人仰望的,讓人不忍亵渎,不敢放肆。
屋檐在他額際投下一層淡淡的陰影,致使他眼中的情緒也有些模糊不清。他定定看着曲琉裳,不知在想什麽,半晌都未出聲。
書閣外一片寂靜,圍觀的衆人看着一上一下兩道身影,漸漸覺得奇怪。
曲琉裳也忍不住眨了下眼睛,露出疑惑的目光。
慕從嘉怎麽不說話?
不了解經過的弟子不敢開口,依舊是祁旸主動喚了一聲“慕師兄”。
“什麽事,再說一遍。”他接了祁旸的話,視線仍在曲琉裳身上,沒有移開。
祁旸依言重複一遍方才的話,最後低頭鄭重道:“殘害同門在行雲宗乃是重罪,還請師兄一定不要放過她。”
慕從嘉又是半晌沒有說話。
系統都看得着急起來,他這是什麽意思啊?
靜了片刻,慕從嘉偏頭對着一旁送信的弟子道:“你先去忙。”
送信的弟子一愣,滿臉不能再繼續圍觀的遺憾,最後磨磨蹭蹭,三步一回頭地離開了。
待他離開,慕從嘉的視線終于移到祁旸臉上:“你可有證據?”
“證據?慕師兄,是我親眼看到的!我趕到之時,師姐的傳音鈴碎了,曲琉裳落荒而逃!她定是下手不成,又不想被同門發現才逃的!”
“只看到她離開?”
“是……”祁旸一哽,繼續道,“可她若不是做賊心虛,又為何要逃?倘若無人及時趕到,誰知她會對師姐做出什麽!”
慕從嘉蹙眉,眉間微有不悅,又很快隐去。他不再看祁旸,複又看向曲琉裳,淡淡道:“過來。”
曲琉裳立刻依言上前,停在臺階處。
她想他終于打算做些什麽了,可走到他眼前才發現那雙眼裏并無惱怒,也無她以為會有的失望。
他的瞳色清清冷冷,毫無波動地縱觀一切。
就像……就像一尊沒有感情的玉像,精致美麗,不似凡物。
“你可有話要說?”慕從嘉問她。
曲琉裳回神,低下頭去:“慕師兄說什麽,便是什麽。”
看不到慕從嘉的表情,時間似乎變得漫長起來,曲琉裳用餘光向身後看去,弟子們不敢出聲談論,只左右交換着眼色。
她收回目光,數起地上落花的花瓣,不知過了幾瞬,慕從嘉平靜聲音響起:“不是她。”
空氣仿佛凝滞了一息,曲琉裳愣在原地,連系統也不敢相信地出聲:“他說什麽?”
少女緩緩擡頭,再次與慕從嘉對視。
他竟然還在看她,他竟然一直在看她。
這次身後先有反應的不再是祁旸,而是另一名弟子,他謹慎開口,語氣仍很恭敬:“慕師兄何以這樣說?可是知道了些什麽?”
曲琉裳盯着慕從嘉面無表情的臉,心中一百個不解。
她自然想過計劃失敗的可能性。
之所以沒有正面承認,一則不能太顯刻意,二則是給自己留以後的退路。畢竟這個計劃漏洞頗多,她賭的就是弟子們的懷疑與沖動,賭的就是他們群情激憤,施壓給慕從嘉。
她想過即使計劃失敗,也能從此在慕從嘉心中積累起心懷不軌的印象,印象積累得越多,便越難打破。
可她唯獨沒想過慕從嘉會半分不受影響,直接在衆人面前選擇相信她,不容置疑地說出那一句“不是她”。
為什麽?
慕從嘉移開視線,一步一步走下臺階,來到祁旸面前,淡淡問道:“你既說靈溪受傷,那她受的什麽傷?”
祁旸終于從不可置信中回神,哽了一下才回道:“師姐已被其他師兄師姐帶走治傷,我不知具體。”
慕從嘉随手指了一人:“你去守在靈溪身邊,待她醒來問明經過,再将她所言一字不落告訴今日在場之人。”
那弟子低頭應了一聲,轉身離去。
“曲琉裳究竟有沒有傷害過靈溪,靈溪醒來後便有答案。如此,你可還有異議?”慕從嘉看向祁旸。
祁旸神色複雜看了一眼被指走的弟子,而後低下頭道:“沒有異議。”
慕從嘉收回目光,轉了身,身後又響起另一道聲音。
“慕師兄,那她怎麽辦?”
“她”自然指的是曲琉裳。
曲琉裳不知何時也轉了身,正呆呆看着他,眼神中是幾分不解和茫然。
她一向冷靜,難得露出這樣可愛的表情。
少女長睫輕輕眨了下,襯得她如同畫裏走出的絕色,生動無比。
慕從嘉慢吞吞看了她幾眼,才回了那弟子的話:“她?我說了不是她,那依你所見,你想如何處理?”
那弟子只是下意識一問,并無一定要把曲琉裳怎麽樣的意思,但慕師兄既然問他,便不能不答。
他硬着頭皮,忐忑答道:“靈溪師姐尚在昏迷,真相還不明朗。倘若她真是心懷不軌之人,如此輕易放了她豈非大意。再不濟……再不濟也要找人看着她,待師姐醒了再做決定。”
衆人聽了覺得有理,又有人附和:“慕師兄,師弟說的有理。曲琉裳一字不辯解,多少是有可疑之處的,即便不處置她,也還是先找人看住她為好。”
慕從嘉看着曲琉裳。
她眼中茫然已褪去,恢複了平靜從容的模樣,依舊沒有任何辯解的意思。
沉默片刻,他道:“既如此,我會親自看着她,直到靈溪醒來。你們散了吧。曲琉裳,你随我進去。”
慕師兄發了話,衆弟子只得妥協散去。
人群最後的書儀仍站在原地,沒有離開。
方才慕師兄那一句“不是她”的确讓她感到震驚,她下意識想難道慕從嘉已經對曲琉裳……
不,他們只見過幾面,不可能的。
之後曲琉裳安然無恙,她的心漸漸放下,卻開始不停回想那句話。
她無法不在意慕從嘉對曲琉裳的信任。
所有人都已離開,眼見慕從嘉也要帶着曲琉裳進入房間,書儀終于鼓足勇氣上前幾步:“慕師兄。”
慕從嘉頓住腳步,曲琉裳回頭看她。
“慕師兄說不是琉裳,是不是知道些什麽,有其他考量?”她問。
曲琉裳同樣有此疑問,聞言又看向了慕從嘉。
“與你無關。”他仍舊只回以她一句冷冰冰的話,推開了門,走進書閣。
書儀停下腳步,臉色微僵。
他那般不問緣由地信任曲琉裳,卻對她半分情面也不留,尤其還當着曲琉裳的面……
着實讓她感到難堪。
曲琉裳沒有立刻跟着慕從嘉進屋,她轉過身,眼神露出安慰之意,彎了彎唇,輕輕一笑,才快步進了屋。
書儀垂下頭,想着方才慕從嘉與曲琉裳站在一起的畫面,心緒微亂。
兩人氣質容貌皆是出衆,一眼望去處處般配,如同天作之合——
誰也無法介入的天作之合。
曲琉裳進入書閣時,慕從嘉已在一張書桌前翻閱起書信。
她輕輕關上門,挑了個不起眼的地方安靜站着。
系統緩過神來,聲音有些扭曲:“……怎麽會這樣?”
曲琉裳也想不通,輕聲問系統:“你說我試着問問他,他會告訴我嗎?”
“你可以試試……”
與系統沒說幾句,書桌上的翻頁聲驀然停下。
慕從嘉擡起頭,視線在她身上掃過,淡淡開口:“坐。”
書閣內并不算寬闊,只有書桌對面有另一張椅子,慕從嘉的意思是要她坐在他對面?
曲琉裳愣了愣,随即回道:“慕師兄,不必了。”
他仍是看着她,沒有作罷的意思,不容抗拒地又重複了一遍:“坐。”
曲琉裳眨了下眼睛,忽地問道:“慕師兄就絲毫不擔心我是心懷不軌之人嗎?”
“你不是。”
“慕師兄這麽相信我?”
書閣內靜了靜。
書桌臨窗而置,此刻窗正半開着,風從窗外掠過紙張,發出細微的聲響。
慕從嘉手中的信微不可察出現了一道皺痕,半晌後他道:“你救過小川。”
是這樣嗎?
因為她救過小川,所以不相信她會傷害靈溪?
曲琉裳心中湧起一絲奇怪的感覺,行雲宗的大師兄有這麽單純嗎?僅僅是因為這個理由就相信她的話,也太簡單了些。
系統沒有多想,聞言只覺一陣悔恨。
果然就不該讓曲琉裳救小川的!
它就說,哪有關心人到那種地步的惡毒女配!這樣下去還怎麽讓慕從嘉厭惡她!
系統還在心裏罵罵咧咧,曲琉裳已問出聲:“只因為這個?”
“拜師那日,師尊在你離開後交代說,要多照顧你。”
這個理由倒是曲琉裳沒想到的。
令蒼不僅輕而易舉收她入宗門,還私下囑托慕從嘉多照顧她,是因為她在這個世界關于蕪陽宗的身份嗎?
她悄悄問系統:“你知道掌門會囑托慕從嘉多照顧我嗎?”
茫然的系統:“不知道啊?”
不知道,它不知道啊!它根本沒導入這種細節的設定啊!
令蒼怎麽會額外讓慕從嘉照顧曲琉裳?如此下去讓他殺了曲琉裳豈不是難上加難?
難道這本書的某些劇情真的是無法逆轉的?
不,它不信。
曲琉裳半晌沒說話,慕從嘉又道:“問完了嗎?”
“啊?”她回過神來,“問完了。”
“那就坐吧。”
見她仍猶猶豫豫沒有動,他終于忍不住蹙眉:“靈溪一時半刻醒不過來,你真想一直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