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竹葉灸鲚魚

殷晗昱第一次聽到這樣的話,他眨了眨眼睛,不可置信盯着金桔,以為自己聽錯了,旋即臉上浮現出茫然。

石榴則瞪大眼睛拉住金桔的手:“金桔姐姐,大娘子當真是這麽說的?”

那日自家大娘子去自家店裏,不巧二樓客人掉落一柄扇子,眼看那扇子就要落在娘子頭上這厮上前一把接中扇子。

有了這層關系大娘子便将這人提拔進了店鋪做夥計,不多時又想擡舉這人做賬房。大娘子身邊的丫鬟都當這位殷小哥是将來的姑爺奉承。

“那還有假?”金桔不屑道,“大娘子一醒就叫我趕緊過來,莫叫外人誤會。” 那“誤會”二字咬得極重,還不屑瞥了殷晗昱一眼。

曼娘身邊的丫鬟們要數她最看不起殷晗昱。哼!不知底細的人也妄想高攀我們家大娘子!

殷晗昱似時沒看見金桔的鄙夷,只自己呆立了片刻,而後才想起禮數胡亂拱拱手轉身。

只不過那背影深一腳淺一腳,透着不可置信。

“可殷小哥一表人才,又頗有才幹……”石榴有些不解。

“哼,知人知面不之心。”金桔沖殷的方向撇撇嘴,“好人還能撺掇我們娘子落水?”

三年前恒家商隊從陽浦江裏救起來一個十五六的少年郎,此人頭部受傷,等醒來後只知道自己叫殷晗昱,其餘萬事不知。

等了許久也不見他家人來尋,外頭也未聽說有這般姓名的人走丢,恒家便好心雇他在店裏幫忙搬運重物,又叫他與恒家夥計們吃住在一起,誰知他竟然肖想上了自己家大娘子?!

秋日,曼娘站在恒家酒樓外面細細打量着這座酒樓:

外牆雪白,店門彩畫鮮豔,臨街的兩排紅綠杈子整整齊齊,排綠的簾幕迎風招展,門口的金紗紅底栀子燈①不住吸引着往來過客目光,紅漆招牌上“恒家酒樓”四個大字金光閃閃。

恒家祖上以這座酒樓起家名噪浦江,這酒樓供給着恒家全家人的衣食,自然也引來了不少觊觎。

前世想必殷晗昱當了賬房幫助恒老爺挽救了酒樓,也因此得了恒老爺的青睐和信任,再之後順順當當在招贅大會上博得頭籌,迎娶了曼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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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不過今生,這些都不會發生了。

店裏沒什麽客人,茶飯量酒博士也懶懶散散,見曼娘進來不過拖長了嗓子:“客官您請坐——”

可是那位美貌女客非但站着不動,反而意味深長上下打量了他一頓。

茶飯量酒博士心裏嘀咕,不過這位女客之後便選了個最敞亮的濟楚閣②,坐在裏頭認認真真點上一桌菜,還給了他豐厚的打賞,

茶博士只當她是哪家閑得無聊的女眷,美滋滋将酒樓裏的私隐事都一一說與她聽。

說得正盡興就見酒樓管事恒鴻園急匆匆跑了進來,頭上幞頭因着急而系得七倒八歪,見着那位女客忙着見禮:“ 大娘子,有失遠迎!”

茶博士驚得手上那茶盅差點掉落地上。大娘子還能有哪位?自然是東家那位大娘子。

他想起自己沒把門的嘴,登時恨不得打自己一頓。

恒鴻園滿頭大汗,擠出一個殷勤的笑,“都怪手下這些人懶怠,連大娘子來都不說與我一聲。”

曼娘不語,淡淡瞥了恒鴻園一眼。

當初恒老太爺離家多年再回故裏後發現有位恒家族親一直在幫忙照看這酒樓,感動之餘便給他祖輩允了這個掌櫃的位子。

之後恒家這位族親便一直占據着恒家酒樓的位子。

那位族親是位高義之人不假,可他這位孫輩卻不甚長進,吃喝嫖賭無惡不作。

上輩子殷晗昱接管酒樓時,毫不留情就罷免了他,

恒鴻園哭着喊着求到曼娘頭上,曼娘心軟去求情,那時候殷晗昱還未完全站穩腳跟,便看在她的面上讓恒鴻園做個沒什麽油水的副管事。

可這輩子,他恐怕沒有那麽好的運氣了。

恒鴻園心裏正七上八下,就聽得曼娘問:“恒管事,昨天我丫鬟便說你不在酒樓,今日你又匆匆趕來,身為酒樓管事卻能連着兩天都不來酒樓,是什麽道理?”

果然怕什麽來什麽,恒鴻園賠笑道:“這兩天家裏孩子高燒不退,我照看了兩天,沒得怠慢了貴客,大侄女勿怪。”

“是麽?”曼娘端起了茶盅,“我怎的聽說這兩天別人都碰見恒管事在天香樓裏呢?”

被人驟然揭穿恒鴻園臉上不自然起來,已無一開始的豪邁,說話支支吾吾起來:“我……我沒,大娘子莫要聽信小人謠言。”

曼娘用茶蓋輕輕撇了撇浮末,忽得問他:“這酒樓裏如今的主顧有哪些?”

“這……大侄女這不是為難我?!”恒鴻園嗫喏了兩句,“這般大的酒樓,人來人往,我怎會知道這個?大娘子莫不是有意消遣我?就算是大侄女自己只怕都說不清楚……”

“我能。”曼娘忽然打斷他。

“這酒樓的主顧,一是族親們聚會,這是老太爺定下的規矩,凡是恒家族親來此便能打對半折扣,是以族親們遇上喜慶日子便來;二來是本地人在此宴請賓客,三嘛,就是往來行商。浦江地處江南商貿繁華,浦陽江上許多往來客商,這也是當初酒樓起家的緣故。”曼娘一笑,慢悠悠說。

恒鴻園瞪大了眼睛,他身後那些縮頭縮腦的酒樓夥計們也跟着瞠目結舌:這位主家的大娘子倒真不像傳聞中那般無能呢。

“說不清主顧倒也罷了。”曼娘端坐上頭,慢條斯理道,“第二遭事,你身為酒樓管事玩忽職守就算了,還中飽私囊。”

“大娘子休要信口開河。”恒鴻園額頭上冷汗密密麻麻,原本繃着的假笑也維系不住,猶自嘴硬,“大侄女,雖然這酒樓是你家的,可我祖祖輩輩守護這恒家酒樓,沒有功勞也有苦勞,豈能容你這般輕侮?”

“八角潮黴,胡椒幹癟,醬油清得能照見人影。”曼娘早有準備,命人将竈間的東西一一呈上來,又示意金桔,“将賬冊翻出來。”

旁邊的賬房早吓得哆哆嗦嗦,将賬冊呈上,支支吾吾道:“都是恒管事做的,與我無關。”

“你胡說些什麽?!”恒鴻園青筋暴起,沖上去就要教訓賬房,卻立即被曼娘身後的部曲②攔住。

恒鴻園被駁了回來,猶自梗起脖子反駁:“大侄女,就算如此,你待如何?”

曼娘盤算着,塗着大紅色蔻丹的指尖一扣一扣輕輕敲打着桌面,不徐不疾。

恒鴻園心裏也升起一股不祥的預感,可他轉眼就将這預感壓了下去,轉而期期艾艾道:“大侄女,做人留一線日後好相見,以後你夫婿進了門,我還能幫你。咱們好歹是一家人,實心實意幫你辦事的……”

當初曼娘也的确信了他那一套。

替他求了情,誰知這人轉而唯殷晗昱馬首是瞻。

多年後曼娘回浦江祭祖,恒鴻園為了讨好殷晗昱,連送來的祭品都用了發黴之物,。

曼娘坐在那裏,還能清晰浮現出那一幕:一碟子幹癟的山楂果、長了黴菌的鹵鴨、一層白毛的煮豬肉。

還有恒鴻園趾高氣揚的嘴臉:“聽聞小侯爺在外就要迎娶帝姬,大侄女你也該早點下堂騰出位置。

金桔當時氣得要上前理論,還是被曼娘攔住,她們轉身離開,猶自聽見恒鴻園嘀咕道:“喪門星!已經連累了自個兒父母命喪九泉,可別到時候再連累我們恒家旁支。”

恒鴻園站在地上心裏七上八下,忽見曼娘燦然一笑,如夏日池上灼灼芙蕖。

她利落拍拍賬冊上不存在的灰:“請恒管事盡早讓賢,免得我将此事報與我爹,到時候鬧到族長老人家主持公道,大家面上不好看。”

恒鴻園臉色刷得變白,正要喊冤,卻被幾個部曲③“請”了出去。

酒樓裏餘下之人只遠遠聽得他憤憤不平喊道“大娘子!大娘子!這可是老太爺許給我家的位子!”一個個戰戰兢兢起來。

旋即就聽得少女琅琅聲音如玉質:“諸位想必也瞧出來了:我來這裏是想在酒樓有所作為。誰不想做可站出來。若想留下的便要收起從前那副吊兒郎當的态度,好好兒幹活。”

酒樓裏的大廚幫廚、賬房跑堂們沉默了下來:

前些天孫家也來收買他們,他們選擇了觀望,誰知昨日來酒樓便知共事的幾位廚子都被孫家挖走,恒家老爺厚道不假,可孫家給出了重金,誰能不心動?

再者,大娘子畢竟是一介女流,今後恒家資財都由贅婿打理,今日成了大娘子心腹明日便可能被贅婿當成異己排斥,還不如投奔孫家。

思來想去,一個個便解下了圍裙上前拱拱手離開。

金桔、石榴兩個大失所望,石榴板起臉瞧着那些個離開的廚子們,看架勢恨不得上前怒斥他們一頓。

曼娘卻神色淡然,與其身邊有吃裏扒外的小人、無法責罰的族親,倒不如将這些人都剔除得一幹二淨,好擰成一股繩。

幾個當家的名廚已經盡數被孫家撬走,如今留下的不過是五六個二廚、幫廚。

“既然諸位選擇了與恒家同舟共濟,那我便謝過諸位。”曼娘朗聲道,“石榴,今日給酒樓裏的廚子每人發一兩銀子。”

“什麽?!”廚子們面面相觑,“還有這等好事?”

林大廚忍不住站出去問:“娘子何故如此信任我等?”

近來孫家酒樓新上的菜系全部都是恒家酒樓裏的菜式。不止有一個人懷疑是這些大廚們出賣的菜式,誰知這位娘子居然問都不問。

曼娘搖搖頭:“我自然是信得過諸位的。”孫家已無殺招,自然不會再浪費一位內奸在恒家酒樓裏。

廚子們一個個接過銀子,神色恍惚,似乎喝醉了酒一般迷迷糊糊,怎的,東家非但不怪罪他們,還給他們發賞銀?一時之間被人信任的感動湧上心頭。

林大廚第一個站出來:“明日便是壽筵的正日子,我必協助東家辦好這一場壽筵。”其他人也紛紛跟着表态。

“好!”曼娘贊賞地點點頭。

旋即有人支支吾吾道:“可……可我們剩下的人并無大廚,這可如何是好?”

廚子們沉默了起來,酒樓裏根據技藝的不同分為頭廚、一廚、二廚,如今大夥兒只是二廚,許多人只會些小炒,又怎麽做一桌席面?

“不必慌張。”曼娘從桌上撚起一副她早上便寫好的菜單,“諸位可聽說過田忌賽馬?”

諸人聽她念那菜單,發現菜單上除了一兩道難度極高的菜,其中許多菜肴都并不需要太多技巧。林大廚當即疑惑地瞧着曼娘:“莫非大娘子要自己做最難的,讓我等做那大衆小炒?”

曼娘點點頭:“沒有能力按照傳統壽筵來辦,那便獨辟蹊徑劍走偏鋒。既然諸位技藝不到,我們便返璞歸真,以炖、鹵、糟為主。”她早猜到了大部分廚子會走,是以定好了這張讨巧的菜單,糟、鹵、炖大部分只要她調好調料,二廚們看好火候便是。

廚子們紛紛振作起來,他們雖還沒學會高超的烹饪技巧,可這些簡單操作不成問題。

曼娘明确分工:“既如此大夥便先忙起來,泡發、備料、洗菜的,都趕緊忙活起來!”

“好嘞!”廚子們點頭稱好,先前的頹廢一掃而空,一個個幹勁十足起來。

**

恒家一處商鋪後院裏。

這裏是恒家夥計住的地方,大通鋪占了一大半空間,旁邊地上亂七八糟擺着幾雙男子布鞋,打開門一股濃郁的男子體味、臭鞋味撲鼻而來。

幾個夥計下了門板正回到屋裏湊在一起正就着蠶豆米侃大山:“聽說了嗎?大娘子執掌恒家酒樓了!”

正聊得熱鬧,見殷晗昱端着一盆水走了進來,屋裏驟然一靜。

有個夥計瞥了他一眼,嘲弄道:“啧啧,看人家那愛幹淨的那勁,哪裏是你我這等鄉下粗人比得的。”

“我們哪裏比得過人家,人家可是正兒八經的姑爺!”旁邊的夥計酸溜溜道,“說不定明兒就成賬房了!”

“就是!說不定我們要叫人主家呢!”夥計說完又推推同夥,“還不多巴着點?以後你我皆要在他手下讨生活呢。”說罷擠眉弄眼大笑起來。

身着一樣的粗布衣裳殷晗昱仍舊比同屋人相貌堂堂,即使他失憶仍然有着與周圍人不同的貴氣做派,每日裏洗手洗腳與這些糙漢截然不同。

也因此遭到不少嫉恨。

殷晗昱默不作聲,顯然是對衆人的嘲弄習以為常,他将布鞋整整齊齊放在床腳,又将明日要穿的衣裳提前備好,預備上床,這才發現自己的被褥上一灘水漬。

他直起了身子,眼神冷冷看向人群,那些小夥計們登時鴉雀無聲。

那個往日裏被他們嘲諷捉弄的少年眼神銳利,有人恍惚想起了冬天商隊遭遇的孤狼,瞳孔裏只有冷漠,像是充斥着溝通天地的烈火,灼人、肆意,摧枯拉朽。

他心虛地擺擺手:“不幹我事啊!”卻被同伴踩了一腳。

殷晗昱卻只是掃視人群一圈作罷,他卷起枕頭,小心抱起窗邊一個青瓷小壇,往屋外走去。

屋裏衆人這才發覺原來不知何時後背出了一陣冷汗。

殷晗昱到了屋外尋了個避風處,放下枕頭躺下,而後從掏出手帕輕輕擦拭瓷壇。

瓷壇是那個金尊玉貴錦繡堆裏長大的大娘子遞給他的。

她臉頰被夏日的夕照映照得緋紅,咳嗽一聲,遞給他一個青瓷小壇:“裏頭是我做焦了的竹葉灸魚,懶得丢,你且拿去将就吃吧。”

殷晗昱仔細看過,裏面的鲚魚一個都沒焦。

每一條都被細細去除了鱗片,切成大小相同的長段,用上好的麻油煎熟後而後用竹葉分隔裹在瓦罐內,散發着淡淡竹葉清香,可見做菜人的用心。

只不過從拿回來他就将那壇子扔在角落,壓根兒沒注意過那小壇子。

他固然失憶可也知貧富懸殊,曼娘生得美貌出身富庶,如池中搖曳生姿的蓮花,兩人雲泥之別。

可自打上次被曼娘的丫鬟擠兌回來後,他卻忍不住每每吃飯時都将那鲚魚撈出來一個埋在碗底,悄悄遠離人群品嘗。

魚塊被炸得外酥裏嫩,用了不知什麽法子做得麻香十足,竹葉清香又将魚塊浸透,幾乎能下一大碗飯。

似乎是一個只有他和大娘子才有的秘密。

她是如何知道夥計們的夥食都不好呢?

躺在漫天星光下,莫名得,殷晗昱鬼使神差伸出手,摸了摸那青瓷小壇。

瓷冰冷的觸感讓他心裏一激靈。他第一次想到:嬌生慣養的閨閣女子,能學會做魚并将魚塊做得這般好吃,應當費了許多功夫吧?

或許是這種莫名的感激讓他第一次将那青瓷小壇珍而重之放在了枕邊,在它的陪伴下入睡。

只不過他睡得并不安穩。

夢裏一名女子背對着他站在梨樹下,一襲紅衣。

雪白梨花滿樹,繁花窸窸窣窣在風裏搖曳,似是在說悄悄話,又似是被那女子的風華所折服。

“詩裏說,惆悵東欄一株雪,人生看得幾清明④。想來誰又看得清呢?”那娘子仰頭看滿樹梨花,似是自言自語,又似告知他,“殷晗昱,你從今往後也不必來見我了。”

她一口吳音軟軟糯糯,語調裏卻有破釜沉舟的果敢,殷晗昱瞧不見她的面容,可只覺得如刀絞。

女子說罷轉身就走,一陣風過,潔白梨花花瓣雪浪一樣紛紛從頭頂墜落,将她的背影繪得甜香無比,花香盈袖,卻又說不盡的寂寥。

殷晗昱要喊什麽,可嘴唇卻不聽使喚,越是着急就越是什麽聲音都無法發出。

雖不知那女子是何人,可直覺知道這女子對他極其重要,殷晗昱在夢裏咬着牙,紅了眼,幾乎是用盡了全身力氣,懇求她不要離開,懇求她繼續待在他身邊,

殷晗昱想啊想,急得他額頭青筋凸起,一口的牙齒咯吱吱響。終于,靈臺清明,他想起了她的名字:

“曼娘!!!”

“曼娘!!!”

殷晗昱大汗淋漓,猛地在漫天星光下清醒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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