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芙蕖蟹生
永宣三年,浦江。
城東的恒府裏梅子漸黃,園林間伯勞鳥孜孜不倦啼叫,恒府上下丫鬟卻無人留意,腳步匆匆往來于游廊。
只因恒家的獨女恒曼娘跌落荷塘,救上來後便被擡到了檀染堂。
曼娘肺裏火辣辣的,幾乎每一口喘氣都如火燒一樣燎人。
她艱難睜開眼睛,只見頭頂是秋香色錦大象馱寶瓶的蜀錦床帷,不由得心裏嘀咕起來。
再打量周圍,觸目所見是散發着溫潤光澤的紫檀梅花紙帳①。這不是兒時娘親所住檀染堂的裝飾麽?
曼娘納罕,她擡起胳膊正欲掀開床帷,卻見手腕上滑下一個翡翠玉镯,內壁刻着一個“曼”字,這是父親送給自己的十歲生辰禮!
可這手镯早就被曼娘當了死當,又怎麽會在她腕上?
手镯再往前露出的手指纖纖白皙柔嫩,與她後來滿面塵灰煙火色兩鬓蒼蒼十指黑全然不同。
再想到自己在三千世界的離奇經歷,曼娘的眼睛很快清明起來:莫非……是回到了前世?
“不然我們便答應曼兒吧?不過是個區區賬房之位,何必惹得雞飛狗跳?”床帷低垂,外頭有把女子的聲音嘆息道,“雖然丁大夫說不多時自己靜養便能醒來無甚大礙,可倘若有個好歹你我豈不悔之晚矣?何況……掌櫃們都說那殷晗昱做事麻利,也不算德不配位。”
一個沉穩的男子聲音哼了一聲:“我是舍不得一個賬房的位子麽?我是怕那小子在後頭操縱曼兒跟我們鬥法呢!”
這是爹娘的聲音!
前世曼娘及笄前一年,正逢殷家選拔賬房,殷晗昱恰在候選之列。
曼娘讓恒老爺直接指定殷晗昱。
恒老爺不允,曼娘便在荷塘邊吓唬爹作勢要跳下去,不想一時腳滑真溺了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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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必自己是回到了這時。
“畢竟是自己女兒,哪裏忍心看她要死要活……”女子遲疑道,“何況曼娘似乎真瞧中了他……”
“哼!曼娘這回為了他當賬房就能跟我們以死相逼,今後?”男子說起來就氣不打一處,“嫁給那窮小子只怕要被他剝皮抽筋!找個知根知底的兒郎入贅,至少能保得曼娘一生平順。”
原來這時候爹娘就在用心良苦為女兒的婚事謀劃了……
曼娘眼眶有些微酸,饒是如今她已經習慣壓抑自己的感情,仍舊忍不住急切道:“爹、娘!”
“曼兒!”恒夫人身着時興的秋香錦緞襖裙配同色褙子,眉眼處毫無皺紋,舉止雍容大方,此時她還是個無憂無慮的富家婦人。
想起娘親日後被折磨得額發斑白的樣子曼娘不由得心裏一酸,她如倦鳥歸林撲進娘親懷裏。
恒夫人以為是女兒受了驚導致她與自己格外親昵,也心疼得将女兒緊緊回抱進懷裏。
“醒了便好!哪裏可疼?想吃什麽?”恒老爺站在一旁殷切問女兒。
說話的恒老爺生得五大三粗,脖頸發紅,眉目間毫無生意人特有的狡黠神情,倒像是個鄉下富足殷實的鄉紳。
或許是這幅憨厚外表讓他在生意場上取信他人,幾乎是無往不利,賺取了大筆利潤。
恒老太爺走南闖北掙下了大筆資財,到了恒老爺這一代更是經商有道,恒家家底殷實夫妻恩愛,生下個一兒一女,日子過得豐足美滿。
誰知天有不測風雲,曼娘哥哥前年帶着商隊失蹤在大漠,恒家只餘了曼娘一個。
恒家從前只拿尋常閨中女兒的規矩教養曼娘長大,是以倉皇之中曼娘壓根兒承挑不起恒家大梁,何況宗親們以恒家這一房無子為由處處為難逼他們過繼,恒老爺兩口子便想招贅個夫婿進門。
只不過要招贅哪個至今還沒個定論,要不恒家夫婦也不會争吵至今。
“還吃什麽?!”恒夫人佯裝生氣地板起臉,“明年便要及笄的姑娘家為了外人掉進了荷塘,名聲不要了麽?如今還惦記着吃?”
“娘——”曼娘撒嬌似的拽住她的手。
恒夫人心裏一軟,可還是板着臉教訓女兒:“以後萬萬不可為了外人将作踐自己,可記得?”
曼娘乖乖點頭,前世的她的确太過蠢笨,才能為了個男人惹得爹娘傷心。
自己被教養得嬌氣任性,等見到一個陌生男子便當個寶一樣,又哪裏想到會傷了爹娘的心?
因而她起身下床恭恭敬敬與爹娘行個禮:“是我不對,害得爹娘為我擔心。”這禮行得發自內心。
恒老爺見女兒醒來後便乖覺懂事,不似往常吵鬧任性,與夫人齊齊對視一眼,都覺老懷大慰。
至于那落水一事,曼娘笑道:“我可不是為了什麽外人,我是要摘荷花入馔。還請爹娘叫下人幫我散播一二,免得外頭傳出去什麽閑話。”
說罷,她沖爹娘眨眨眼睛:“古有王祥卧冰求鯉,今有恒曼娘入池采蓮,不是一段佳話?”
恒夫人被她逗得嘴角一歪就要笑出來,可還是生生壓下去,用指點她額道:“你別糊弄爹娘,能瞞過外人還能瞞過你爹娘?”
恒老爺則頗為欣慰:女兒學會了遮掩過失不叫外頭傳出閑話,單是這一點就已經勝過從前許多。
一家人正親親熱熱,忽聽得屏風外頭有人急切道:“老爺,不好了不好了!”,這是恒家大管事恒福的聲音。
曼娘一想就明白了,自己落水後倉促中被送到了父母所居的檀染堂,是以大管事也尋到了此處。
恒夫人神色有些遮掩不住的慌張,恒老爺掩飾般地沖曼娘一笑:“無妨,無妨,我和你娘出去看看,你安心躺着。”随即便與恒夫人出了內室。
能叫大管事驚慌失措的只怕不是小事,曼娘納罕,前世這時候恒家安然無恙,沒聽說過有什麽大事啊……
她忙起身蹑手蹑腳走到屏風後頭偷聽。
“這可如何是好啊老爺!”一向穩重恒福的聲調透着慌亂,“趙大廚和丁大廚幾人适才盡數被孫家帶走了!我去攔人,才知孫家早就暗中挖走了他們!後廚只剩下幾個幫廚了!”
“什麽?!”恒夫人滿是焦灼,“可後天就是何知府家老太君過壽的日子了!她老人家可是提前訂了咱家的席面……”
“孫家欺人太甚,先是在我們酒樓旁開酒樓,又是原樣偷我們菜式,說不定在官府揭發我們恒家酒樓匿稅的也是他們!如今連我們幾位名廚都盡數撬光……”恒福嘆口氣,“要是早點帶走我們還能尋訪別的廚子來應急,如今可如何是好!”
“他們就是故意挑了此時。“恒老爺沉吟,“應當是早就撬走了人卻故意叫那些廚子們不聲張刻意選在開宴前一天齊齊走人,要的就是在這節骨眼上生事。“
恒夫人的聲音已經帶了些許哭腔:“若壽筵不能辦,恒家非但得罪了何知府更是顏面掃地……”
“噓——莫要被曼兒聽見惹得孩子憂心。“恒老爺壓低了聲音小聲道,“我們去外書房商議罷。“說罷幾人便走了出去。
原來這時候家中酒樓就已經經營困難了麽?
曼娘站在原地細細回想。
前世這時候常見爹爹早出晚歸神色匆匆,眉宇間有抹不去的疲憊。
那時候爹爹應當就在發愁酒樓的事情,而自己當時竟然還因為殷晗昱做賬房的事情又是絕食又是溺水,鬧得雞犬不寧。
羞愧從心裏升起,年少時她被寵壞,讓爹娘操碎了心。
曼娘歪着腦袋拼命回憶,父母刻意隐瞞加上她被嬌寵得不知人間煙火,如今回憶只隐約記得恒家一個産甜瓜的莊子被賣了,她也是吃不到甜瓜才知道了此事。
如今想來當時父親一定是拿了這筆錢去四處打理掩蓋了匿稅之事。
前世何老夫人的壽筵也如期舉行,只不過聽說那壽筵是孫家所辦。
想必前世孫家費盡心思得了壽筵這在浦江大戶人家前頭露臉的機會,孫家也的确因着壽筵名聲鵲起與恒家抗衡許久。
後來直到恒家招贅的殷晗昱綻露頭角将恒家酒樓生意擴張出本地,兩家的争鬥才算作罷。
曼娘輕輕蹙眉沉思。
**
當日下午,恒家夫婦便聽下人道大娘子身子一好便進了竈房,說要為爹娘做湯羹。
老兩口老懷大慰,恒老爺卻忽得想起聽下頭的婢女說這些天曼娘學起了廚藝是要為那窮小子賀生的緣故,不由得皺起眉頭,盤算起要如何對付那小子。
曼娘不知爹娘心意,她一套動作如行雲流水,讓旁邊的廚娘們看得目瞪口呆:
小娘子一頭青絲輕輕绾成方便幹活的發髻,隐約可見露出的脖頸一小塊肌膚如雪似玉,纖纖素手卻蘊含着極大的力量,三五下便将生蟹剁成碎塊。
而後麻利倒入一壺黃酒腌制,再投入麻油小火熬熟,而後放入草果、砂仁等十幾味香料末攪拌。
那對黑而密實睫毛下露出的一對剪水雙瞳緊緊盯着鍋中的麻油,站在在鍋邊鵝黃色的襖裙下隐約可見肩若削成腰如約素。
廚娘忍不住心裏贊一句:自己家小娘子生得神仙妃子一樣,又做得一手好菜,不知将來便宜了哪個。
不多時,蟹生就攪拌好盛入鹽水洗淨的荷花瓣上了桌。
恒老爺和恒夫人樂呵樂呵瞧着飯桌上女兒曼娘親手做的飯菜啧啧稱奇。
“剛落水不好好卧榻靜養就勞碌可不好,再者這般煙熏火燎還不如多學些詩詞歌賦。”恒夫人雖然歡喜,嘴上卻仍舊叨叨,“也不知随了誰……”
“我們恒家以酒樓發家,會做菜有什麽稀奇?”恒老爺捋捋胡子對女兒一臉贊許,“以後恒家酒樓的招牌說不定還要曼娘撐起來呢!”
“酒樓生意怎麽能指望一個弱女子?”恒夫人不滿,“女兒家在外抛頭露面有什麽好的?!”
眼看兩人又要吵起來,曼娘忙打岔:“爹,娘,且嘗一嘗我做的蟹生。”
灼灼芙蓉,豔若無雙,淺粉色的荷花花瓣宛若一艘艘花舟,裏頭盛放着麻油熬熟的蟹生,散發着濃郁的镬氣,一股子熱辣的人間煙火氣息鋪面而來。
而荷花清麗脫俗,兩者結合在一起非但毫無出離之感,反而有一種異樣的和諧。
原本青色的蟹殼經過麻油熬炒後變得通紅油亮,讓人食指大動。
掰開蟹殼便是雪白的蟹肉和金黃的蟹黃。
送入口中,先是嘗到鮮嫩的蟹肉,經過熬煮後仍舊肉軟細嫩,在鮮甜中海油淡淡的荷花香氣。
這螃蟹脂滿膏肥,金黃的蟹黃幾乎能從殼裏流出來,再嘗一口甘美的蟹黃,滑爽入口,配上辛香的草果和辛溫芬芳的砂仁,叫這道菜鮮而不腥。
這還不算,十幾種香料層次豐富齊齊上陣,讓蟹生滋味立體,馥郁香氣搭配細膩蟹肉,脂香淡淡,幾乎叫人忍不住連手指頭都想舔一舔。
恒老爺就果斷舔了舔自己拿蟹的右手,卻被恒夫人白了一眼:“莫要失了分寸。”
恒老爺悻悻然縮回手,又用筷子夾起一塊蟹生,唇舌觸碰到蟹黃的那一刻,滿口的豐腴立即充斥口腔,鮮甜可口,壓根兒停不下來。
他又忍不住用銀制長柄叉将蟹肉蟹黃細細扒拉到米飯上,雪白剔透的大米熱氣騰騰,裹上蟹黃蟹肉後金黃一片,鮮美撲鼻而來,輕輕拌勻送進口中——
絲狀的蟹肉肉質細嫩、流油的蟹黃肥美甘甜,加上顆粒分明的米飯,幾乎是滑進嘴中。
恒老爺吃得心滿意足,曼娘笑道:“爹若是喜歡吃蟹黃拌飯,不如我晚上再做一道禿黃油,專給爹爹拌飯。”
恒老爺眼前一亮。
曼娘借機道:“爹,娘,我來辦何家的壽筵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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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曼娘居然為了我以絕食相逼?”
恒府門外,殷晗昱輕輕蹙起眉頭。
十七八的少年縱然來歷不明生得也金章玉質風清月朗,即使眉頭緊鎖也風度翩翩,舉手投足有浦江本地人沒有的貴氣。
怪不得自己家大娘子瞧中了他。丫鬟石榴在心裏嘀咕一聲,殷勤笑道:“殷小哥,我家娘子說:不用擔心,一切有她,您只管等着她好消息。”
“不妥!”殷晗昱搖搖頭,“豈能讓曼娘為我争取?勝之不武。還請姑娘轉告你家大娘子,她好意我心領了。”
這……
石榴慌了神。大娘子身邊上下都知這位殷小哥深得娘子歡心,說不定将來還要招贅入門,這回也是大娘子派自己提前說與殷小哥寬心,倘若辦不好……
正為難之際——
“等等,我有話要說!”
石榴眼前一亮,金桔從二門外氣喘籲籲跑到兩人身邊。
“金桔姐姐……”她正要說個仔細,就聽得殷晗昱正色拱手道:“便是來多少人都無用,還請兩位姑娘轉告大娘子:我殷晗昱堂堂正正,一切要憑自己争取,絕不借助裙帶攀扯。”
石榴一臉為難,卻聽得金桔脆生生應下:“好!我家娘子也是這般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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