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小四海(三合一)……

“你們說大娘子這法子當真行嗎?”李山從後頭踮起腳向外看去, 心裏不免有幾絲忐忑。

他們在浦江售賣路菜時的确常用石板炙肉來招攬客人,雖然效果不錯,可那些食客都是走南闖北的行商習慣了這麽食用。

這法子在臨安行得通嗎?

“大娘子說行, 那就肯定行!”石榴毫不懷疑自己家大娘子。

五花肉炙烤的香氣越發濃烈,金二土實在忍不住,大踏步走進了酒樓。

他跟茶飯量酒博士道:“給我比照着那小娘子的也來一份。”

對方笑着應了下來:“好嘞!我們店裏新開業, 買河蝦送口蘑一份,客官可要河蝦?”

金二土毫不猶豫:“那便一齊上吧。”

不多時肉類便先端了上來。

金二土第一個拿去烤的便是五花肉, 他将五花肉放在石板上, 慢慢炙烤起來。

店夥計又端上來幾碟子配料并一碗蘸料:“客官, 我店裏有調制好的蘸料, 還有些配料, 您可根據自己的口味增減。”

金二土仔細打量着那幾樣配料,有蔥花、有韭菜醬、有黃豆醬、還有紅色的茱萸辣油。

這可稀奇了, 金二土縱橫江湖這麽多年,還是第一次見到有店家讓客人自己調味的。

不過這家酒樓可是先将生肉端上桌讓客人自己動手的!說到底還有什麽不可能呢?

金二土拿筷子蘸取了一點蘸料放到嘴邊, 入口鹹淡适中,還有一絲花椒油的香氣。

這蘸料單是空口配白馍吃都極為美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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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五花肉已經烤好, 金二土迫不及待将五花肉送進嘴裏。

舌尖先感受到的是豐腴的油脂, 而後便是五花肉特有的肉質。

肥肉經過炙烤後,肥油被烤制出來, 因而絲毫不膩,而瘦肉則一點不柴, 肉質細嫩。

金二土一解适才的相思之情後便又拿起一塊五花肉,慢條斯理蘸了蘸醬料。

這醬料不知怎麽調配出的,鹹香适中。

淡淡的鹹味正好解了五花肉的膩,夾雜的椒鹽香氣又勾起人的食欲, 金二土滿足地又夾起一塊。

石榴得意洋洋拍了拍李山肩膀:“瞧見了嗎,第一個食客不正吃得津津有味?”

李山不好意思地摸摸腦袋,旋即又産生了新的疑問:

“可是——以大娘子的手藝做出的任何菜色都不遜色于石板炙肉,又何必冒這險?”

“這你就不懂了。”石榴眉梢微挑,“大娘子說了,臨安城這麽大,任你這家酒樓內裏有多出色的廚子,食客都不願意貿然走進一家陌生的酒樓。食客不進門來,廚子們便是能做出什麽山珍海味都是無用,不如先想出個法子,将食客吸引進門才好。”

“不愧是大娘子啊。”李山贊嘆道。

外面的金二土已經開始烤羊肉。

身後圍着一群百姓,他們看着金二土吃得津津有味,絲毫不像上當受騙的樣子,心裏便也有些猶豫。

還有人認得金二土:“那樣潑皮流氓若是味道不對肯定要掀桌子的,可他還吃得津津有味,莫非這家店還可以?”

金二土沒聽見那些,聽見也顧不上理會。

羊肉已經烤好了。

粉紅色羊腿肉是羊肉身上常活動的部位,是以筋道靈活。

經過炙烤之後,羊油已經不多,咬開微脆的外皮後羊肉獨有的嫩滑進入嘴裏,

不但絲毫沒有膻味,反而口感柔嫩,酥嫩多汁。

金二土不由得豎起大拇指:“這味道,絕了!”

看到這裏還觀望什麽?

外頭看熱鬧的百姓們這時候再也忍不住了,紛紛往酒樓裏頭走。

一個兩個也點起菜來不多時店裏便擠得滿滿當當。

開始時坐在店內的那個小娘子也起身将位置讓與後面的食客。

金二土一愣,

夥計似乎明白他的困惑,笑道:“那是我們的店老板,恒家少東家。”

“什麽?這麽年輕的少東家?”金二土不由得瞪大了眼睛,“适才沒什麽人進來用餐,她都能泰然自若坐在那裏吃飯?”

“我們老板可是有氣度城府的!”夥計提起自己的老板一臉與有榮焉。說罷便自豪地給金二土說起自己家娘子在浦江做的美食是如何美味的。

金二土聽着就垂涎三尺:“那個油多糟瓊芝,如今還有嗎?”

曼娘起身讓位後,就将自己适才炙烤好的肉片撒上自制醬料,而後用小碟分裝,拿到外頭去:“大家且嘗嘗。”

有些沒進去的百姓嘗一嘗那炙肉片,肉片薄薄,肉質鮮嫩,而那醬料更是美味,鹹香溢出在唇舌之間。

當即便決定也進去嘗嘗:“誰說我們能做出這味道呢?”

“就是就是,我家婆娘就做不出這味道來!”

他家婆娘生了氣,一把揪他耳朵:“既然這樣,我便去嘗嘗有何不同,你在外頭等着。”

可憐那男子,巴巴兒站在烤肉店外,一邊流着口水一邊用眼神哀求妻子。

惹得人群哄堂大笑。

金二土聽見了笑聲,不過他一心瞧着剛端上來的河蝦,還有些在蹦跶。

金二土見狀大喜,他是個懂行的,自然知道其中的道理:“你們這河蝦倒好!”

“您可是懂行,我們少東家尋的交情,漁民天麻麻亮第一兜漁獲就給我們恒家送來。”夥計自誇。

“非是地道老饕沒有這講究,你們老板也有些人脈。”金二土發自內心的感慨。

“好像少東家送過那漁民一船淤泥,兩人是有些交情的。”夥計摸摸腦袋。

送淤泥是什麽交情?金二土摸摸下巴,專心吃蝦。

河蝦經過炙烤後身子變得蜷曲,河蝦本身也變成了好看的橙紅色,叫人一看就覺得食欲滿滿。

剝去蝦殼後取出雪白的蝦仁。

金二土一看就挺滿意,原來這家店在将河蝦送上來之前早就挑幹淨了蝦線。

嗯,食客倒方便了。

他平素就不耐煩挑那蝦線,不小心就髒了手,還黏黏糊糊得影響吃飯的心情。

夥計送來一碟子蘸料:“這是吃蝦肉專用的蘸料。”

褐色的醬油裏放着一點綠色的山葵,輕輕将蝦肉蘸上一點,随即送進嘴裏。

嗬!舌尖和口腔先是感覺一陣刺痛,

等那痛感消失以後,大腦立即告訴自己:辣辣辣!!!

眼淚從眼眶裏不自覺流了下來,

随後舌尖便感到無邊的清甜。

只有新鮮的蝦肉所特有的清甜,甜滋滋的,汁水充沛。

醬油淡淡的鹹味則将蝦肉本身的鮮美襯托得完美無缺。

随後再吃一口,立刻感覺到彈滑的蝦仁似乎在嘴邊跳舞一般。

照理說這麽辣就不想吃了吧,可等辣味消散,大腦又忍不住地再次渴望适才的辣度。

于是金二土忍不住又蘸了一次山葵。

他一邊任由自己淚流滿面,一邊想:真他娘的香啊!

吃多了肉食有些油膩,金二土便将目光投向了已經烤了一會的口蘑。

口蘑背部朝上,經過炙烤之後口蘑汁盡數流入厚實的肚腹中,金二土正要将口蘑翻過來,店夥計忙出言阻攔他:“不可!”

“這口蘑吃得便是這一口汁。客官莫要掀翻。”

說罷便用專用鐵夾将口蘑夾出放在盤裏,那口蘑汁水居然一點不撒。

金二土乖覺地将那口蘑放進嘴邊,先湊過去喝一口湯汁,

啧啧啧!

鮮美,又甘甜,

還帶着些菌菇類特有的香氣,原來這口蘑這般芳香!

他一口氣喝光了汁水。

又嘗了嘗口蘑本身,

雪白如小傘的口蘑柔韌十足,咬下去很是過瘾,吭哧吭哧,小小的菌菇在口腔裏碎裂,裏頭的菌菇汁水在嘴裏綻放。

沒想到這家酒樓這般獨特。

進了店中的食客也嘗到了石板炙肉的妙處,各個都說這酒樓好:

“誰能想到這家店這般獨辟蹊徑呢!”

“對啊,別人家店裏都是千篇一律的炒菜、清湯面,瞧着膩味死了,誰知道他家竟然能拿出石板炙肉!”

“這可真他娘的是個奇才,怎麽想到石板的!”

“聽夥計說,他們家原來是做路菜的,出門在外風餐露宿的商人便常用石板當鏊,熱餅子烤肉。”

全然忘記适才是誰站在門口讨論這石板烤肉奇奇怪怪的。

金二土吃得肚中飽飽,這才扶牆從店裏出來。

這家店也太過瘾了,他決定過明兒再來嘗嘗別的菜式。

旁邊圍觀的一圈人看得眼熱,“瞧得我都饞了,我們且去嘗嘗。”

當然還有人不這麽想:“這有什麽奇的?我們自己拿石板烤肉不就成了?”

“那可不一樣,人家酒樓的肉都很新鮮,聽說是從肉鋪裏定的頭茬肉,非你我購買能及。再說了,又沒多貴。”這人說着,便呼朋引伴招着自己的朋友一起進了店裏。

大抵在都城裏待久了便向往山野之間的美食,即便是無法身至山野,在臨安城的繁華如海中用石板炙肉也算是心理安慰。

吃着美食,似乎也到了綠水青山之間席地而坐,在煙火之氣中感受無邊惬意。

于是今天前來恒家酒樓就餐的客人逐漸多了起來。

店裏客似雲來,後廚的廚子們也忙忙碌碌。

這回為了在臨安開酒樓,曼娘将浦江一半的廚子帶了過來。

他們本來心裏七上八下:大娘子能在浦江立足,可不見得就能在臨安立足。

這裏可是京師!天子腳下!

什麽好吃的好玩的沒有?

可是這些天大娘子始終自信滿滿,

自己奔波雇工人建酒樓,就讓廚子們在他們賃來的小院裏按照她教導的法子割肉切肉。

說實話一開始廚子們是有些抵觸的。

“我們來臨安,一個客人都沒見着呢,便先讓我們切肉。”

“對啊,這不是幫廚做的嗎?”

“要不要問問大娘子,為何不教授我們做些其他菜肴。”

唯有林大廚老老實實練習:“你們就相信大娘子吧,大娘子豈會騙人?”

他資歷老,又能服衆,因而衆人便放下心中納悶,也跟着按大娘子吩咐行事。

先前大夥兒還将信将疑,誰知今天不多久就坐滿了客人。

廚子們各個忙得熱火朝天。手下翻飛,飛快切出所需肉片。

心裏卻格外充實,一個個美滋滋的。

自己家的少東家,就是厲害!

她非但在浦江做出了一番名堂,如今到了京城也毫不遜色!

恒家酒樓生意大好,過路的一輛馬車也掀開了簾子:“咦?這裏怎的不見臭氣熏天?新開了一家酒樓!”

“有什麽好瞧。”白歌闌花枝招展,不屑地揮揮手裏扇子,“這家酒樓又是尋個噱頭吸引人?”

“可是好香啊!”她女兒拉住她撒嬌,“ 娘,娘,聞得我餓了。”

白歌闌禁不住女兒癡纏,便跟着她一同走到酒樓邊,擡眼看到每個人前頭的桌前放一個爐子,

石板?

白歌闌有些困惑。

怎的,還有人用石板上菜?

她來了興致,仔細看去,卻見別人在石板上夾一塊生肉,炙烤得津津有味。

白家女兒是小孩子,鬧着哭着要吃,白歌闌便進了店中,諸樣點了一份。

趁着等菜她四下打量酒樓裝飾,酒樓四壁不像別的酒樓一樣挂着彩緞花束,反而挂幾幅山水畫,酒樓內桌椅的形致皆是不常見的樣子,規整雅致,靠牆的一排內裏每間之間皆用半人高的竹木分隔。

這卻難得。

臨安城裏好酒樓自然是有齊楚閣兒,可那是單獨的包間,要租用所花費的銀兩也多。

是以大部分百姓都坐在一樓大堂裏叫上些酒菜慢慢吃。

誰也不想被大堂裏來來往往的人瞧個究竟,可這齊楚閣兒的費用太高了。

沒想到這家酒樓居然創新地做出了竹子分隔。

如此一來坐下後就壓根兒看不見對面的人,小聲說話隔壁也聽不清,着實妙。

當然酒樓靠窗的那幾排桌子仍然沒有分隔,估計是為了光線透徹的緣故。

不多時菜品便上了桌,白歌闌有些嫌棄:“這肉也太紅了些!”

店小二好脾氣:“您莫急呀,這炙烤便大不一樣。”

說着還動手幫白歌闌炙烤,等到菜熟,白歌闌嘗了一下倒果真是難得的美味。

她正吃着菜便聽旁邊的夥計招呼客人:“您除了炙肉還能點別的菜,不是我自誇,我們少東家心靈手巧,不說十成也有八成功力!”

什麽都能做出來麽?

白歌闌看了看桌上炙肉,刀工細致,肉片薄如蟬翼,忽然心中一動。

她琢磨了片刻,随後抓住一個夥計,問:“你們店裏有小四海嗎?”

夥計一開始拍着胸膛應承下來:“我們酒樓除了炙肉還賣許多其他的菜品,自然是有的。”

曼娘正忙着招呼客人,就見石榴一臉為難:“大娘子,前頭來了個客人,非讓我們做什麽小四海,裏頭的廚子們沒一個人能做出來的。”

“無妨,告訴她我能做出來。”

白歌闌正充滿期待,就見一個杏黃色衣裳的小娘子端着個托盤走了過來,她身姿挺拔,眼睛明亮:“這位可是點了小四海?”

“正是,正是。”白歌闌激動得點點頭。

曼娘将托盤放下:“南之蝤蛑,北之紅羊,東之鰕魚,西之粟①,便是一桌小四海。”

原來真有人能做出傳說中的小四海。白歌闌瞪大了眼睛看着桌上的美食。

蝤蛑是一種海蟹,如今雖然不在季節,可這桌上端來的是一份腌蟹膏。

白歌闌拿起勺子小心舀起蟹膏,有金黃的蟹黃流了下來,她忙将蟹黃舔了一口。

登時一股鮮味觸碰到舌尖,鮮美到整個人驚醒了一下。

白歌闌夾起一塊紅羊,先愣了一愣:“原來當真是紅羊。”

只見那羊肉骨頭粉紅,瞧着與一般的白色羊骨不同。

紅羊如今稀罕,是北地一種牙齒骨頭粉色的羊,因着不如綿羊好養便也漸漸在臨安絕跡,不知這小娘子是如何尋得的。

曼娘點點頭:“紅羊細嫩,帶有淡淡奶香,外頭自然嘗不到。”

能對食材這麽講究,顯然已經是一位老饕。

白歌闌這時候隐約覺得,自己似乎已經找到了想找的人。

這羊肉經過黃焖,肉質酥爛,纖維幾乎碎爛,送進嘴裏便覺醬香十足。

而那鰕魚則切段後油炸,整條魚金黃酥脆,看着就不錯。

白歌闌吃一口黃澄澄的粟米飯,發現就連粟米飯都做得香軟松甜。

她将腌蟹膏舀一勺抹到米飯上,兩種橙黃的食材相映成輝,散發着淡淡的香氣。

吃進嘴裏米粒的清香配上蟹膏的鮮美,瞬間就讓人食指大動。

“小四海是前朝宮廷裏的美食,只不過如今年歲久了沒什麽人會做,沒想到今兒還能吃到。”白歌闌吃了幾口,忍不住感慨。

曼娘一愣,這道小四海是她自小就見翁翁做給婆婆吃得,似乎也并不多難。

好在白歌闌也并未深究,反而問曼娘:“我這裏有位老婦人,這些年茶飯不思,就念叨着要吃這道小四海,不知你可以上門做給她吃嗎?”

曼娘尋思了一下:“可以,不過店裏生意正火熱,要等些日子。”

白歌闌點點頭:“屆時我親自登門相請。”

**

殷晗昱早就為這一天做好了周全的準備。

一大早他就梳洗沐浴,換上了靜心購置的青布直裰,又将手裏買來的詩文冊翻了一遍。

夢裏二月二召開的招贅大會比詩詞、比賽打算盤,比的是力氣。

每一樣他都自認為不輸他人,這些天他每日裏讀詩文,練習武藝,睡夢裏拿着一柄算盤。

可以說夢見的招贅大會每一樣比拼項目他都溫習得熟稔。

猶記得最後一道步驟是曼娘自己在勝利出的前三個人裏選出。

夢裏曼娘毫不猶豫就将桃枝遞給了自己。

不知道這次會不會給自己呢?

殷晗昱在心裏默默期待。

恒家五老爺看着今天殷晗昱總有些蹊跷。

他換上了新衣裳,在自己身邊轉了好幾圈,但又欲言又止,似乎要說什麽:“五老爺……那個,那個大娘子……”

“哦你說大娘子啊?”五老爺摸摸腦袋,“原來你也聽說了?”

殷晗昱聽見自己的心髒在砰砰砰跳躍:“聽說了什麽?”他等待着五老爺說大娘子今日開招贅大會。

五老爺道:“大娘子在臨安開了家酒樓,今兒是開張第一天!”

!!!

殷晗昱神色凝固了起來:“我要告個假。”

他自從入職以來便一直勤勤懇懇做工未歇過一日,是以五老爺毫不猶豫就給他批了假期。

他進了城。

不知為何,這臨安城對他而言熟悉得很,不多時他就尋到了恒家酒樓。

可站在酒樓外面時,殷晗昱看着店中忙碌的曼娘,又停了腳步。

心裏困惑不已:

為什麽沒有如他記憶中召開招贅大會?為何又有人喚自己為侯爺?

他站在暗處,原原本本将這些夢中之事串了起來:

夢裏他贏得了招贅大會與曼娘成親。

而後莫名其妙成了侯爺,外頭還多了些亂七八糟的感情債。

曼娘心裏生了誤會,

于是兩人整日裏吵吵鬧鬧。

而後因為一個他臨死也沒出場過的“外室”兩人和離,

再之後恒家父母不知被卷入了什麽案子,連帶着曼娘也搭上了性命。

殷晗昱越想腦殼裏紛紛擾擾越亂,

他懷疑從前曼娘是喜歡過他的,不然也不會沖他笑,為了他與自己爹以死相逼,還給自己做好吃的。

可等到酒樓門口時又遲疑了:

曼娘刻意躲避着自己,夢裏的招贅大會又沒有如期召開。是不是意味着這一切不過是自己的夢境?

莫非自己是鐘意曼娘,所以才夜有所夢?可是夢裏蝕骨的疼痛又似乎一點也不假。

殷晗昱暗暗下定決心,不管夢裏是真是假,這回定要将曼娘好好兒護在身邊,再不讓她受那些委屈。

他就站在酒樓外等啊等,直到天色黑暗,直到酒樓已經不再迎客。

**

“大娘子,我們今日賣了不少桌呢!”石榴關上酒樓門一臉興奮,上了二樓跟自己家娘子報賬。

臨安的夜晚仍舊繁華,百姓吃完晚飯四處夜游,臨街的小販擔着貨攤走街串巷,叫賣着冠梳、領抹等物,處處燈火輝煌。

曼娘站在酒樓二層仔細打量着臨安城。

上輩子殷晗昱先來的臨安城,那時候他意氣風發與家人團聚,哪裏記得鄉下的發妻?

曼娘又過了半年才接到書信,興沖沖進城投奔夫婿。

那時候臨安如同現在一樣既熱鬧又繁華,可它同樣傲慢高昂。

小家碧玉的曼娘進了這座城不過是它的過客罷了。

那時候的她穿着臨安城不時興的衣裳,梳着臨安城不時興的發髻,言談舉止都帶着局促。

可這回曼娘再也不用受那些氣了。

她伸出手,輕輕探向虛空的萬家燈火,又緩慢握拳。這一次,我一定要将一切都牢牢攥在自己手裏。

**

殷晗昱鼓足看勇氣,走到酒樓外,正待邁步敲門——

身後卻走出個小厮忙着敲門:“還有人嗎?”

後頭跟着個男子。

那男子身形高大,氣度不凡,雖身着常服卻仍看得出來一身金尊玉貴。

酒樓門開出個縫來,随後打開,曼娘從二樓下來:“不知貴客至此,有失遠迎。”

殷晗昱站在屋檐下,一眼就瞥見她的笑。

她眉眼彎彎,眼睛裏流露出真實的笑意。

與夢裏哭着的樣子判若兩人。

殷晗昱赫然被刺痛了一樣,他後退一步藏在陰影裏。

酒樓門打開又關上,只有石榴納悶地轉過頭來:“似乎有個食客在外頭?”

“都關門了還管他作甚。”李山撓撓頭,“聽說這位貴客是我們酒樓的東家?”

**

殷晗昱高一腳淺一腳往回走。

腦海裏盡數浮現的是夢裏曼娘絕望的笑容。

夢裏他與幾個女子糾纏不清。

夢裏的那個“他”向曼娘辯解:“不過是些走得近的朋友,你心眼也太小了吧?”

不知為何,今時今日,那句話始終在自己耳邊回蕩。

**

酒樓內。

“您怎的來了?”欣喜過後,曼娘有些好奇。

牧傾酒身上還穿着戎裝,他遞過來一個紙包:“前些日子打發了去浦江辦事,小厮随口說恒家搬到了臨安。”

“并不是搬到了臨安,只是我在臨安開了一家酒樓。”曼娘接過紙包。

打開一看卻是一包蓮子?

牧傾酒見她困惑,補充道:“上回你用荷葉包的幹肉,我便以蓮子回禮。”

曼娘這才想起,上次她送這人一籃子幹肉,他千裏迢迢将籃子送回來。

賓着捉弄他的想法,她第二次送禮時候就用了幹荷葉,想看這人怎麽回禮。

沒想到他想到了用蓮子回禮的法子,曼娘想起那些促狹的心思,自己先忍不住輕笑了起來。

“此物是碗蓮,用尋常豌就能種,種出來蓮花亦是巴掌大小,你可在窗前栽種,到六月正好看花。”少年如劍般銳利,說話卻溫和有禮。

明明兩人今生也只見過一面,卻熟稔地像是舊識一般。

曼娘不知怎麽的,當即有些不好意思起來,忙尋個話題:“您用膳了嗎?”

牧傾酒搖搖頭:“你姓牧喚傾酒,你以後以平輩之禮待之便可。”

自己早就知道他叫牧傾酒呢。

曼娘有些小小的得意。

再看外面天色已晚。初春的天氣不知道為何飄起了雨絲,都說沾衣欲濕杏花雨,卻也瞧着細細密密。

“這雨雖然不大卻細密,空着肚子回去只怕濕氣浸體,不如你在這裏吃完再走。”

牧傾酒想了想也無妨,便點頭應下。

後廚廚子們已經回去休息,曼娘也懶得用鍋竈,便拿出旁邊一個紅泥小火爐。

捅開爐竈裏的餘灰,吹出火星子。

竈下有常年備着的高湯,她舀到砂鍋裏。

煮了一碗面條,又在上頭撒一把火腿脯并五花肉炒完的肉臊。

很快曼娘便端着個托盤過來了。

一股濕潤的春雨氣息從窗棂裏鋪面而來。夜裏臨安城裏舞榭歌臺燈紅酒綠,時不時有歌姬曼妙的歌聲随風飄來。春雨微寒,牧傾酒看着燈下忙碌布菜的少女,忽然有一種不知今夕何夕之感。

也不知為何他明明來京師有許多事要做,卻還是忍不住先來到恒家酒樓。

曼娘布完菜不知接下來該如何做。退下留客人一人似乎有些失禮,留在旁邊孤男寡女似乎又不合适。

牧傾酒似乎看出了她的糾結,笑了。

他平日裏不茍言笑,平白比自己的年齡老成許多。如今驟然一笑,如星空璀璨,露出些少見的少年人心性。

曼娘迷迷瞪瞪想:還是多笑笑好。

打底的是骨頭湯,上面飄着淡淡油花,撒着細碎的芫荽和蔥花,旁邊還有一小碗茱萸辣油。

牧傾酒舀一勺茱萸辣油進碗裏,紅汪汪的茱萸辣油漂浮在白色的湯面裏越發如畫。

叫人一看就頗有胃口。

他似乎真的餓了,這湯面也格外合胃口,不多時便将一碗面吃得幹幹淨淨。

一碗面下肚,身上熱氣騰騰,本來身上的寒意也漸漸褪去,晝夜兼程趕路那些辛苦也似乎一掃而空。

曼娘趁着他吃飯認真拿出賬本與他盤賬:“年底的時候盈利五百兩,只不過年後我便又拿去買新酒樓,是以不剩下什麽。”

一邊說着一邊心裏有些忐忑。

說好要分紅給這位小王爺,沒想到一來二去倒一分不剩。

牧傾酒倒不怪罪,反而點點頭:“這盈利便都算作是我的股。”

如此便好,橫豎曼娘年前腌制的金華火腿如今已經過了半年,正是可上市的季節。

她有這火腿在手,只怕不久又能再次盈利。因着想起金華火腿,便笑道:“說起來我做了一方腌肉,最是美味。我明日可着人送到府上。”

“不用。”牧傾酒忽得神色寡淡,又覺得自己拒絕得過于生硬便補充道,“我這回歸京不多久又要回邊城,家裏無人吃這火腿。”

曼娘忽得想起從前經歷的傳聞:據說這位小王爺跟家人關系寡淡,平日裏也不怎麽着家。

她倒覺得自己倉促了些。

盤完賬,春雨也停歇了。

牧傾酒前頭的小厮來福探頭探腦:“王爺,該歸家了。”

牧傾酒這才恍然驚覺時辰已經不早了,他忙起身告罪道別。

牧府。

“誰呀?”看門人從門上小口打量,“這麽晚了。”

“還不開門!”來福小聲道。

對方仔細打量了一回,這才吓得手忙腳亂打開門:“少爺,不,王爺回來了!”

說罷就要進去通報。

“不用驚動父親母親,明日我便去請安。”牧傾酒沉聲道。

他走了幾步自回自己的院落。

只不過他居住的院子也沒什麽人知道他要來。

來福叫門叫了半天,婆子們才開門。

屋裏灰塵厚厚一層,幾個婆子正在前院聚賭,見主家來了,這才慌裏慌張點上燈盞。張羅着擦桌子、叫水、換鋪蓋。

來福氣得在檐下頓腳:“早就傳了信回來,這起子怠慢主家的潑才!”

婆子邊手忙腳亂收拾邊讪讪說:“是老婆子們忘了……”

“忘了?!”來福叉着腰更加生氣,“這麽大一個牧府不缺仆人,你要是幹不了我們就去老爺夫人跟前評評理!找個忘不了的仆人來!!!”

婆子翻了個大大的白眼,顯然不将他當回事。

來福還要上去吵鬧,牧傾酒攔住他:“無妨。”

卧房冷冷清清,灰塵漫天,牧傾酒不打算睡覺,帶着來福幾個去外書房。

他攤開筆墨紙硯,預備寫給官家的奏疏。

“洗澡水現燒,燒到現在還沒好!”來福嘀咕猶有怨氣,轉念一想唯有一事有些欣慰,“還好王爺晚上吃了一碗面,不然這會肚子裏冷冰冰,要多難受哦!”

牧傾酒嘴角上揚,本來因歸家而陰霾的心情登時好了起來,他停了筆:“庫房裏有一尊芙蓉玉貔貅,着人給恒娘子送過去。”

這玉貔貅有一頭豬那麽大,擺在庫房中央赫赫生威。

王爺會不會送東西啊?為何送女子這麽龐大笨重的東西?來福在心裏嘀咕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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